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皮肉营生 (待续) ...
-
一夜时间, 朝云想了很多, 当然, 什么也没有想到. 有很多时候, 大脑仿佛是一种很没有用的器官, 你怎么利用它, 得来的都是毫无结果的烦闷和无奈. 她只是憎恨这种身不由己, 如虾入蒸笼的境地.
楼里粗使大姐过来传冯姑的话时, 朝云唯一能想到的, 只是应付.
一路穿廊过梯, 奇怪的是所行并非后院, 反倒走入楼下前厅. 厅门口九姨正在同冯姑说话. 冯姑见了朝云来, 却并不曾有什么反应, 答应了九姨几句嘱咐, 竟自下去了, 只留下朝云颇有些尴尬忐忑地站在一边.
九姨似要出门, 身后跟着春儿两人往外头走去, 竟似没见着朝云一般. 朝云想叫她, 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她要不要拉自己去柴房抽鞭子警告诸人么? 朝云苦笑. 她想了太多, 还是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什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更没有想明白如何脱身. 唯一她明白的便是, 此生此世, 再不容任何人逼自己至此!
九姨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看见朝云, 微微一笑, “差点儿忘了. 朝云, 我要出门去一趟, 你若无事, 随我来吧. 这洛阳城, 你来了快一个多月, 也还没个机会好好逛逛吧?”
朝云想了很多九姨会跟她说什么, 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 但无论说的是什么, 她都不能拒绝, 不是么?
马车行在洛阳街道上, 城内热闹, 车马堵塞, 行路甚缓. 马车里颇宽敞, 对面两排坐, 中有一几, 贴一壁车厢而立. 春儿将窄几取下, 自篮内取出两样糕果置于其上. 又取了杯盏, 将早备好的甘草冰雪满了一杯放在九姨面前. 九姨倒是极客气, 示意春儿给朝云也满上一盏. 朝云与春儿坐在九姨对面, 此时九姨暗自打量, 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 看样子倒是守礼沉静不见慌张. 一路行来, 途中停留几处, 春儿下去取了九姨定的几样物件回来即走. 九姨却是从未下过马车的, 朝云只得陪着. 三人都极静, 九姨不说, 朝云不问. 春儿一时坐得憋气, 看几上饮食精致, 朝云却是一样也没动过, 时值仲夏, 车内闷热, 那甘草冰雪凉丝丝摆在那里, 自己却没资格动, 春儿少不得心里暗骂朝云又蠢又笨不识抬举.
九姨轻轻撩开一角帘子, 望向车外, 路上一贯的有行人对着马车指指点点. 九姨淡淡道: “真有趣, 你看这街上, 从来不乏些良家妇女凡夫走卒特别迫不急待地在人前指戳我们. 一边将那贞节两字当金牌似的挂在脖子上招摇, 一边又要在人后妒恨我们钱来得容易, 可锦衣玉食, 高马大车. 哼.” 她轻笑一声, 放下帘角, 转向朝云, “我入青楼二十年有余, 日日见那些姑娘们以从良为解脱. 我一直不明白, 嫁人大户人家争宠斗艳或者嫁于小民缝破衣补臭袜三餐不继真有那么好?” 她将手交叠在身前, 微仰头缓了口气, “这儿进了楼的姑娘, 少不得是大户人家的妾室丫鬟甚至是小姐, 老爷身死后被正室或得势的偏房逼卖出来的. 更多是街上这些凡夫小民们日子过不下去了, 或者图财卖出来的. 真不明白她们, 从一个火坑里别逼着跳入另一个火坑里, 偏偏还要死要活想尽办法地想往回头路上跳. 哼嗯.” 九姨又笑了. 轻撩拽着水红纱袖口, 伸手软软将几上的甘草冰雪端起来, 微翘着无名指和尾指, 将那杯盏轻轻贴靠在软红的樱唇上, 微微倾斜了一点, 顺势轻咽了一口. 只见那一截露在领口的颈子玉滑柔腻, 微微的咽动, 让旁观的人也忍不住喉头干涩, 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要咽咽不去, 滚动在喉口, 是一种搔人心扉的渴. 九姨缓缓将杯又放下, 头似垂非垂, 欲仰未仰, 眼眉边角轻挑, 泛浮着无限娇软撩人的风情, 一看便知不是良家妇女.
朝云颇幽默挖苦地想: 呵, 这种职业本能, 在一点点小动作里到底掩饰不住, 不自主地就流露出来了, 可见平日是相当训练有素的.
车行至一处后巷, 车夫勒住了马, 与随行的两个护院在外头回报,“ 九姨, 平桥瓦到了.”
九姨点点头, 春儿连忙将车门推开, 一边有一护院放下脚凳, 将臂伸出, 春儿扶了跳下车, 回头将九姨接了下去. 朝云只好跟下去, 侧蹲了身子, 一只脚刚踩着脚凳, 旁边伸出一只手臂接住她. 朝云身形一顿, 下了车, 微微侧头看过去, 只望见一个男子须青的下颚, 朝云静静收回自己握在对方手中的小臂, 道一声: “多谢.”
魁五笑笑, 收回空落的手掌. 有一种人, 对所有人都客气得离奇, 那是真正的为了客气而客气, 处处划清界限, 姿态已不知不觉中高人一等, 以无可挑剔的教养告诉对方大家不是一类人. 如今她落难了尚且如此……
眼前清伶的背影同那夜僵硬倔强的侧影缓缓重叠, 散发着一种无可拉近的距离. 魁五慢慢跟上, 勾挑起一边嘴角挂着一抹自嘲的笑.
朝云是不知道的, 她的眼里如今什么也看不清, 心里什么也不明白, 只有焦灼、惶惑, 和一种将自己与□□分离开来的冷眼旁观的淡漠. 所有的人都只看见她外表的平静, 就连她自己也开始忽略内心永不宁静的不安、防备和颓丧. 受了伤, 到底是受了伤. 落魄了也到底是落魄了.
这是一条后巷, 地处贫瘠民居之所. 已有一随行护院敲了面前一扇后门, 朝云跟着九姨他们走进去. 这样褴褛的小门却有两条恶犬两个护院把守, 甚是奇突. 诸人见九姨来极是客气, 将狗拖得好远去, 生怕惊着九姨一行人. 但那白森森的牙齿, 还有那种狂吠, 到底惊得朝云心上忐忑. 小院内已忙忙迎出一个黄脸妇人, 踏着小碎步, 速度却极快, 满脸笑得横肉乱舞, “哎哟, 九姨! 什么风把您大驾吹来这腌臜地了?”
九姨笑道: “麻姑, 近来可好?”
那麻姑笑道: “托九姨您的福, 生意还过得去.” 一边招呼了人关上小院门, 一边招呼了九姨和诸人进里头去说话.
麻姑要招呼茶水, 九姨辞了, 只说: “不麻烦了, 不坐多久便走的, 不打扰麻姑您了.”
麻姑再要让, 却也知道小地方陋室鄙物, 九姨看不上眼的,于是问道: “不知九姨今天来可有什么事?”
九姨拿绢帕轻印了印额颊汗意, 温绵绵笑道: “今日出来逛逛, 顺便过来麻姑您这儿打个招呼, 看看您.”
麻姑笑道: “老身这老皮老脸可不比葛爷, 有什么好看? 亏得九姨您记挂着.”
九姨拿帕子掩了嘴, 笑言: “麻姑可别拿我耍了!” 又道: “今日我路过, 顺便收一下这季的余款. 还有我最近新收了位姑娘, 带她来这边看看, 麻姑要不介意, 也让她四处见见, 算长个见识.”
麻姑上下打量着朝云, 笑得极暧昧, “这当然. 全顺儿, 你领这位姑娘去后溜房望望.”
“是.” 一边一个龟奴样的中年窝背男子领了朝云往前头走, 朝云犹豫着, 麻姑打趣道: “哟, 这怕什么? 大太阳底下的, 还能把你吃喽?” 九姨也点点头, 示意她跟去, 一面又道: “放心, 我带你出来, 自会带你回去.” 朝云不得已, 只好跟去了.
看人走远了些, 麻姑在后头问: “怎么? 又是根捋不顺的倒刺儿?” 一面恭维道: “长得倒真标致, 九姨您那儿的人真是没话说.”
九姨笑笑, 并不再言.麻姑忙转回正题说: “九姨您来得突然, 咱们这儿做小本生意, 都只收些铜钱碎银子, 拿不出手. 您先坐坐, 我立刻叫人马上去四通钱庄兑了银票来给您.”
那全顺儿领着朝云到一排土瓦房后头. 全顺儿回过头, 裂嘴笑着, 露出满嘴参差不齐的黄中带黑的牙来, 朝云忍不住悄悄后退一步. 全顺儿锅着背, 满脸昏腻的谄笑, 伸手做个请的姿势. 朝云满眼惊疑, 欲待要退, 那全顺儿却忽地一把将朝云捉过来, 掐住朝云的脖子往小窗口一摁. 朝云的脸贴着窗榨栏, 硌着一脸的灰, 险险呛咳出来, 嘴巴却叫全顺儿伸手堵严实了. 朝云慌忙挣扎, 全顺儿却极熟门熟路地将她胳膊抓了往背后反扭住, 曲腿顶住她后膝窝, 整个人靠压在朝云背后, 将朝云死死顶夹在墙壁窗栏上. 一连串动作极利索做来, 朝云竟连呼出声的时间都没有, 又惊又惧, 束手无策. 那一只巴掌塞在嘴边, 油涩涩的, 也不知是房里还是全顺儿身上散发出一股子酸臭的怪味儿来, 朝云恶心得想吐, 拼命挣扎着, 却动一动后膝窝便酸麻麻的涩痛. 一时不知是急是气还是惧, 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掉下来.
这时耳边吹来一股腥风, 朝云只觉得耳朵皮都快离骨卸掉了. 却是全顺儿贴在上头悄声吹阴风, “姑娘, 别叫. 麻姑交待过了, 要你好好往里头看着. 你若乱动惊吵了什么人, 九姨和麻姑收拾起来, 那可就便宜下头一班弟兄了啊.” 那粗皮糙肉的一张猴儿脸几乎就贴在朝云脸上了. 朝云忍不住恶心侧了侧头. 穿过榨栏, 眼前零碎模糊的看见一破烂土屋, 小小的房子脏脏的床, 一女人衣服半耷拉着, 拉了进门的男人, 后头一扇破门关和没关没甚大分别. 女人头发散乱, 衣着脏旧, 也不着裙, 就一条半灰半粉的亵裤穿在腿上. 女人自床下拖出一盆来, 就当着男人的面儿把条软裤脱了, 蹲下来, 拿手往盆里撩撩水冲冲, 一手取过床栏山搭的巾子把下头擦了. 将裤子拉上, 拉了一边看的男人在床边坐了, 伸出手来. 男人会意, 自袖里取出些散碎铜板丢在她手心里. 那女子数数, 将铜板收好放在桌上一盒里, 道: “就在床沿儿上随便玩玩儿吧.” 小窗被阴, 地势颇高, 房间又小, 毫无遮拦, 内里情形一目了然. 朝云清清楚楚看见那男人将女子推搡在床上, 衣服也不脱, 就去扯那裤子, 两对光裸裸的腿分分明明竖排了, 男人拱着身子哼哟着趴在上头晃, 脚上还缠着没褪净的裤子. 屋里发出一阵阵儿的怪声怪叫, 腻腻的, 贪馋的, 有气无力的. 朝云看着, 看着, 已惊得木得呆瞪着, 整个人都仿佛僵直了. 那四条腿儿在那儿晃着, 抽着, 脏腻腻的皮肤, 黄油油的. 全顺儿觉得掌心儿里, 身子贴身儿的小女人簌簌地发着抖. 他裂开一口黄牙, 不怀好意地笑了. 屋里头, 女人叫骂催促着: “行了, 还没弄够? 才几个钱那, 就往死里赚本儿啊?”
全顺儿慢慢松开了手, 退后一点点儿, 那小女人便贴着土墙, 没了骨儿似的, 软软地滑坐下来, 两手瘫垂在身边地上, 强自, 强自吸了口气. 全顺儿裂着嘴嘿嘿笑着, “姑娘, 看清楚没? 来, 咱们再往前走, 前头还有好看的乐滋的呢. 姑娘……”
朝云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了头, 拼命拼命咽着喉咙里堵的东西, 咽了又咽, 却仿佛细针眼儿大的洞里滤泥沙, 涩辣辣噎哽哽的. 然后忽然整个人趴在地上, 呕吐起来, 干呕. 朝云两手撑着地, 大口大口干涩地喘着气. 全顺儿伸手去拉她, “姑娘, 咱还得往前走那.” 那手伸过去, 却叫朝云狠狠打开了. 全顺儿拧笑, 跟他横?! 摞了袖子就要去拽人. 朝云却往边上侧了侧, 贴靠着土墙, 慢慢站起来. 全顺儿只见一双微红的眼, 斜斜, 冷冷, 狠狠的, 两把刀子一般割比在他脸上. 全顺儿愣了一愣, 只觉得闷闷热的日头底下, 一阵子透骨寒. 全顺儿打了个机灵, 压下心惊, 越恼起来, 摞高了袖子, 往前踏上一步.
朝云直瞪着他, 满眼充斥的鄙夷, 微喘着气, 压低声音冷喝一声: “站住!” 全顺儿脚一抖, 妈的, 今儿怎么几次三番给个娘们儿镇住? 真邪气! 一肚子老大的火儿, 竖着眉毛磨着牙道:“妈的, 跟你顺儿爷玩这套!”
朝云人贴在墙上, 暗暗捏紧了拳头, 一手心的汗, 面上却冷冷地, 盯着全顺儿, 一字字阴沉着嗓子说: “你最好记清楚, 我到底还是天香楼的人, 要管教有九姨在, 轮得到你擅做主张么?!”
朝云这么说只是赌一赌罢了, 看全顺儿犹豫的样子, 知道是这一把赌准了, 一口气吊着却不敢松.
全顺儿是横惯了的, 别看他这又老又丑又驼背的奴才样儿, 毁在他手里的姑娘可不少. 但他再横, 又怎么敢惹葛爷? 九姨是葛爷罩的人, 而这平桥瓦也是属天香楼的. 麻姑都好说话, 但九姨面前他真是不敢嚣张, 九姨带来的人又没交待了要给平桥瓦的, 他还真不敢胡来, 可胸口这口窝囊气堵着, 却是咽不下去. 全顺儿瞪着朝云, 一时下不来台.
两人正僵持着, 一边儿却有人笑解了围, “全叔, 九姨叫我带朝云姑娘回去呢.”
全顺儿乘着台阶松下面皮来, “嘿, 魁老弟, 咋叫得这客气的呢? 好一阵子没见, 您是更发达了啊? 也不来找老哥聚聚, 喝个酒儿.”
魁五拱拱手做了个礼, “全叔这又拿话寒碜小侄儿呢. 我这还发达什么呀? 跟在九姨身边跑跑腿, 看个门儿罢了. 哎, 全叔, 刚过来听前头有人满院跑急找您呢, 也不知啥要紧事儿, 九姨这会儿也等着走呢. 今儿时间不巧, 我就不打扰您了. 改日您可一定赏脸, 到小侄儿那喝两盅.”
全顺儿笑应了两句, 辞了往前院去了.
魁五看看朝云, 带着点儿痞笑, 动作却极斯文, 老远做个请势, 道:“朝云姑娘, 马车等走呢, 赶快吧.”
朝云暗暗吸一口气, 微抬了头, 跟上. 脑子里却如搅粥, 闷糊糊的, 又仿佛给泼了一碗油辣子在里头, 烧烫烫的直冒泡儿. 朝云跟着走了两步, 拦道: “这位大哥.”
魁五回头, “我叫魁五, 楼里姑娘认识的管我喊声五哥.” 朝云微垂着头, 暗自捏拧着指骨, 恍恍惚惚听应着, 叫了声 “五哥”. 一边魁五却是细细盯着她瞧的,瞧着瞧着, 嘴角挂了一勾儿轻嘲暗讽的笑, 她果然对他一点儿映象都没有. 欲说她好大的架子, 却先颇自嘲地苦笑了, 他知道她根本不是故意的, 只是他这么大个人儿在她面前晃了三五次, 就是没入她眼里去.
朝云却不曾注意, 她心里头突生的主意已足以调动她所有的精神. 朝云抖掐着食指骨节, 道:“五, 五哥. 我想去趟茅厕, 您能给带个路么?”
魁五听她说得这样大方直白, 微微诧异, 口里道:“你跟我这边儿来吧.”
说茅厕, 真是茅厕, 茅草稀稀疏疏堆的个遮围, 露着老大的缝, 有遮跟没遮区别也不甚大. 朝云心下却暗喜, 忙忙冲进去. 里头一股子恶心扒拉的味道, 别说熏得头晕了, 眼都花了. 朝云退了一步出来, 见魁五还在一边儿等着, 有些尴尬地嗫嚅道: “五, 五哥, 这儿味不好, 您, 您别站门口了.”
魁五一愣, 看她扭捏的样子, 又看一看编得漏斗似的茅厕棚, 会了些意. 本不是个正经人, 但在这么个正经姑娘面前却没法痞得起来, 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背转了身子. 身后, 听见轻软软一把嗓音诺诺道: “谢谢.” 魁五心里头也是一软, 轻摇了摇头, 苦笑. 身后一阵儿窸窸窣窣的响动, 魁五没回头看一眼, 若他回了头, 或可看见等在茅厕边儿的朝云, 紧张探测的目光, 凉幽幽如水沉潭, 涌着一层波浪.
朝云踮起脚, 轻轻绕到茅房侧边, 小心翼翼走远了些. 一路回头看着身后无人, 慢放开脚步轻跑起来. 一颗心扑通扑通似要挑出喉咙, 整个人不知是激动还是戒惧, 微微抖着. 朝云提了裙子, 拣些偏道碎步小跑着, 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没有机会想要去哪里了. 因为她此时正一头撞进旁侧闪出来的一个人身上, 手腕已被对方擒住提举着. 一颗心 “通” 一声砸定下脚跟去. 朝云倒吸一口冷气, 慌慌张抬起头来, 魁五!
温香软玉在抱, 魁五却只见那一张刹那惨白的脸. 她一排碎玉石榴般的牙齿咬着唇, 连唇都 “倏”地褪尽了血色. 她是不甘愿地被擒, 他是准备了却准备不足的突然在抱, 贴得太近了, 他觉得到她惊颤断促的心跳, 她促急短碎的气息一轻一重地揉扑着他的面孔, 皮肤. 他微一呼吸、微一张嘴, 那幽甜惊颤的气息便吸入了他的咽喉, 腹腔. 他捏着她的手看起来无比的有力, 却从骨头里微微酸软了.
她看着他, 盯着他, 平日一贯柔和细长微垂的眼眸如今大睁着. 里面有满满的惊慌, 恐惧, 失望, 软弱, 盈润着水光, 一波一波的荡漾, 荡漾他的心湖. 那微微张启着的唇, 淡淡的粉色, 柔软而滑嫩, 要克制着不吻下去, 天知道有多难. 这一刻, 魁五想说, 老天, 这真他妈是你给我最惨无人道的考验!
朝云狠狠拽着自己被制住的手臂, 魁五整个人跟着轻轻的晃动, 总算微醒过神来. 要说话, 却发不出声来, 心里苦笑, 忙咳一咳干涩的喉咙, 问:“姑, 姑娘, 这是去哪儿?”
朝云觉得脖子仿佛是肿的, 咽一口吐沫都那么难, 整个人慢慢慢慢降温, 很快彻头彻尾地冰凉. 眼睛里燃烧的暗苗也灭了, 那一汪晃动他心湖的眼波冻成了一层薄薄的碎冰, 人静下来, 气息缓下来, 柳叶双眉微微互相锁咬着, 有一股决绝的狠意. 她自魁五手中拽回自己的手腕来. 一手攥着拳, 垂了头, 眼珠子斜斜钉着地皮, 一言不发.
魁五站在她面前, 望着那一截柔弱却以一种倔强的曲线低垂着的颈子, 忽然无端端觉得自己像什么罪魁祸首.
他有些费力地解释着, “你逃不出去的, 后门有护院和狼狗, 你是看见的. 前门守得更严. 四周墙高, 没可能爬出去, 就算出去了. 只要你人在洛阳方圆百里内, 便是烧成符灰也能盛你回来.” 她依旧低着头.
魁五絮絮道: “你放心, 我不会告诉九姨的, 大家只当没发生过.”
朝云忽然抬起头来, 刺辣辣的眼光滚油似泼在魁五脸上, “要我感激你么?!”
魁五噎住, 本该恼火的, 这么不识抬举的姑娘! 可面皮却是闷烧的, 别说这个了, 就是强押着姑娘们入柴房他也做过的, 偏此时叫这么一双眼看着, 却有点儿无地自容.
魁五恼道:“你逃不出去的!” 这话明明是正理, 却说得有点儿无力. 是, 就算他魁五肯帮她, 她也逃不出去的! 这平桥瓦子二十五年间从没一个姑娘逃出去过. 而他小小一个妓院护院, 想在洛阳葛爷的地盘儿上偷出一个大活人去? 他不想混了?!
是, 她逃不出去, 他只是在救她, 她太不知深浅了, 要是抓回来, 没她好果子吃. 平桥瓦房里, 就有好几房硬性姑娘, 天天叫人拿链子锁在床头, 绑了嘴, 等人来上, 一天就灌两口稀粥吊命. 他是救了她, 不是么?
魁五咳一声, “走吧, 九姨怕等急了.” 说着自己却不动, 摆明了要等朝云走在前头.
朝云压下心跳, 压下压不住的气闷焦躁和慌恐, 暗一跺脚, 大步走到前头去. 留着魁五在后头, 一脸的苦笑.
一行三个女人坐在车里, 车夫驾着马, 两护院在车辕上骑了. 朝云还记得出门时那驼子跟在麻姑身边, 盯着她, 笑嘻嘻同九姨讲:“您这回可得了个辣货, 要用得着小的的地方, 九姨您尽管把人送来. 我给她去去刺儿, 刮刮子儿, 刷刷皮, 保证她安份舒坦了.” 朝云后脖颈儿上汗毛直立. 九姨似笑非笑地拿眼角儿盯着她瞧了个遍. 这会儿上了车, 静下来, 朝云才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腻腻凉凉的, 里头衣服直贴着身子, 第二层皮一样, 想必回去得跟膏药一般连着皮儿往下拔了.
那一碗甘草冰雪还在几上摆着, 朝云端起来, 灌了一口下去, 手是微微抖着的. 那碗凉水儿放了这许久, 全化了, 温突突的, 糖味儿全上来了, 灌下喉咙不但不解渴消暑, 反添了几分堵.
九姨似看见了又仿佛没看见, 只将刚买回来的鎏金银镶翡翠双蝶钗和一枝梨花乌木簪拿在手中把玩, 一边自言自语道:“ 唏, 随便哪支都够穷人家吃一年半载的了. 唉, 弄得大家都觉得赚皮肉钱很容易似的, 好像只要肯脱了衣服就财源滚滚了.”
朝云此时正将碗放落在几上, 温溶了的甘草冰雪没解了的暑, 九姨这一句话解了.
朝云觉得事情已不能再坏, 觉得再什么自己都可以冷静面对了, 但要到如今, 坐在这微闷铺张陈设的马车里, 麻麻地看着碗里顺着手抖而颤动的水波, 才知道, 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朝云静静收回手, 一只紧握着另一只, 于是两只一起, 都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是怕, 不是恐惧, 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能是! 只是一种生理反应似地让她恼怒烦躁不能控制的颤栗, 好像当众大小便失禁一样让她难堪. 九姨将这一切敛在眼内, 一边将锦帕铺在几上, 把簪子往里面细细包了, 一面说: “啊, 不知道你刚才在麻姑那儿看见拾儿没? 嗯, 还记得拾儿么?” 娇俏俏轻侧了头, 拿眼儿去斜朝云.
朝云捏着拳, 垂着头, 整个身子微微在抖, 脸容凝着, 有点儿僵, 仿佛神思不属.
九姨笑了, “记得么? 那日跟你一起蹲柴房的, 关了大半个月还硬撑的那个. 唉, 也是个烈性没脑子的, 竟把张好好的脸儿在石墙上跐花了. 没办法, 只好送到平桥瓦去了. 真是, 图什么呀? 不是一样卖身么, 何必搞什么守身如玉的把戏. 出生已经不好了, 还拼死了硬把自己往更差的地方逼, 哼.”
说着, 有意无意把朝云觑了一眼, “真好笑, 都以为楼里做姑娘很容易似的. 只要肯拉下脸皮脱衣服就行? 妓院就算在你们眼里是火坑, 人间最差最次的地方, 那在行里也分三流九等呢. 动不动拿什么卖艺不卖身, 守身如玉什么的来表示自己清白不俗, 等不得不脱的时候, 也未必能在天香楼这种地方脱了.”
朝云咬着牙, 艰难地咽下一口吐沫, 打断九姨道:“何必这么残忍? 快乐么?” 语气还是平静的, 脸上的笑容却已扭曲了.
九姨微微愣着, 将手在膝前软软交叠了, 神色渐渐冷下来, 讥笑道: “快乐? 让我出去叫人睡, 挣钱回来白白养活你们, 做个活菩萨就快乐了? 哼,” 她轻轻摇着头, “不, 不会更快乐.”
“总以为我是那毒妇恶鬼, 逼着你们入火坑. 各个儿恨不能把我拔皮去骨撕碎了. 哼, 嗯. 我开着妓院做份安身立命的生意, 不强买, 不强卖. 恨我做什么? 是我卖你们入青楼的么? 求我做什么? 大多都是你们至亲至情的人把你们讨了价钱送进来的. 他们尚且如此, 我跟你们无亲无故的, 凭什么要我掏荷包做善事? 且说了, 这么多人, 我帮哪一个? 我不帮哪一个? 帮一个是不公, 帮全部, 谁来帮我?” 九姨微微换一口气, 侧脸看了车厢, 道: “所以, 还是在商言商的对.”
朝云垂下头, 心里激浮扬动的一些感觉坠上了九姨一个一个的铅字, 慢慢坠下去, 又死死沉淀了. 人静静的, 取急怒仓惶而代之的, 是渐渐习惯了的冷漠. 她轻轻抬着头, 冷眼望着九姨, 似将她看了个通透. 是, 九姨说得没有错. 只是, 这种猫玩老鼠的戏弄, 真的必要么? 当然, 这些不由得她来教诲九姨, 她在她手掌心儿里呢.
朝云微微的苦笑, 要过一会儿, 方说: “何必还带我来这一趟? 你知道, 我吃不起苦. 你要把那皮鞭拿出来在我眼前晃晃, 我指不定什么都应了.” 说着, 表情有点儿嘲讽, 声音却是一贯平板的, “反正你看死我挣不到那八百两不是么? 又干嘛陪我浪费时间?”
九姨望住她, 神色微微有点儿迷惑和奇怪. 九姨望见她清清冷冷的眼神, 平平静静的表情, 整个人压抑而古怪的冷而静, 却仿佛有一把冷火在燃烧.
九姨微侧了头, 淡淡打量着她, “我好奇.”
“你知道么? 你是第一个跟我谈条件的女人. 你说你想做个生意人, 这我喜欢. 真奇怪这整个楼做的就是生意, 却偏偏大家都不愿把它当生意来做. 我想看看, 你谈好了条件, 能做到什么地步去. 我就是想知道, 你如何做这场生意.” 九姨若有所思地支着下颔, 笑望着朝云.
朝云冰冰冷冷的面具裂开一条缝隙, 裂在嘴边儿, 裂成一朵笑花儿, 笑若黄连. “戏弄我开心么? 跟我这么蠢的人玩儿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看着我被耍得团团转, 蹦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定取悦了你吧? 你何必答应我那八百两银子? 就算我赚到了, 我要求的, 也只是你一句话的功夫吧? 我整个人在你掌心里, 你怎么耍我我就得怎么配合, 对不对? 何必八百两呢? 就算八千两你也不能放过我吧? 你就真能容我卖艺不卖身了? 呵.” 朝云也笑了, 那笑冷冽的, 有一种风寒, 有一种火灼. 放肆而疯狂, 春儿已经吓到了.
九姨却还是笑着的, “怎么会? 你若认识我久了便知道, 我温九艳其实很少食言的. 尤其是对你这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厉害关系的人, 我不必要食言. 生意贵在诚信, 既然我们谈的是一场生意, 你两个月内拿八百两来, 我就卖给你一个选择.”
下车前, 九姨这样对朝云说, “你可以选择信我或者不信我, 但你记住, 你还有二十九天.”
春儿和九姨下去了, 朝云默默静静在车上僵坐了一会儿, 呵,二十九天 ……
朝云起了身, 自马车里下来, 迎面伸来一只手臂, 坚实的, 有力的, 上面写满了字, “同情”, “怜惜”, “帮助”, “阻拦”, “似有所图”…… 朝云轻轻避开那一只手臂, 看也没看一眼.
魁五虽然喜欢这个女人, 却并不是没有脾气的. 他伸手, 一把攥住朝云的臂腕, 将她似擒似助地扶下车来, 他贴在她耳边, 轻轻笑问:“你一向这么回报别人的好意么?”
朝云不动, 头也没有抬, 连目光都没有侧一点儿, 冰凉凉的一把声音, 清冷冷说: “谢-谢-.”
朝云迈步, 魁五苦笑, 松了手. 由着这个满嘴 “谢谢” 的女人走出自己的手心.
楼上, 一双眼睛牢牢望下来,
是新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