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连台戏, 连心苦 ...

  •   朝云一定不知道, 她现在居然也算小有名气了. 街传巷议, 说天香楼一个姑娘, 把个洛阳三大才子中的高东临, 还有盘帮的葛爷迷得个神魂颠倒, 再牵扯上高大才子夫人在那儿闹, 又拖着侯家这个后台,楞是将儒、商、市霸都搅和进去了, 那真是有多玄说多玄. 如今不知多少人等在一边儿看好戏, 好奇胆大的客人有时也会问: “哎, 听说你们楼里新来个姑娘, 叫朝云什么的, 叫出来让大家见见吧.”

      “嗯,听说你们这有个弹琴的姑娘,就是那个,那个跟高大才子……”

      一忽悠的时间, 朝云变得非常非常忙. 这样忙, 也好也不好. 因为忙中不必去思维, 克制了朝云的被害暇想症继续恶化, 也免去了所谓的无聊的内心斗争. 不好么, 对一个不想做妓女的人, 却以一个妓女的身份繁忙, 处处去面对那一双双对她越来越有兴趣, 敢看不敢碰的注视, 还有那些个酸文假醋故作风雅的交谈, 以及半荤不素的暗示和调笑, 要舒服, 恐怕不太容易. 但可以慢慢习惯.

      高东临是不曾来的了, 因为面子上下不来, 也因为传闻他也听说一二, 如今侯大小姐又摆驾回府了, 斗气冷战还来不急.

      梁老板不做锦上添花的事, 更不愿意用热脸贴人冷屁股, 何况他还在各处花楼里修补自己微微破损的自信心, 也很忙得不亦乐乎.

      奇怪的是, 葛爷也不太常来. 朝云不知道该担心还是该放心. 但她决定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所以装着糊涂, 得过且过. 事实上, 朝云是真的喜欢葛爷, 如果没有九姨, 如果葛爷真对她有意思, 也许只要葛爷稍有表示, 她说不定也就凑过去了. 当然, 那不是一种出自男欢女爱的渴望, 只是, 他有能力改变她的生活, 而且愿意将之往好里改, 他更没有表示那种施恩图报的意思. 是的, 他是一个好人. 也因为葛爷没有明码实价地跟她要价钱, 所以朝云对他总有些超出交易和算计的感情. 是的, 她感激他, 因此每当有以上想法时, 会有些惭愧, 觉得自己脏. 葛爷已足够年纪做她父亲了, 她希望自己可以纯粹地在人前人后都尊敬他, 而不是把他扯进去, 说些荤腥腻歪的话, 折堕了彼此. 九姨, 九姨, 不要逼我.

      啊, 说过这些, 也不好漏了魁五, 正与她冷战中的魁五.

      魁五此时正站在一面墙角底下, 深衣暗角, 夜里挺隐蔽的. “你说真的? 你看清楚了么?”

      与魁五交头接耳的那小厮道: “那还能有错? 五哥, 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绝对是侯老爷没错!”

      魁五沉默一会儿, 打趣道: “侯老爷又不常逛妓院, 你又认得了?”

      小厮受到怀疑, 急了, “那能有错嘛! 侯老爷也有时来望吟秋姑娘的, 咱引了好几次路呢!”

      魁五淡淡应, “噢.”

      “五哥, 你不信?!”

      魁五摇摇头: “四儿, 信不信都是别人家的事, 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四儿看着魁五, 有些怔怔的, 不是他叫他仔细观察着朝云姑娘, 九姨和葛爷的动向吗? 如今又撇清, 怎么五哥也弄得跟小娘们似的, 一天一个主意?

      魁五脸隐在夜色下, 看不分明……

      朝云踏进房间的时候, 屋内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朝云本能的一迟疑, 想要退出去, 门却已经被从后面关上了, 朝云反手摸上房门, 琴掉在地上, “通嗡” 一声, 心跳却似乎已停. 脑子里两个斗大的字闪闪亮, “陷阱!”

      “嗤” 一声, 忽明忽暗地, 房里忽然燃起一支灯烛, 橙黄色的光晕, 照得点灯人的侧影影影憧憧. 有一把极低沉温和的声音说:“ 听说姑娘曲子弹得不错.”

      那声音入耳, 极具安抚力. 不知是为了那声音, 还是光亮解决了人们对黑暗的直觉的恐惧,朝云静下来, 手轻轻抚上门框, 打不开. 胸口有一种重涩, 一点一点沉淀下去. 朝云的声音宁静而温缓, 嘴角有一抹轻嘲,“以曲应景, 弹一首十面埋伏可好?”

      那人轻轻笑了: “古琴意和, 不适埋伏, 如此夜色, 不如雪夜梅吧.”. 他身子隐在角落坐椅里, 离光线有一段距离, 烛光囊括在外, 显露出一方轮廓, 衣褶披光缀影, 深浅浮凸, 锋利明显的轮廓, 里面细节却是模糊在夜影中.

      朝云看不清, 也没有试图去看. 她一向的差池是看清楚了人事的复杂, 却只能让自己更迷茫.

      朝云已熟悉了这种光线, 就着灯火, 看见左侧不远处的一扇窗, 于是慢慢走过去, 推开了来, 面向窗外, 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 两人都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片沉寂. 窗外, 月明星冷……

      对方静静等着, 这种沉默的对峙, 他自信不会输, 因为他占着优势, 也因为他战绩辉煌, 他在等待她崩溃的时刻, 然后她会慌, 会乱, 然后便是时机, 轻易地得到他想要的……

      朝云静静看向窗外, 两人中果然是她先开口的, 但声音里并没有一丝泄了气的焦躁和被困的惶恐, 她很平静, 很淡, 因为对她, 并没有什么对峙. 沉默只是因为沉默, 开口只是因为想开口了. 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她已疲懒了, 窗下有一段距离才能到达地面, 想必这一段距离, 已经足够她跳跃. 如果生命没有可以为之坚持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选择不去承受不能承受的?

      “今夜无雪, 也无梅, 只有夜. 而我也不会弹这首曲子, 但您来也不是想听曲的吧?” 朝云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这曲子, 但面对一个不是来听曲的人, 会不会已不重要了.

      隔一会儿, 那人道: “梅花引, 姑娘总是会的吧.”

      朝云淡淡道: “猫戏老鼠时, 是不是都想听它弹琴唱歌助兴, 以促乐趣?”

      那人饶有兴趣地笑了, “姑娘是老鼠?”

      快了, 快了, 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 真的快了. 朝云苦笑. 慢慢转过身子来, 靠在窗沿, 双手叉在胸前, “我不喜欢玩绕口令, 也不喜欢陪人唱戏. 你想要什么? 不妨直说, 就算想要我死也不太难, 我可以试试看从这窗口跳下去. 无论你向高家的人或者九姨, 都应该能交待得过去了.”

      那人沉默着, 为她的直接而惊讶, 也似乎在猜测她是开玩笑, 或者威胁他, 抑或说真的.

      朝云笑了, “不是吧? 说出你的目的比半夜三更囚禁一个女子在黑屋里更难么?”

      停一停不见他答, 又说: “早晚都是要说的, 你总不能把我在这里一直关下去. 是么?”

      那人依旧静默着.

      朝云冷冷道: “一句话罢了, 何必? 你的话不会像你的人一样, 见不得光吧?”

      此时, 魁五正在楼下不远处眺望, 一片的窗户里找着四儿说的房间, 却看不见光亮. 心里疑惑, 找了空子问四儿, 四儿却很肯定地说: “五哥, 准没错!” 看着魁五的眼神却是迷惑的, 不是说不管了吗? 又想想说: “可能人走了吧? 所以屋里才黑下来.” 魁五没有说话, 脸色有点儿难看, 心里咯噔一下, 别了四儿, 匆匆走上楼去, 循着找到房间, 状似不意地轻轻推推门, 门却不开, 再一看, 竟然是自外头锁死的. 魁五刹时悔急一片, 有一种去砸门的冲动. 这时却听一边有人笑道: “哟, 是魁五呀,怎么在这儿呢? 我等你半天了.” 魁五一惊, 回头一看, 却是冯姑!

      冯姑上前一步,“ 葛爷带着兄弟们在后头喝酒呢, 正提起你, 说好久没见着了, 叫你过去一起喝两杯呢. 哪知您五大爷神踪鬼迹, 四处找也找不到, 差没跑断老身这双腿儿!” 说着抖着手帕笑道: “幸好九姨猜着, 说你一准在这儿, 来来, 一道走吧, 我也好交差去.”

      魁五勉强笑道:“冯姑, 这好好的房间干嘛上锁?”

      “哟, 这老身可不知道了, 天香楼这么多房间, 哪个上锁哪个不, 我也不能一一都清楚呀.”

      说着上来拉了魁五, “倒是葛爷的酒席莫耽误了!”

      魁五要推脱, 冯姑拽紧他, 笑容有些冷, “我说五爷, 不是葛爷的脸也不赏吧?”

      魁五硬叫冯姑拽去了……

      房里, 令人屏息的静默慢慢消散, 灯影里那人轻轻一笑: “姑娘, 刚才英雄来救美, 你怎么不大呼求救?”

      朝云紧捏着的拳头, 慢慢松开, 轻嘲, “您又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 让我索性叫不声呢? 语气沉冷里有一丝迷茫和疲倦, 淡淡又道:“有谁救得了我?”

      屋中两个人, 一个有恃无恐, 一个疲倦淡漠, 无形的僵持和彼此的疑虑. 朝云已经很明白, 九姨牵涉其中, 其实从一开始就很明白, 这里毕竟是九姨的地盘, 有什么事她不清楚? 而对方更清楚, 一切都是瞒着葛爷来的. 这一局里, 魁五是被算计其中的那个变数, 改变了事情的频率和步调, 但恐怕, 不会有大影响.

      那人若有所思地道: “你说, 他会不会再回来?”

      朝云道: “重要么? 我猜你如果今天达不到目的, 恐怕明天, 后天, 大后天, 总会再来吧?”

      他笑了, “的确, 看来时间不多了.” 忽然一改语气, 直接了当地说: “你离开高东临.”

      朝云一愣, 却问: “你跟九姨什么关系?” 那人笑笑,“没什么特别关系. 姑娘这么聪明的人, 借刀杀人不会没听说过吧? 恕我直言, 你得罪的人可不止一个.”

      朝云胸口一股浊气涌上来, 冷笑:“ 也恕我直言, 你真是多此一举, 高大公子已经有几天没来找我了, 以后怕也不会再来.”

      那人沉默一会儿, 轻轻笑了,“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 如果我是他, 我还会再来.” 声音里有一种暧昧. 是的, 他欣赏这个女人. 她很特别.
      “顺便一提, 我姓侯.”
      说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有点儿失望朝云并不动容.

      朝云直接忽略过了那些多余的话, “你想我怎样?”

      那人慢慢道:“也许, 当你嫁人的时候……来前, 我打算随便找个人把姑娘嫁过去, 就一了百了了. 不过现在, ” 他又笑了, “在下倒也很想娶姑娘过府为妾.”

      朝云听着, 不怒反笑了, “哈” 的一声笑, 松开手反撑在两侧窗台上, 换了个姿势靠着, 侧头, 看向夜幕, 慢慢说:“ 有一句话, 这样讲, 感恩图报, 以身相许……如果要嫁, 我似乎也该嫁葛爷.”

      那人道: “姑娘认为争得过九姨?”

      朝云侧面窗外, 不答反问:“ 不知侯老爷家有多少房妻妾?”

      那人笑了: “加上姑娘, 正好六个. 姑娘是担心过府的地位?”

      朝云淡淡道: “我只想说, 与群狼争食, 未必比谋一只虎皮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 人生何处路易行? 既然躲不过, 至少要尽量选那个值得的.”

      朝云回过头来, 唇角, 有一抹幽微的笑容, “葛爷…比较值得......”

      魁五被扯入楼东里间时, 就看见九姨似笑非笑的脸容. 肤若珍珠, 滑若清波, 凤眼娥眉, 脸上总也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朦胧在永夜灯火下, 模糊了逝去的青春. 魁五已很久没有抬头正视过这一双曾经也惊艳过的眼眸, 如今看过去, 里面是一贯的淡淡的嘲讽, 还有, 威胁……

      她总也是高高在上的, 暗示着葛爷让手下兄弟对她百般尊敬. 何时何地见了, 都要弯身, 垂眼, 恭恭敬敬叫一声: “九姨.” 对葛也也不必如此拘束的.

      她长得漂亮, 漂亮女人总有人看, 兄弟们也是人, 当然也有大胆了看的, 魁五倒不曾处处注意过她. 不是她不够漂亮, 也不是他不想看, 他不看, 只是出于对葛爷的尊重. 而且他也不喜欢她的张狂, 总想骑在人头上证明些什么. 曾有新来的小兄弟们不知事, 偷偷多看了她几眼, “哎, 哎, 这就是葛爷的女人? 听说以前当花魁呢.” 她身边的丫头好大的脾气, 上去吐了口唾沫, 扇人耳光子, 骂他, 什么东西! 一双贼眼, 我们家姑娘是你看得的么? 一个小地痞流氓, 给人提鞋还嫌你手脏! 她冷冷地, 正眼也不瞧过来. 众兄弟敢怒不敢言.

      魁五安慰着小兄弟, 终于忍不住, 唾了一口, “妈的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个坐楼的婊子! 谁比谁脏了? 呸.”

      小兄弟噤若寒蝉, 再茫茫回头, 后头不远, 站着脸色奇怪的她和尴尬微怒的葛爷. 然后, 他被派出帮里, 长期住在天香楼里做护院, 在她脚底下吃饭. 她并不曾难为他, 似乎也记不得他, 大家对他, 都是那种铬人的客气. “哟, 怎么能让五哥干这个? 五哥是葛爷跟头的心腹, 要做大事的!” “五哥快放下, 快放下, 小的们来就好!” 谁都对他很客气, 卖他几分面子, 可越是这样的特别待遇, 越让他浑身不舒服. 再客气, 也就是一个靠婊子赏饭吃的扒皮. 然后, 他在楼里一呆, 就是两年.
      偶尔聚聚, 听着兄弟们说, 怎么跟城北和顺街十三堂子的人火并, 怎么怎么, 一下子就砍倒七八个; 听着兄弟们说, 莱州巷里那个草堂寺里头比拳, 谁谁谁威风了得, 把一帮子兄弟撂倒, 葛爷一高兴, 许了东四街得地盘儿给他管……以前他最是那个说得得意的, 也常被人说, 如今, 他听着, 一杯一杯酒灌着, 红着脸, 一头的汗, 要他说什么? 说说前日有个上来嫖的赖帐, 让他抓住揍两拳? 还是那天某两大财主比富, 叫人击鼓做点, 叫一堆姑娘脱光了, 各个抱着个盆儿, 叫两人拿银子轮流扔, 比准头? 或者说说正元节夜里头, 有个新来的姑娘爬墙要逃跑, 被人拽着脚拖下来了, 他正在旁边提灯点亮儿? 久了, 别扭, 彼此看着难受, 所以以前的好兄弟, 如今也不常聚了.

      他自己, 能消磨, 该消磨的锐气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而葛爷, 也从可以跟着闯一番的好汉、老大, 变成不分青红皂白, 好色贪淫的糟老头子. 当然, 嘴上是不说的. 已经全坏在一张嘴的功夫上了, 还多说什么? 对一个耳朵里只听得见女人嚷嚷, 眼珠子却看不见兄弟受辱的人, 还说什么?!

      魁五站在门槛儿上, 恍恍然, 满座儿哥们儿笑闹, 大碗喝酒, 有姑娘们陪着划拳笑闹. 乐呵呵一堆儿人, 有熟脸的, 也有新来面生的. 以前的小兄弟如今也混出样儿了, 管着手下几个人, 俨然一副小头头样儿. 却是顾着旧情的, 端了酒碗自人堆里踩爬出来, “哎, 哎!!!, 五哥来了, 五哥来了! 这酒我可抢先敬啦!” 一帮人闹哄哄, 喝得飘飘的, 软着脚踩挤过来, “刘亮, 去! 哪轮到你小子臭手献殷勤? 来, 五哥, 喝我这杯, 可是翠红姑娘亲手倒的, 那味儿, 就是不一样, 哎, 呵呵~~~”一边儿人搡他, “滚边儿去吧, 您那! 五哥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吗?”

      这一搡, 一推, 倒倒歪歪的, 酒洒得到处是, 一时大家嘻嘻哈哈, 乐翻成一团儿. 瓜皮老六做事留心眼儿, 递上杯酒来, 拱一拱魁五, “给葛爷先敬上一杯吧, 爷刚才还问起你呢.” 说着挤眉弄眼儿的, 魁五顺着他藏藏缩缩的大拇指指的地方看去, 正是九姨. 瓜皮老六过去胯(九成九是别字)上魁五的肩, 贴着耳朵悄悄道:“老五, 小心点儿!”

      魁五点了个头. 拿着酒杯子过去, “葛爷.” 葛爷抬起头来, 看见魁五, 本来心里不顺畅, 可见着他, 却到底笑了 “老五!”. 他一直觉得亏了这手下的, 当年龙精虎猛, 八面来风的一蛮小子, 如今泡得根精油条儿似的, 腻腻沉沉软软的, 说好听点儿是会做人了. 说实在了, 一天跟着妓女嫖客龟鸨儿混, 把志气泡没了. 当初本来放他到这边呆几天, 给九姨顺口气再把他弄回来的, 可只一提, 九姨倒也不反对, 只是笑说: “那倒是, 不是你说我也早想提了. 其实我这儿地方脏, 你们兄弟男子汉家比不得, 叫我连累了, 呆这儿受委屈……”这话听着人心里一酸, 再有什么话, 都堵在嘴里说不出口了. 这么一呆, 就没了个数, 魁五也不支声, 本以为他嘴硬脖子梗, 不肯抱怨, 后来却又听得说他是跟这边姑娘们混得不错, 这一调一弄的, 倒拆了鸳鸯巢, 一想放他在那儿, 两边靠他传话办事也方便放心, 久了, 索性就把这事放下了.

      魁五把酒递上去, “葛爷, 魁五敬你一杯.”

      葛爷接过来, “好好!” 仰头喝了. 把自己的酒杯拿过来, 递给魁五, “来! 干了!”

      魁五仰脖子喝下去, 葛爷在旁边大喝一声: “好, 痛快! 再来!”

      魁五一咬牙, 跪了下来, “爷, 朝云姑娘八成出事了! 再不去怕来不急!”

      葛爷一愣, 却反射性地伸手把魁五扶住了, 这一跪就没跪下去. 九姨一只手举着酒杯僵在半空, 脸上笑容渐渐冷却. 葛爷拉着魁五, “先起来说话!” 四处人喝得倒晕, 闹得一团, 魁五说话声音又沉, 除了近处几人, 倒没人注意到.

      葛爷就旁边勾了张凳子, “坐下说, 出什么事儿了?”

      魁五吸口气, 三言两语快速说,“葛爷, 我早些时候看见朝云姑娘给人叫进房里头去, 可房里根本没点灯, 我再过去看时, 那门是外头反锁上了, 我正要开, 却叫冯姑拦住, 拖到这儿了.”

      葛爷没动, 魁五又近一步, 悄声说: “听说, 房里头是侯培信侯老爷. 前几天带头闹事打了朝云姑娘的也脸熟, 要是我没看错, 跟侯府脱不了关系.”

      葛爷 “霍”地站起来, 九姨放下酒杯, “这是干什么?”

      葛爷看了她一眼, 胸口堵得闷闷的, “我去看看去!”

      谁也没看出九姨一刻闷瑟瑟扑通跳的心, 他们只见她平平静静, 似笑非笑地问: “要我陪你去看看么?” 是的, 她永远是心机歹毒的老妖女, 没有一个人知道, 当她还是朝云一样的小白兔时, 见过的老妖女们可比她狠多了. 九姨一直后悔, 当初的一念之仁, 一丝好奇, 如果当初就让她去接客, 事情不会这样吧?

      “好! 你也跟着来看看, 这楼里头都是怎么干事的! 一个大活人叫人反锁在房里半天也没人知道!”

      九姨拿起手绢轻拭一下嘴角, 正好沾去了嘴角的一抹惨笑, 吸了口气, 站起来, 她温九艳从来输人不输仗!

      一大票人看着葛爷和两个贴身手下, 带着九姨, 和魁五一路挤出去, 喝得半晕, 此时俱是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 主席上景二爷站起来, 乐呵呵说: “没事, 没事, 啊! 老五领葛爷他们去英雄救美了, 啊, 咱们别不识像, 跟去瞎沾便宜了.” 大夥儿儿听得哄乐, 这又嚷嚷着喝上了. 几个知道点儿内情的跟着扯哄, 还有些姑娘们, 也都是针眼棉线都不漏的主儿, 一时胡扯八道没个把门的了, 这倒盘帮上下, 少有人不知道天香楼有朝云这么一号儿人物.

      葛爷一行人由魁五带着, 风风火火赶过去, 门前正看见一个打杂的抖着手开那门上挂的锁. 原来冯姑也是个会看眼色的, 在门口瞅见事情不对, 忙偷偷溜了, 转身叫个人赶去开门放人, 想挪个别的房间去躲祸. 谁知道葛爷他们脚程快, 竟没来得急.

      这房间也是极偏暗的一间, 廊角里那打杂的胡忙活, 显得格外乍眼, 葛爷憋着气, 上前头去暴喝一声: “干嘛那!”

      吓得打杂的手一颤, 把个一串儿钥匙叮里咣啷掉在地上, 哆嗦着腿要走, 魁五眼尖, 蹿上去一把扭住他. 葛爷几步上前, 就是一脚, 踹得那打杂得 “嗷” 一声怪叫. “一天偷偷摸摸不干好事儿!”

      那人惨叫, “葛爷, 葛爷, 不关小的事啊, 是冯姑叫咱来的!” 一角冯姑露头躲着看, 这一听忙闭眼猫腰闪回去, 心里头叫苦, “哎哟喂! 这他妈都是什么人什么事呀!”

      葛爷回头, 草草看一眼九姨, 九姨冷冷盯着他, 唇抿一线, 不动不出声. 葛爷心里头一阵子窝气, 转身一脚踹在门板上, 那门上锁还没除, 又是桐木(有人拿桐木做门板吗? 不知道, 不管了. *-_-!)做的, 极结实, “匡堂堂” 连着几忽扇, 竟是没开. 魁五揪着那打杂的, “你去! 把门打开! 再耍什么花样看不踹断你几根骨头!”

      房里, 那姓侯的微微笑了, “姑娘, 你的救命英雄来了.”

      朝云轻轻吸一口气, 入了嗓子软绵绵微温. 明明来与不来恐怕都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们来了, 她却还是忍不住激动, 腔子里叫软绵绵的温度弄得微酸. 轻轻抬头, 嘴上却淡淡嘲讽, “那您还不忙着脱身? 可是想九姨进来借你一扇裙角藏身?”

      外头闹成一片, 对方却笑了, 头一次声音里阴沉沉加了重量地说:“ 我侯培信从来不靠女人过活.”

      原来侯某人其实不姓侯, 是侯家倒插门的女婿, 侯家有今天这样的富足, 虽托祖茵后台, 但侯培信这个人, 却也是商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能力不凡, 不然他不能在十年内将侯家资产翻了三翻. 但一直苦于裙带关系这么个话柄, 早先外头非议甚多, 受了不少气, 如今势稳名响, 当然再无人敢在面前胡言, 但到底是早年一块儿心病, 一时突然叫朝云无意点中, 不防说了上头的话, 在一个小姑娘家折了沉稳气度, 如今已有点儿后悔. 幸好朝云不是个知情的, 没拿他入赘的事情加以笑话, 不然真是后患无穷.

      外头 “哗啦啦” 门响, 朝云忽然问: “你若不是见光死, 不如现在把周围的灯点着吧.”

      侯培信一愣, 平日人人猜都猜不着他的想法, 可此刻竟有些跟不上朝云的意思.

      门外静下来, “唆唆罗罗” 听着那打杂的找钥匙的声音.

      “姑娘……”

      朝云打断, “侯老爷, 高公子的事, 我已说得很明白了. 老实说, 我并不欣赏他为人, 就算你今天不来, 我也躲他不急. 而他也被我得罪得差不多了, 想必不会再来. 就算来, 我能躲尽量躲, 侯老爷回去跟高夫人说一声, 由我躲不如由她拦. 我到底是个妓女, 开门做生意, 客来不由我避. 至于我和您, 以前无仇, 往后也不想有恨. 今夜, 您来是客, 我弹曲佐酒, 你把灯点上, 免得暧昧. 大家也都不必再节外生枝了, 您说呢?”

      侯培信听着, 眉头一蹙, 又一轩, “姑娘怎么不借机在救命英雄面前讨个公道?”却顺着她的意思把灯点上了一盏, 到此时才有机会看清楚朝云的长相. 将烛放下了, 静静打量着对面窗前斜依的黄衫女子, 前额发丝微乱, 顺风轻拂, 她侧着身, 看着窗外, 灯亮了也没转过身来, 光影间朦胧了淡漠的神情, 仿佛对一切都不上心, 不在意, 暗室共处这么些时间, 她竟没有一点儿好奇心, 转头来看一眼对方样貌.

      侯培信听着她淡淡开口, 话随风散, 散入耳中, 萦绕飘渺, 明明声音如此冰凉, 却如耳边轻软的呢喃, 或者只是听的人想要将这冰凉化做缠绵而产生的一种幻觉吧. “你说的是, 我并不想和九姨斗……”

      侯培信微微将身子靠后一些, 定定看着, 想起自己的女婿高东临汗毛未蜕的一张脸来, 这小子, 倒是好一副眼光……

      门, 开了……

      葛爷跨进来……

      魁五慢了一步, 站在门外, 不能抢, 所以不得不慢. 于是刚才火急火撩的一颗心, 烧得有些空茫, 转头, 数步之遥, 九姨正微微仰着下巴俯视着他, 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葛爷跨进来, 磕着了门口地上掉的琴. 侯培信看得很清楚, 旁边女子快一步过去, 忙忙扶住了葛爷的手臂. 那样的柔弱, 那样的自不量力, 那样的紧张…… “小心!” 然后, 她抬起头来, 怎样的一抹微笑. 清淡至此却也不能让人忽略的温柔和感动. 看着对方站稳了, 方才慢慢福下身子, 似想要试图遮掩刚才出自内心的在意, 轻轻叫一声: “葛爷......”

      她…是一个好戏子…… 至少, 他希望她是……

      侯培信也站起来, 拱拱手道: “葛爷, 幸会. 在下侯培信, 想必葛爷已经知道.” 眼里, 是一种含笑的了然和促狭.

      九姨走进来, 朝云借势去捡被葛爷踢开一边儿的琴, 退开了, 于是葛爷身边站着的, 永恒是九姨.

      魁五微一犹疑, 已失去了再近一步的机会, 混在随从兄弟间, 抬眼望去. 含笑的侯培信和怒目冷眼的葛爷与九姨之间, 清清闲闲的一片空地上, 正站着朝云. 永远是这样的, 与谁都有一段距离的朝云……

      侯培信又一点头, “九姑娘.”

      葛爷侧目, “怎么回事?!”

      九姨沉默, 内心苦笑, 早已不是姑娘了. 只得从前的老客才会如此称呼.

      “怎么回事?” 葛爷的声音更沉.

      满屋子寂静里, 魁五没想到, 开口答话的, 竟会是朝云.

      “葛爷, 侯老爷给我一千两银票, 要我以后不见高东临高公子. 朝云自觉没有权力选择见谁不见谁, 正为难呢, 幸好您和九姨就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 魁五看见朝云侧脸斜着侯培信, 脸上, 是那么熟悉的神情, 在九姨那里常见的, 似笑非笑……

      侯培信微眯着眼, 看着朝云, 朝云朝他轻眨了眨眼, 仿佛在说,“心疼了?”

      侯培信笑眯眯, 没有说话, 然后咳嗽一声,很领情地做了个尴尬的样子. 拳靠唇畔, “小婿一事, 叫葛爷见笑了. 不是故意瞒着葛爷, 只是有碍家丑不可外扬, 这才出此下策, 见笑, 咳…,见笑.”

      魁五冷冷看着, 觉得自己真多余.

      朝云心想, 啊, 难怪, 原来是高夫人的父亲. 心里冷笑, 有父亲疼真了不起, 踩着人家的孩子, 只拿自己的孩子当孩子. 也真恶心, 居然想娶女儿的情敌当小妾. 真好, 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如今回过头来, 女儿女婿一起叫声妈, 天下大团圆了, 呵.

      九姨也回过神来, 此时轻轻冷笑一声.

      葛爷听了尴尬, 瞪着侯培信道: “侯老爷也太欺负人了吧? 前几天派人到天香楼打人, 今天又把人挟到房里反锁了, 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我倒也好奇天香楼里有谁这么大胆子敢把侯老爷一起锁了!”

      房里又是一静. 侯培信背着手, 故意不去看九姨, 九姨侧脸不说话. 一目了然的尴尬. 却又是朝云站出来, 曲膝道: “葛爷, 九姨也是一片好意.”

      九姨一道目光立刻冷冷钉住她, 葛爷愣住. 朝云却仿佛浑然不觉, 自说自话. “我, 我前两天忙着筹一笔银子, 不知九姨看出些什么, 那天叫我去问是不是缺钱. 数目太大, 我不敢开口, 于是支吾了半天. 九姨看我尴尬, 就好言好语安慰我, 又问是不是担心又有什么事儿遭人欺负? 后来今天也是九姨叫人带我过来的, 侯爷一开口说起一千两银子的事儿, 又说了那天的误会, 跟我说了好些好话, 又说要把事情解决了, 一劲要给我钱, 又说悄悄来又锁门没有恶意, 一是怕葛爷知道了给我出头, 没个开口的机会, 再来又怕我记恨着上次的事, 不愿意跟他谈.”

      九姨瞪着她, 不知道她耍什么花招.

      朝云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潮倒不是装出来的, 实在是头一回装可爱, 说这么大的谎, 又羞又窘又肉麻. 侯培信一旁看着有趣.

      葛爷听了, 却奇道, “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嘛?”

      朝云支吾着, 忽然跪下了.
      葛爷忙去拉, “哎, 起来, 这是干什么?”

      朝云跪着, 垂头却不肯起来, 嘴里只说:“ 我, 我, 我前两日不小心丢了葛爷您给我的牌子!”

      葛爷一愣, 九姨心头一跳. 牌子如今还在她手上呢! 生怕朝云使计陷害她, 让葛爷以为是她把牌子抢去的. 本来也是沉得住气的人, 却不知是见惯了女人的恶毒心肠, 还是自做了亏心事, 如今倒忍不住拔高声音道: “你不要信口开河! 丢了牌子和要银子有什么关系?!”

      葛爷也奇怪, 倒也就忽略了九姨的失态.
      朝云垂头, 忙道:“ 葛爷, 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牌子您亲手给我的, 我一刻不敢离身, 也不知何时就掉了, 怎么找也找不见, 又不敢跟您说. 于是偷偷问冯姑, 要去外头打一块儿一样的得多少钱. 冯姑当时笑说, 少说也要千两吧.”

      不但葛爷, 后头随从也笑了, 侯培信本来就一直是抿唇微笑看戏的.
      “哈哈, 我葛爷的腰牌, 就是阿猫阿狗拿出来, 在洛阳城里谁不得给几分面子? 别说千两白银, 就是黄金也不换. 冯姑逗你呢! 你还当真.”

      朝云一窘, 呐呐道: “我…,我……”尽力平息声音, 道: “总之, 我, 我急坏了, 找了又找也不知道掉哪儿了……”
      “总之, 总之, 今天的事儿实在巧, 我就想, 肯定是九姨有心悄悄帮我. 所以……” 倒不是朝云故意支吾演戏, 而是这一个所以之后, 她也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了. 原来撒谎是这么一种感觉, 满头大汗, 心悬嗓眼儿.

      葛爷倒哈哈笑起来, 拉了朝云起来, “你一颗小脑瓜子倒挺会胡想的.”

      朝云垂着头, 站起来在一边儿.

      九姨冷眼看着她, 自怀里掏出一块儿牌子来. “看清楚了, 可是你丢的那块儿?”

      朝云抬头, 看一眼, 脸上微微的惊奇装得并不真切, 接过来, 拿在手心里, 握着, 轻声说:“ 谢谢, 原来是九姨拣到了.”

      九姨哼一声, “拣不着我也得变一块儿出来不是? 如今我是人人怀疑的钦命要犯了.” 说着斜一眼一边儿的魁五, 似笑非笑地说: “姑娘出点儿事, 不知道别-人-多紧张, 揽着葛爷一块儿紧张, 我再安得什么心, 都是百口莫辩, 脱不了干系.”

      魁五一旁垂头, 默默不闻, 一双拳捏得死紧, 有点儿想打碎人骨头, 只不知道是想打碎谁的, 九姨, 朝云? 还是自己的. 多管闲事多吃屁!

      葛爷低声劝: “算了, 你跟小孩子家计较什么?”

      九姨听着, 面上不知是怒是喜, 扫一眼朝云, 心里不知是惧是恨.

      侯培信趁机插进话, “葛爷, 侯某的来意既然大家已都清楚. 侯家的丑事大家也都明白, 我也没什么可藏可噎的. 既然朝云姑娘自称对小婿无心, 不知葛爷和九姨是否能成全侯某这一片护女情切之心?”

      葛爷道: “如果朝云没意见, 我们也没什么话好说, 能行方便自然行方便. 朝云?”

      朝云抬头, 侯培信只觉她一双眼, 如夜泉冷星, 透彻冰凉, 却不见底. “侯老爷, 朝云对令婿绝无半点不轨之图, 侯老爷体恤女儿的心情朝云也能理解. 朝云受的委屈, 不敢说小, 几次三番被令爱及侯老爷的人当众掌掴辱骂调戏, 朝云斗胆说一句, 这若换令爱尝试半分, 怕不要夷平对方家宅尚难甘休? 怪只怪朝云没有令千金这样一个爹, 爱女心切, 自然顾不得别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一席脆辣辣的话, 说得众人都是眉心一紧, 侯培信更是两耳发烧.

      朝云垂眼, 话峰一转, “但朝云也没什么好怨的, 因这点儿委屈能得九姨, 葛爷,五哥和天香楼众人的垂怜, 朝云已比许多人幸运不知多少了, 朝云也算因祸得福. 朝云更不想为了我引得大家彼此交恶, 平白为葛爷和九姨添麻烦, 如今难为侯老爷也算明理之人, 从前往事朝云不想再提. 只希望以后不会与侯高两家再有一点瓜葛! 请侯老爷放心. 言语得罪之处, 还请侯老爷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竟完全将当初因被九姨逼要八百两银子方得葛爷相助的事情张冠李戴套过去了, 将九姨撇清了干净.

      很多时候朝云想, 她真的是很有诚意的. 有诚意和大家和平共处, 真的.

      侯培信虽也是吃过苦的人, 但到底数十年没受人当面如此驳斥过了, 如今看着朝云竟不知如何落目. 但想想这姑娘跟自家女儿也不相上下的年纪, 想想前头所为, 难得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微一点儿尴尬窘迫气恼和欣赏. 心里叹一声: 好个明白爽辣多心计的女子! 刚才一句不跟他的话, 竟不肯丝毫玩笑, 如今当着众人, 定要把一切可能决断了! 只是到底年青, 黑是黑, 白是白, 言语锋利, 也不顾得罪人.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 也难怪九姨防她至此, 却也是后生可畏.

      葛爷感叹, 这腰更是肯定要给朝云撑定了, 开口道:“侯兄, 以后可不能再为难朝云了吧? 算你卖葛某一个面子如何?”

      侯培信叹一口气, 抱拳道:“葛爷言重了. 在下惭愧.” 说着自怀里取出一张银票, 递给朝云, “姑娘, 这是应允下的一千两银票, 了为补偿吧. 你收下, 侯某也算买一份心安.”

      朝云倒也不拒绝, 拿了过来, 口里说: “朝云谢过侯老爷了.”

      侯培信拱拱手作别, 葛爷和九姨回了礼, 让开条道来.
      待侯培信走了. 一转身, 朝云将银票双手递上去给葛爷.

      葛爷不收, “侯老爷给你的, 你收好做个私房钱用.”

      朝云又要跪, 葛爷忙拉住, “你这是干什么?”

      朝云只说: “葛爷, 您当初说过的, 那八百两银子算借朝云的, 朝云没钱的时候也时时记得要还, 如今有了银子, 第一件想的当然是这件事.”

      九姨一边冷笑: “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 姑娘一有钱了就迫不急待要跟咱们划清界限么?” 说着咱们, 眼却瞟着葛爷. “也不怕寒了人心?”

      葛爷斥一声, “九艳!”

      九姨哼一声, 再没说什么. 本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反正这话, 他已经听进心里去了.

      朝云却不慌不急. 拿着银票恭恭敬敬又递上来, “钱能还, 可人情还不了. 朝云受难的时候, 是葛爷出来拉了我一把, 没有葛爷, 别说以后, 就是今天, 说不定也没有朝云这么个人了. 我却什么也不能为葛爷做……”说着声音一哽, 吸一口气, 道: “但葛爷对我好, 我不能就吃定了葛爷的好心肠, 白拿白用都当成应该的. 葛爷要是不嫌弃这钱来路, 就请葛爷一定收下. 如刚才侯老爷说的话, 就当给朝云买几分心安.”

      话已至此, 葛爷已不能不收. 叹一口气, 拿过银票来, “唉, 你这丫头, 性子倔, 脾气硬, 做人不转弯儿.” 说着说着上了兴头, 一拍朝云的肩道: “不过葛爷就喜欢你样儿的! 有骨气!”

      九姨脸容一僵, 魁五垂头不见情绪, 朝云也叫他拍得心头一跳. 这 “喜欢” 二字, 在场六个人, 至少听出五种滋味儿来.

      葛爷把银票折了, 收起来, “你这份儿心意, 葛爷先替你存着. 你要真用钱的时候, 可不能跟葛爷客气, 记得, 葛爷这儿, 还有你一千两银子, 听见没?”

      朝云心里一噎, 眼眶微有些酸, 只能点头.

      一行人要待出房, 葛爷却说: “你们先出去吧, 我跟朝云私下说两句话.”

      那两个贴身护卫有点犹豫, 葛爷摆手. “出去吧, 在外头等着, 我一回就来.”

      九姨只觉那“私下” 两字听着格外刺耳. 魁五却堵着一口气, 跟另外两个兄弟出去了.

      九姨回头, 葛爷却只装做没看见. 那一种眼神, 包涵了太多, 太多, 朝云看着也觉一种心痛的惆怅. 九姨却不肯叫她看了笑话, 死拧着手帕, 转头出去了. 背脊挺得笔直……

      葛爷把门掩了静静看着朝云, 眼神太深沉, 朝云心里忐忑, 低下头躲开了这种面对.

      良久, 葛爷方道: “丫头, 葛爷我不喜欢人在我面前做戏. 你老实说, 你今天说的话, 都是真的么? 你老实跟我说, 那牌子和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听这一句, 朝云反倒放下心了. 抬起头来, 正视着葛爷, “葛爷, 到我们这种年纪, 有谁能做到纯粹的真?”

      葛爷一皱眉.

      朝云的目光却微微越过了葛爷,“朝云只能说, 我无论说什么, 绝不会存半点对葛爷不利的心.” 那目光淡淡漂移, 望向门外, “葛爷, 你对朝云的好, 朝云明白. 可您有您自己要保护的人, 朝云不能什么都赖着您给我出头撑腰, 有些事, 朝云能自保, 就自己试试看吧. 反正朝云什么也帮不了你, 但至少, 不能再叫你为我为难了.”

      葛爷沉默. 立时想起九姨, 说不出什么话来.

      看着抿唇站着的朝云窄薄的肩膀,手掌轻轻在上面拍了拍, 点头,“ 丫头……”声音一断, 似不知说什么, 又似有什么说不出口. 良久, 叹一口气, “行了, 你去吧.”

      朝云微一点头, 什么也没说, 转身开了门出去.

      葛爷忍不住, 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丫头!”

      朝云回头.

      “有事, 记得来找葛爷! 葛爷替你扛.”

      朝云静静站着, 微微的笑了. 葛爷心里一漾,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见她真正放松地微笑. 连那一贯沉冷的眼眸也细细弯起, 可欲飞扬的笑意里总也有坠着一种沉稳和理解. 感激的笑容里那一种倔强淡漠里的懂事和体贴, 让人心酸……

      朝云走出房去, 远远看见魁五, 叫了一声, “五哥!”

      魁五转过头来,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叫住他, 第一次为了交易. 一场她不想兑现的交易. 魁五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工心计的女人, 魁五, 你斗不过, 也帮不了. 不要再往里搅了. 嘴里却忍不住要故意笑着说: “可要恭喜姑娘高升了?”

      朝云走上前去, 轻轻握住魁五的手, 并不生气. 魁五微愣, 只觉那声音软软地滑入心田, 丝绢一样, 搅着, 绞着, 却是酸的. “五哥, 男人和女人, 真的不能只做纯粹的朋友么?”

      魁五心里苦笑, 板着面孔道:“ 姑娘以为呢?”

      “如果是五哥, 我愿意尽力一试.”

      魁五只觉整个人一点一点, 似被那一双黑漆漆, 沉郁而莹润的眼波荡漾得扭曲了形儿. 只觉得这话, 这人, 说得, 做得, 如此的天真, 又如此的狡猾. 魁五提醒着自己, 心机深重, 心机深重. 可一颗心, 为什么却还是温柔微酸地一波一波, 荡漾不平?

      魁五苦笑……

      葛爷进九姨房里时, 九姨正在梳头, 坐在梳妆镜前, 一下一下, 梳着柔软的发丝. 葛爷一直喜欢这一把温柔滑顺的头发, 曾央着定要她亲自梳髻, 只梳了一次, 弄得一团糟, 要在梳开, 差点儿甭断了梳齿儿. 九姨哭笑不得, 从此是再也不许他给她梳头了, 怎么说也不行. 葛爷却一直记得, 那梳子穿过发丝滑溜溜的顺畅. 她静静由着她为他梳头, 她的侧脸就像现在一样, 如此温柔……

      九姨已知道葛爷来了, 两人沉默着, 九姨梳头的手势慢下来, 问: “站着干嘛? 进来吧.”

      葛爷摇摇头, “不了, 晚上得回帮里头去.”
      九姨手腕一凝, 慢慢, 将梳子放在妆台上. 转过脸来, 细细一双眼啊, 里面怎能隐藏这许多?

      微微的一抹冷笑,“ 你以为她是好人? 你以为都是我算计她?!”

      葛爷不出声.

      九姨心里一沉, 转过头去, “你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实在. 她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你知道么? 那牌子, 是她亲手给我的.”

      葛也心里叫一声, “够了!” 嘴里却原来已经说出来了. “够了……”

      九姨手里捏着梳齿牙. 良久, 良久, 没有转过头来, 镜中有自己的脸, 脸上有泪. 那泪水顺着侧颊滑, 一滴, 一滴, 疲倦的心酸.

      “这么多年, 我都不知道该叫你一声葛爷, 还是槐哥. 这么多年, 我跟着你, 到底算是个什么? 你的妻子, 女人? 还是一个谁都能跟的婊子?”

      九姨一面在心里尖叫, 够了够了, 闭嘴闭嘴! 她原始很清楚的, 到了这一步, 她最是什么都不能解释, 只能月描越黑. 她却偏偏不信邪, 一定要说, 为了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是否是在试探那长久长久, 埋在心中的不安?......

      她说, 说给他听, 也说给自己听, “如今我明白了……同另一个女人相比, 我只是那种歹毒阴险的妓院老鸨, 是不是? 是不是!” 越说越痛, 越说越恨, 一挥手, 横将桌上几盒胭脂花粉零碎物件扫落在地.

      死寂的屋子里, 她微微粗重的喘息声, 一下一下, 那么明显.

      葛爷急欲开口, 喉咙里却词凝语涩, 心里一团麻, 重重一拳砸在门框上, “口害! 你都说些什么混话?! 我真他妈不知道你们这一群女人一天心里面瞎捣鼓什么!”

      九姨凄笑, “你当然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不想知道. 总是我替你把什么都想周全了, 冷了怕你衣服穿不够, 热了赶快帮你摇扇子. 你喜欢吃辣, 我就去学做川菜, 你喜欢喝酒, 就算再烈的烧刀子我也陪你喝! 可到最后, 你心里却只顾着想别人了……”

      葛爷跺脚, “你胡说些什么? 哪来的什么别人?”

      九姨抬起头来, 盯着葛爷, “你敢说你心里就真的一点儿都没想过朝云?!”

      葛爷喉头一噎. “你胡说什么? 我没那个心思.” 却垂了头不去看九姨的眼. 那里面, 有什么东西太明白, 太苍凉, 也太凄切了, 割得人心慌.

      他, 不敢看她…… 他, 瞒不过她.
      一个女人, 对她爱的关注的男人, 总能看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尤其, 是那颗微微变更的心, 里面一起一伏, 一丝小浪, 一涌波潮, 她都能知觉. 仿佛, 那心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而自己的心, 已忘了去处, 除了疼痛时.

      九姨轻轻仰起头, 吸了一下鼻子. 手指动作, 有一种苍老的缓慢, 将梳子拿起来, 轻轻的齿牙磕击着木面, 迟缓的声音和着九姨的嗓音, 是一种疲倦的节拍, 沧桑的调子, “你走吧.”

      葛爷犹豫着, 想进去, 抬了脚又放下, 想说话, 欲言又止, 想走, 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着, 一动就心慌心乱心酸.

      九姨咽一口唾液, 僵硬的侧着身子, 人, 沉寂着, “你放心, 我不会动她. 我也动不了她.”

      “九艳……”

      葛爷说不下去, 九姨也没有再等他说下去, “你要是还不放心, 带她一块儿走吧.”

      “走啊!”

      葛爷跺脚, 狠狠又砸了门框一下, “操!” 一辈子, 最受不了这种郁闷, 于是转身, 走了!

      九姨微微仰着下巴, 多少年来的经验, 保持这样高傲寂寞的角度, 泪水会比较不容易流出来.

      夜里, 九姨缓缓缓缓, 梳着头发. 镜中, 脸上, 泪水, 会慢慢风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