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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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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罗王的本体是一棵婆娑罗树,据人参娃娃说,这位大王的年岁比他爷爷还要长,所以少年本以为会看到一棵比老槐树更加粗壮的参天大树,或是位比老山参更加垂暮的老者。然而穿过层层密林,待看到那位婆娑罗王时,他不由微微愣住了。坐在王座上的妖王发色墨绿,用树皮松松挽着,脸颊莹润,泛着微光,哪有一点鹤发鸡皮的老态,十足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他身下的与其说是王座,倒不如说是个藤萝缠绕的吊椅,晃晃悠悠悬在半空中。
坐在妖王左侧的赫然便是拄着杖的老山参,右侧则是方才前来引路的锦葵花妖,几人正在谈笑,见他二人走近,婆娑罗王微微转过脸来,笑得甚是和气:“这便是那位客人了吧?”
老山参抚须点头:“就是他了,”他朝少年招了招手,“过来吧。”
他们几位都坐在半空中,少年一时不知如何上前,只得回头看向身旁的人参娃娃,却见那娃娃纵身一跃,像只小鸟一般跳到了半空,径直蹦到了老山参的怀里。
就在少年愈发无措的时候,妖王座下的藤条径直向他伸来,活物一般缠到他肋下,将他高高举起,送到了婆娑罗王的面前。
这样极近地对上妖王的面孔,少年才发现对方连瞳孔也是墨绿,深如古井寒潭。与此同时,妖王也在盯着他的眼眸,微微出神,过了半晌,方拂动衣袖,面前的藤条骤然化作藤椅,拉扯着少年落了座。
“大王,你能瞧出他的来历么?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啦。”人参娃娃迫不及待地替他说出了来意。
婆娑罗王闻言微微一笑:“这个么……我也看不出。这位客人气息洁净,如同冰雪,小王见所未见,更不知其根源了。”
少年见连妖王也认不出自己,心头又是一空,愈发茫然不知所以。
婆娑罗王看他面色怅然,又柔声安慰道:“客人不要失落,此番三界盛会,我妖界其余诸王皆来赴会,他们见多识广,兴许能为客人解惑。”他顿了顿,又问,“客人既然毫无来历,可有名姓么?”
少年懵懵懂懂摇头。
“如此,若蒙客人不弃,小王为客人拟个名字可好?”
少年虽无记忆,却还很知礼数,听他这么说,忙道了声“好”。
“我见客人眸色清澈,想起凡世一处湖泊,那湖泊被称为云梦泽,小王便为客人起名叫做云泽如何?”
少年一怔,不知为何,方才妖王提起云梦泽时,他心中没来由地跳了一跳,却终究想不起什么。
婆娑罗王见他只是发愣,不由含笑问道:“客人不喜欢这个名字?”
少年回过神来,赶忙道:“不,这名字很好,多谢大王。”
待他道了谢之后,又重新落座,听着妖王同座下诸妖谈起近来见闻。妖王嗓音温润,如同山泉叮咚,更兼谈吐有致,听得让人心怀舒畅,几乎要沉醉于其中。就在群妖们静悄悄听着妖王说话的时候,一声洪亮钟声忽而从上方传来,仿佛是天破开了口子,震得人脑门生疼。
妖王立时收了话,拂袖站起,低声道:“是仙界的人到了。”
一时密林中草木花妖们都拥了过来,枝叶乱颤,很有些兴奋之意。少年还在懵懂,却忽然肩头一重,是人参娃娃跳到了他肩上坐着,扯着他的耳朵道:“云泽,一会跟着大王走,我们要去见上仙啦。”
少年先是愣了愣,而后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名字,不由笑了笑,问道:“见上仙很难得么,你们为何这样高兴?”
“哎呀,”小娃娃手脚齐摆,“上仙们平日都在天上,谁能见得着,我们这么些妖大老远跑到大荒境来又不是真的为了赴会,不就是想开开眼界,凑个热闹。这三界盛会五百年才有一次,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年月,自然不能错过。”
云泽无法,只得让娃娃骑在他脖颈上,跟上了婆娑罗王。其余诸妖也都摇身化作人形跟在妖王身后,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不一而足。这一变化,眼前的密林便逐渐散去,露出大荒境原本的冰天雪地来。婆娑罗王信手一指,便凭空现出一截长藤编织的扶梯,向上直通往虚空之中。少年跟着众妖沿着扶梯攀援而上,只见前方云雾缭绕,不知不觉便已走入一间仙宫似的大殿,殿内广阔,浩浩荡荡容了这许多妖也不见拥挤,只是有些辨不清方向。
他们身边起先还是那些草木花妖,而后便混了其余诸妖过来,大多都是人形,只是化得千奇百怪,少年却无心打量他们。他从方才走进这大殿时便觉神思恍惚,下意识抬起脸来,只见穹顶金光灿烂,悬浮着星宿纹图,那金色纹图如同活物,飘在仙宫云雾缭绕的梁间缓慢浮动。
就在他仰头出神的时候,不期然又被人参娃娃揪住了耳朵:“嗨,你在发什么愣呢,大王在那边。”
少年猛然回过神,这才惊觉自己已忘记了要跟随婆娑罗王之事,他忙顺着娃娃的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又寻到了那个墨绿衣袍的妖王身影。只见妖王站在祥云缥缈的高阶之上,身畔另立着好几个人影,有的衣袍浓紫,有的浑身素白,有的一身皂衣,更有一位身着五彩锦衣,斑斓华贵。他们几个皆立在云阶上说说笑笑,看着十分亲热,少年不由问道:“同你们大王说话的那几位都是仙人么?”
小娃娃连连摇头:“那是十妖王,黑衣的是墨蛇王,青衣是青狮王,白衣的是九尾狐王,正中间那身着彩衣,看起来很风骚的是锦鲤王。”他说到这,扁了扁嘴巴,“其实锦鲤王在十妖王中资历最浅,只是近年在人间笼络了大批信众,香火极旺,所以此番被排在首席。”
云泽对妖王们的排位其实并不在意,只是问:“怎么这仙宫里不见仙人,倒全都是妖?”
人参娃娃也愣了,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见上仙的事,他坐在少年脖子上扭着身子四处张望起来,连声问:“对啊,仙人在哪里?”
谁知这问话刚一出口,便听头顶风云雷动,竟是祥云汇聚,华光耀眼,紧接着大殿中云雾缭绕,满是异香。那香气非兰非麝,却是沁人心脾,一时群妖皆屏声静气,偌大的仙宫中鸦雀无声。
过了片刻,祥云中才有一位云鬟雾鬓的青衣女子翩然降临,她周身被华光笼罩,影影绰绰,让人几乎不敢近前。少年远远看着,只觉她风姿绰约,气度出尘,样貌之美几乎难以言喻,果然是仙家气派。
就在诸妖张口结舌的时候,婆娑罗王率先迎了上去,轻笑道:“青鸾上仙,别来无恙。”
那青鸾仙女与婆娑罗王显然是旧识,向他莞尔一笑,伸出手来,婆娑罗王恭恭敬敬将她引至主座。而后,又陆续有几位仙人踏云而来,皆是冰姿玉貌,仙气缭绕,立于高台上与十妖王见了礼。
论理这十位妖王也算是修得了一副好相貌,然而在仙人面前却也不免显出了几分凡尘气息,大殿中乌央乌央的群妖一时连自家大王也顾不上了,只管盯着那几位上仙瞧。
在这几位上仙中,尤其有个出类拔萃的,生得如西天月落,银辉映于美玉之上,眉眼深邃,更是如星辰闪烁,云汉流泻于苍穹之间。他长身玉立,手中轻执一柄塵尾,静静站在角落上,很有些孤高淡漠之意。然而高台下的诸妖早已眼巴巴看了过来,窃窃相询:“那位上仙究竟是何人?”
还是老山参见多识广,向诸妖解释道:“那位是灵台玉阳真君,早先于昆仑山下化灵韵而生,之后得道,因其风华出众,故而被诸仙长称作‘昆仑玉璧’。”
云泽听说,不由也向那位玉阳真君看去,只见那仙人容色清冷,仙气宛然,其温润俊逸确实当得起“玉璧”之称。未曾想他正默默打量之时,那玉阳真君眼睑微抬,星眸如水,竟也向他的方向看来。两人目光不偏不倚恰好相对,云泽猛然有些微惊,他心中原本一片空白,此刻却对这位玉阳真君冒出些许奇异的熟悉感来。然而,还不等他细细品味,前方又忽然光芒大盛,是那位青鸾上仙款款起身,向众妖王道:“盛会之期还在明日,诸位权且在此稍事休息,待魔界使者来了,再商议要事不迟。”
妖王们皆纷纷道:“遵上仙旨意。”
群妖们有些见识浅薄的,见自家大王对那仙女如此恭敬,略有不忿,交头嘀咕道:“三界盛会如此紧要,怎么仙界就只派这寥寥几人前来,看样子也都数不上名号,说不定排资论辈还是我们大王的晚辈呢,
“切莫胡说!”发出斥责的是跟随鹿王的羊老妪,“这青鸾上仙乃是西王母座下三青鸟之一,当年就连婆娑罗王也只是她栖身的一株小树而已。这些且不论,你等无知野妖道行不够,又怎敢妄议上仙。”
西王母乃是上古之神,女仙之首,长居昆仑之巅,这三青鸟便是她的使者,为她往来报信。西王母的尊号群妖皆有所耳闻,此刻得知这青鸾仙女便是三青鸟之一,不由愈发生出敬畏之心,再不敢胡言乱语。
青鸾仙女与诸妖王寒暄已毕,又看向云阶下这一众眼巴巴的群妖,微微含笑道:“妖族果真兴旺,小仙瞧他们大多面生,想是这五百年间诸位大王新添的子民。既然远道而来,自然不能怠慢,”她盈盈转身,唤道,“允商,将他们请至偏殿,奉上茶点,好生照料。”
被唤作“允商”的,正是角落里那位玉阳真君,他低头应了一声,而后执起手中塵尾:“请诸位随我来。”
从正殿移至偏殿,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群妖们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仙人手中塵尾拂了一拂,眼前便换了景象。这仙宫的偏殿与正殿一般广阔,依旧是仙云缭绕,异香扑鼻,就在群妖兴奋地四处观望之时,每人面前已落了玉石小案,案上是一盏细茶及几样鲜果。茶汤澄透,触之温热,鲜果上则盈盈沾着几滴露水,仿佛刚从树上摘下一般。
那玉阳真君语气平平地道:“诸位请用。”
群妖们平日懒散惯了,聚在一处时都是或躺或卧,嬉笑怒骂,此刻被拘在案后,都显得不大自在,却也只得老老实实跪坐在那里。
人参娃娃早早从少年脖颈上滑了下来,钻到了老山参身旁,假装捧了茶啜饮,其实眼睛一刻也没从玉阳真君身上挪开过。周遭那些妖们也大多如此,凡世妖族多贪恋仙气,这玉阳真君仙气至清,姿容又不凡,群妖们大都想要与他亲近,然而见他态度清高,便也不敢造次。
却有个胆大的,躲在柱子后吃吃一笑:“这位上仙如此风度,真教人生出满腹春情,倘若能与他春宵一度……嘻嘻,愫兮情愿自损五百年道行。”
群妖听了这句僭越之语都有些吃惊,纷纷向柱后那方石案看去,只见那玉石案后正斜卧着一个红衫女子,生得娇艳不可方物,尤其是那双斜飞妙目,妩媚动人,简直有些勾魂摄魄。她衣襟半敞,露出一痕雪脯,右手支腮,满是贪慕地望着玉阳真君的身影,目光灼热,毫不遮掩。
人参娃娃天真烂漫,还不懂这“春情”、“春宵”是何含义,他自己只有两百岁,此刻听有人愿意自损五百年修为,不由偷偷咂舌,向她喊道:“这位姐姐,五百年道行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春宵是什么东西,这么讨人喜欢,我就只知道元宵。”
愫兮挑起上飞的眼角斜了他一眼,不屑答话。
小娃娃见她不搭理自己,悄悄吐了吐舌头,他一时还辨不出对方的原身,故而又好奇地看了她两眼。却见她怀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原来是只毛茸茸的小兽,那小东西毛色火红,方才与愫兮的红衣混在一起,难以分辨。此刻大概是睡醒了,钻出头来,打了个呵欠,将下巴搁在了玉石案上。
人参娃娃大为好奇,跑到了愫兮案前,撑着下巴盯着那小兽:“姐姐,这是你养的小狗么?”
愫兮又翻了个白眼给他:“这是我弟弟。”她挠了挠那只小兽的耳朵,很有些嫌弃地道,“他道行浅薄,又不肯修炼,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是个没用的小东西。”
小兽听她这样说,很不高兴地伸出一只前爪勾住了她胸前发梢,用力一扯,。
愫兮原本仪态万千地卧着,此刻被扯了头发,显出几分狼狈,不由大为恼怒,呵斥道:“瓜娃,给我撒开听到不?”
小兽前爪挥舞,跟姐姐打成一团。
人参娃娃在一旁看着,见那火红小兽长嘴尖尖,似乎是只狐狸崽,这才明白这对姐弟大约是九尾狐王跟前的人。他懒得再去看那对姐弟打架,正想着回去问爷爷“春宵一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却见那玉阳真君不知何时竟走下座来,一直走到云泽的桌案边,才堪堪停住,略顿了顿方问:“这位客人,似乎并非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