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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劈晕 ...


  •   我前脚被卫裴的红脸吓得一个趔趄,年少无知的良王殿下后脚就跟了进来……

      事后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每一次都被那诡异的气氛折磨得彻夜难眠——薛赏的脑门上爆烟花似的炸满了一簇五彩斑斓的惊叹疑问号:“皇帝深宫蓄养小白脸,夜访幽台!”“落榜士子跃晋高官,看到皇帝为何脸红了?”“书生被困皇宫,真相竟然是……”

      而皇侄在被薛赏顶上刺啦刺啦的烟花星子砸了个劈头盖脸后,目光极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陛下……那臣侄就……先行告退了。”

      ……

      流言止于智者,始于智障。这辈子我与卫卿之间的绯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从薛赏这个智障嘴里开始了。

      我是无所谓,问题是卫裴很气,良王很气,他俩从那一天开始,不约而同地对我发起了冷战。卫卿赶死似的朝我连发十二道折子,请求立即搬出逝波台入驻鸿都府。良王开始躲着我,每日晚间功课做完,再也不来给我送桂糖粥、剪红灯花了。

      这一日到了除夕,亥时下起大雪,殿内煨起暖炉。案牍堆积如山,我四仰八叉横躺其中,画朱批画得心烦气躁。那许长安还在我耳边嗡嗡聒噪:“陛下,今儿晚宴上,赵阁老说姜家小姐原是要来的,只是又有些事给耽搁了……”

      我反手朝他甩了一杆子红墨水:“赵光给你钱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多嘴。”朕的准皇后虽然已回京都数月,但这数月来朕还没见过她,是以全天下都以为朕要即将被拒婚,纷纷替朕着急起来。

      要说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就是沉不住气。算起来,朕上辈子三十岁才跟皇后完婚,三十六岁才得太子,夫妻二十年间拢共见过皇后三面,这要是日日着急,岂不是得急死。我胡乱扯掉发冠,打算先打一刻钟的盹儿:“行了,你下去罢。隔壁瞧一瞧,让守夜的人仔细些炭气烛火。”

      许长安喏喏地夹尾巴走了。

      我枕着一摞折子,倒头就睡。许是未打算睡踏实,深深浅浅的梦接连不断。

      上辈子我第二次见到皇后,是三十五岁那年除夕。那会儿我随良王大军凯旋回京,像悄无声息地溜走时一样,又悄无声息地溜回皇宫。正赶上宫中晚宴,我在殿内悄悄换着衣服,打算出去给众爱卿一个惊喜,就在这时,皇后拎着把剑从天而降给了我个惊吓。

      朕的皇后是个道姑。她身披皂青道袍,头挽高髻,面戴薄纱,咄咄逼人地用剑戳着我的喉咙问:“你去了哪里?”

      我路上偷喝了良王马车里的一点酒,胆气很足:“皇后啊,朕不管你,你也别管朕,你好好呆在蓬莱,没事儿别回……”

      她猛地泼我一脸冷茶,抓起我的领子:“左相死了。”

      我涎皮赖脸地看着她:“没事儿别回来了……”

      她很生气地抽了我一巴掌,把我绑在桌腿上,板着脸走了。

      我偷偷离宫,扔下一堆烂摊子,害赵老头心力交瘁,过劳而死。皇后可能是想把我绑在那儿活活饿死,为她外祖父报仇。

      彼时宫中尚不知我已回来,宣阳寝殿内常日无人,我着实是在那绑了一天一夜,又或许是两天两夜,我记不清楚了。返京路上我与良王为处置战俘之事拌嘴,已经赌气少吃了三顿饭,偷喝的几口酒在肚子里也早就消磨干净,到最后有人来时,早已饿得眼花耳聩。

      我一开始不知道来人是谁,当是长安或糖糕蜜饯他们,只管任其摆弄。被灌了几口水后渐有力气睁开一条眼缝,才瞄见蹲在眼前的人似乎是良王。我糟心地别过脸去。

      良王正低头为我解绑:“皇叔,是皇后来过了?”

      我没力气说话,只望他快点给我解开绳子。

      他却暂停下松绑的动作,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甜腻腻的桂糖,又灌了口淡盐水:“十四叔,我和皇后,真的很像吗?你怕她是你内侄女儿?”

      我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他拿拇指蹭掉我嘴角的糖渣,要笑不笑道:“如果我不是东宫之子呢?皇叔想过没有?”

      我被他笑得背后发毛,心里一团乱麻,这小子几句话让我刀山火海蹚了个来回,一口糖糊糊黏在喉头,几乎要堵死。我好不容易攒了些力气开口道:“快把绳松开。”

      他却凉凉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把暖炉点了:“皇叔冷吗?外头大雪,今夜怕是不能停了。”

      我盯着他瞅了一瞬,蓦地心里拔凉:“……你……你也想当皇帝吗?”

      他转身走向我,悠悠蹲下身来,盯着我的眼睛,微微皱起眉头:“不想。”

      然后他垂下眼皮:“但是十四叔……”

      他但是什么我没听见,因为我被他糖里或水里的迷药放倒了。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大早,也就是在这个大早,我见了皇后第三面。

      皇后在我的被窝里。

      我惊吓得一嗓子嚎出来,门外一堆宫人应声而入。

      这也是我上辈子最后一次见皇后。

      后来良王领了个满脸核桃褶的奶娃给我,说是皇后生的。我彼时已被折磨得没了脾气:“行,朕封他做太子。你说怎样就怎样。但是皇侄,朕有没有子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他温良恭俭让地一点头:“是,皇叔,臣侄这就去领罚。”

      我正在气头上,挥手让他滚蛋。

      第二天缓过劲来,心中又有些惴惴,忙让许长安去打听打听良王昨儿领了什么罚。许长安打听了一天,回来告诉我说:“陛下,良王殿下去内府司挨了板子。”

      “大胆!”我心中一惊,“把内府司的狗东西给朕叫来!”

      许长安稀里糊涂拎不清道儿,茫然而去。我干等了片刻,按捺不住,拔腿奔向良王府。

      良王却正在院子里同家将耍大刀。

      他与我一对眼,错愕地红了脸:“……陛下,您怎么来了?”

      满院光膀子的兵蛮子跪了一地,我在冲天汗臭中愤愤地指着同样光膀子的皇侄:“你给朕过来。”

      进了屋,他随手披起件暗红色的军袍里衣,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杵在我身后傻笑。而我已经洞悉了他的套路:“内府司说你挨了板子?”

      “他们不敢打,说记在册子上,让我回来等皇叔消气,再给勾掉。”他咧出一口白牙,“皇叔消气了吗?”

      我那口气必然是没消。不然也不会记到这辈子。我从梦中醒来幽幽醒来,闭着眼思考起了人生。民间评说我继承了高祖的专横、武帝的急躁、文帝的多疑、惠帝的窝囊,不得不说评价很是中肯。在皇后这件事上,我把惠帝老爹的窝囊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良王,良王他惯会做小伏低,面上忠孝礼义俱全,心里却自有一套褒贬喜恶,恃宠而骄也暗搓搓的颇通门道。

      那我这辈子还惯着他么?

      他怎么就又跟我闹生分了?我要是跟他解释,卫裴这事儿会越抹越黑吗?他在闭塞的东宫长大,是怎么知晓那些腌臜事的?君臣间的感情咋就这么脆弱,我英明神武的好皇帝形象还有的救吗?叔侄一场,大过年的你不来给我请安,等着百官拿弹劾折子楔你吗?

      我心事重重地翻了个身,不料头底枕的一摞折子轰然倒塌……脑袋冷不防跌进一双……手里?

      我愕然睁眼,皇侄跪坐在侧,正像捧西瓜一样双手将我的头颅往他大腿上捧去。我一个驴打滚翻身坐起:“……”

      殿中曛暖,皇侄只穿了一件荼白里衣,衣袖底透着一股干烘烘的墨香。他看着我,初露英挺的眉眼间腆出一丝笑意:“臣侄来给十四叔请安。”

      我连忙端正坐姿:“有心了。朕这还有折子要批,你不用守着,也睡去罢。”

      他默默看了我一瞬,忽然从袖底掏出一个玩意,拱手朝我递来。

      我瞥了一眼:“……请安就请安,你不用学他们也上请安折子。”

      他却不由分说地把他那的折子塞进我手里,默不吭声地将头一低。

      我只好妥协,将折子一翻,打算给他认认真真地批复个工楷的“阅”字。然而我打眼一扫他写的东西:“……朕不准,李明崇的兵还没练好。”

      “臣侄正是打算趁李大人兵未练妥之时秘密启程。”

      他打小兵法就念得好,这就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我在折子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叉,扔还给他:“你回去再想想。”

      “臣侄想过了。芥子大师日日守在殿外,臣侄不能一辈子住在宣阳殿中,皇叔也不能一直在臣侄身旁。如今时机成熟,臣侄愿意离开京都,赴任良州。”

      我心里好像缓缓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浑身热血呼啦一下全顺着口子泻去了无底黑洞。我踉踉跄跄地拂案起身:“朕让你回去再想想。”

      他抬起头:“卫大人这么多奏章上,陛下回过一个否字吗?”

      “他查案子,你也查案子吗?”

      “臣侄此去良州,也为陛下查晋王案。”

      我强压火气:“你要想查案子,朕让你跟着薛赏查。”

      他梗着脖子:“臣侄就不给薛大人添麻烦了。”

      我一口老血堵在喉头,我那温温顺顺腼腆结巴的皇侄呢?眼前这是个什么玩意!我一指殿门:“你给我出去。”

      果然,他嘴巴一抿:“不。”

      好,你不走我走。我抬脚就走。但皇侄长胳膊一伸猛地将我箍住——吵架就吵架还动起手来了!

      我的肋骨差不多要被他勒碎,胸腔被挤到无法呼吸,心脏怦怦通通、锣鼓喧天地抗议起来,大脑……大脑——我该回手给他一拳吗?

      事后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同样每次都被那诡异的气氛折磨得彻夜难眠——皇侄以勒死一头疯牛的决心和手劲将九五至尊的我活活往死里箍了至少一炷香的功夫,直到我怦怦怦怦的心跳欲盖弥彰一下不拉地全撞到他手上,他才迟钝而不安地松动怀抱:“十四叔……我……”

      “你!”我大喘一口气,“你想造反吗?”

      “不,不想。”他疾声辩解,“但是十四叔……”

      他但是什么我又没听到。因为我被他一个手刀劈晕了。

      再睁开眼已是天明,隔世的心理阴影让我第一时间看向身侧——谢天谢地一地奏折而已。

      然而我一口气还没松到底——“陛下!”糖糕推门而入,“大过年的!良王殿下怎么就急着走了?衣裳细软都未收拾,路上也没人跟着,大雪又不停……”

      “你说什么?”我耳中仿佛塞了一团棉花,眼睛也糊着白毛,只勉勉强强看见,案头的玉玺被人挪了个地儿……我温温顺顺腼腆结巴的皇侄,胆大心细有勇有谋。他大概是给自己搞了一份走马上任的册牒。

      我为什么不抢在他劈晕我之前给他一拳?

      他脑子有坑吗?

      我是洪水猛兽吗?是封建家长吗?是那冷酷的太皇太后迂腐的赵光老头凶蛮的薛赏他爹吗?有什么话不能沟通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我在他眼里就那么不讲理非得暴力对待吗?

      他带着对我那么大的误会和偏见一跑了之,我应该立即把他追回来吗?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一道晴空霹雳劈头而下。

      许长安一身白毛雪扑门而入:“陛下不好了!左右丞相、兵部、缇骑、羽林并北苍、云、悯三州驻京给事殿前求见,边驿急报,羌人打到望京关了!”

      操他祖宗,这辈子的羌贼,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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