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16、第 16 章

　　九姨容不下你……

　　会是这样的容不下么? 朝云不知道.

　　此时天光尚早, 九姨来看朝云, 支走了新荷. 她正拿了药膏轻轻为朝云脸上敷药.

　　“吃我们这行饭的, 最要紧一张脸面, 可马虎不得.” 九姨一面轻言慢语软绵绵说着. “千万要仔细了这漂漂亮亮人见人爱的一张脸才是, 不然, 怕没那么多有心人为姑娘你费神了.”

　　朝云坐着, 也就那样坐着, 已很累, 嘴上支应着, “劳妈妈费心了.” 再累, 也得费神.

　　“姑娘怎么话说的, 如今……”九姨又低头去沾药膏, “我又怎当得起这一声妈妈?”

　　药膏敷在脸上微凉, 微麻微痒微痛, 什么都是微微的. 沉默的接受尚且不够, 要哑忍, 还要忍得让人舒服. 可朝云已不想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九姨笑了, “如今姑娘靠山硬了, 也不屑理我们了. 罢了, 以后有用得上九姨的地方, 尽管开口. 就算不向我开口, 向葛爷开口也是一样的.”

　　“葛爷的确是个好人,” 朝云看着九姨盖着药膏盖子, 静静地说:“ 和九姨很相配. 葛爷是个有担当的人, 面热心热, 九姨刀子嘴豆腐心.” 朝云说着, 自己已觉得牙酸. 糟糕, 原来说这种肉麻的话需要一副坚强的牙齿和肠胃, 她虽然遭遇不好, 却不知为何被惯坏了, 连这点儿肉麻也受不了, 一味的要清高. 不过不要紧, 她会习惯.

　　九姨微微惊诧, 抬起头来, 笑了, “姑娘真是经过事的人, 沉得住气, 如今已经得意了, 尚且不肯扯破脸来快意一把.” 九姨将手交叠了,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我. 我是做惯戏的女人, 尚且肯对你说句真话, 而你, 我竟从来看不出你的真假. 姑娘好手段, 来天香楼还不到两个月, 已经靠山满满, 来往的都是些本城名人……”

　　朝云听着, 听着, 静静听着……
　　不知道该担忧, 该生气, 还是该觉得被恭维了. 她已落得如此地步, 九姨尚且这样看重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可以做一番威胁到九姨的成就, 不是恭维是什么?

　　朝云静静看着九姨交叠着的柔软的手指, 轻轻开口, 为了打断这一切, “九姨, 是要送我去平桥瓦吗?”
　　然后一切静下来, 确实被打断了. 被打断的九姨静静看着朝云, 看着她低垂的颈子, 温顺得显得僵硬的坐姿, 觉得被嘲弄了. 那一种怒气, 慢慢慢慢升腾起来, 压低了的嗓音轻轻问:“姑娘以为我不敢?”

　　朝云看着九姨交叠在膝前的双手微微紧握着, 朝云轻轻说: “不是不敢, 是不值得吧? 大多英雄喜欢锄强扶弱, 九姨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九姨不会帮我在葛爷面前表现得更柔弱更需要人保护疼惜吧?”

　　九姨轻轻松了手指, 将掌心的膏药盒子放在桌子上, 站起身来. 这一趟她不知是来错还是来对了. “你是第一个一进门就同我谈生意的女人, 但却不是头一个威胁我的人. 真让人怀念呵, 已经很久没有人有这份胆量了......”

　　朝云静静地看着她长身而起, 静静地看着对方俯视她, 然后仰着头, 静静地说: “我从不威胁任何不会伤害到我的人, 希望九姨一样. 要知道,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到了九姨这种身份, 这种地位, 一切平平安安的, 犯得着逼急一个毫无退路的人么?”

　　九姨笑了, 那一种忽然一下绽开的笑花, 突兀而艳丽, 听说越美丽的花朵越有毒. “不妨试试看, 姑娘, 你不是爱说这句话么? 试试看. 但你记得, 我可不是新荷……”

　　朝云耳根一跳, 却并没有移开眼, 回视着九姨的笑颜, 静静道: “不错, 所以希望九姨不要逼我. 再逼, 未必还会两无相伤……”

　　“威胁我?”

　　“哪里, 这不是九姨要的实话么?”

　　九姨微笑着, 沉默着, 细而弯的眉毛如今倒竖起来, 形成两道很奇怪很刁钻的弧度.

　　九姨走时, 留下一句话:“ 试试看……”

　　试试看……

　　于是, 当通传说葛爷要见朝云时, 朝云去了, 却刚好走错了方向, 葛爷的席有九姨陪着, 在最东头, 而朝云, 却被人领进了最西面的房间. 龟奴推了朝云一把, 笑嘻嘻将门关上了, 房里, 是以前曾灌过朝云酒的一位客人, 肥肥胖胖的, 笑笑起来像一只肉包子. 如今这只肉包子笑嘻嘻看着朝云, “姑娘, 上次你可太不赏脸了, 如今不喝完这壶酒可不许你走.”

　　另一个房间内, 葛爷久候朝云不至, 冯姑笑眯眯打着哈哈, “您知道的, 这年青姑娘家, 心里也不知道想什么呢. 有那些特别的客人一来, 就忘乎所以了…… 呵呵, 瞧我这一张嘴!”

　　朝云静静地, 静静地. 静静地看着, 静静地笑着, 试试看吗? 好, 试试看…… 朝云静静地走过去. 静静地拿起一壶的酒, 静静地为客人满上, “来, 喝喝看, 合不合您口味. 客人贵姓? 做什么行当营生?” 又笑了, “瞧我, 问这个干嘛? 有用么? 做什么的又有什么用? 什么行当营生, 怕也无用了. 来, 喝一杯.”

　　“好好, 喝喝. 姑娘也喝, 姑娘也喝.”

　　朝云静静为他满上酒, 他的手正搭在朝云肩上, 肥得能滴出油来. 朝云笑眯眯的, “上次也有位客人呢, 将手搭在我脖子上, 然后, 那只手不知怎么的, 听说就不太好使了. 那位客人带了不少兄弟来, 但听说自从他们走出这天香楼之后, 手都不太好使了呢.” 朝云轻轻捏着他的下巴, 摇转着, 俏皮地, 玩笑地在嘴角勾着那么一抹弧, 笑得那么撩人. “真是呢, 自从认识了葛爷之后, 我还没有机会好好碰一个男人. 真是, 虽然你长得不怎么样, 但真看不出来是个难得一见的有胆量的男人. 你说, 我是不是要对你好一点?”

　　朝云轻轻拈起酒杯, “来, 喝一口, 听说最后一口酒都特别醇, 特别够滋味. 别呀, 怎么不喝呢?”

　　那客人搭在朝云肩上的一只手仿佛误搭在了鳄鱼嘴边儿一样, 躲不过, 尽量慢慢的轻轻地抽缩着, 忍不住哆嗦.

　　朝云仿佛不知, 只是轻轻, 捏起那客人下巴上一团一团的肥肉, 将小小一杯酒慢慢慢慢灌进那肥肥胖胖蜡肠一样油滚滚的两条嘴唇儿的缝隙里去. “来呀, 何必这么不赏脸? 就算你不喜欢朝云陪你喝酒, 这最后一杯酒也不好错过呀, 要知道, 过了这村儿没了这店.”

　　朝云不知道, 原来人残酷起来, 都是一样的. 没有仁慈, 没有温暖, 没有理解, 只有戏弄和恐吓, 温柔得让心跳僵硬的恐吓……

　　他不要她陪他喝酒了呢…… 他撒了一把钱, 只求她离开, 他再也不灌她酒了呢, 如今她就在他怀里, 好好陪着他喝酒, 他却不要了. 敬酒不吃…, 吃罚酒! 呵……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的? 连她, 连她也一样……

　　朝云站起来, 轻轻抿了一下鬓角的发丝, 那种姿势, 太高傲了, 在妓院这种地方做来, 高傲得以至有点儿做作和夸张. 她站起来, 走到门边, 静静地拉开房门, 转头, 斜一眼瘫软在座椅里的肥胖客人, 妩媚地笑了……

　　葛爷自一屋子喧闹繁华中出来的时候, 寂静的夜色长廊里, 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在等. 葛爷走上前去, 那身影便慢慢拜倒. 身边护卫要冲上前去, 却被葛爷拦住. 葛爷已经有所觉, 这个等他的人, 正是他在等的. 九姨跟着出来, 看见葛爷走上前去, 眼色沉了一沉, 九姨也有所觉, 心虚的人, 最先觉得的, 总是那让他心虚的人事.

　　葛爷想就这样错身而过, 可他不能. 他不是个小气的人, 也无法无视那纤弱盈盈下拜的人影. 走上前去, 已是不自觉地, 就将眼前拜倒的女子扶起来, 那女子有一张瘦弱却故做坚强的脸, 冰冷的, 朝云, 正是朝云. 朝云脸上, 有泪, 有感激. 朝云什么也没有说, 大恩不言谢. 葛爷将那一双泪眼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 知道现在他无论说什么, 对方都会答应. 这个女人, 被自己所拯救, 如今, 他是她的天, 她的一切.

　　他不能相信这样一双归属于他的眼神只出自一场骗局, 因为里面的敢情太决绝, 太坚定. 以前在北地当兵的时候, 葛爷曾在雪地里救过一窝快冻僵的狼崽, 那母狼在一边冷眼看着, 自始至终不曾示好, 不懂屈服, 也不曾追随过, 它只是在猎季熊掌下, 以自己的一条命为葛爷挡了致命的一击. 那头狼, 有朝云一般晶莹深邃的眼神, 漆黑的, 却掩不过星点的光泽……

　　葛爷扶起她, 她的一双手冰凉, 已不知等了多久. 他知道, 现在就算他要她的命, 她也不会拒绝.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女人, 幸好, 亦或者是一种不幸, 葛爷是个不能乘人之危的英雄, 一个不太笨的英雄.

　　所以英雄在想: 这样一个连命都可以给他的小女人, 为何会故意拒绝和他相见, 却又在这里彻夜等他.

　　葛爷也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你丫头不好好歇着, 刚叫你来你不来, 怎么半夜呆这儿?”

　　“您叫我来?!”朝云脸上微微的诧异, 立刻很好地掩饰了, 但那种忐忑和隐忍还是叫葛爷看见了. 朝云垂了头, 尽量温和地说: “刚才人多嘴杂, 可能传差话了吧.”

　　葛爷回头, 身后, 是九姨温婉的笑容, 太过温婉了, 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朦胧的纱.

　　葛爷心里叹息, 面上是一贯大大趔趔的笑容, “真是, 这帮下人, 稍微忙一点儿就顾头不顾尾的. 那, 这牌子你拿着, 有事亲自来找我, 有这牌子, 不会有人拦你.”

　　朝云接过来, 静静地垂着头, 葛爷看她手指攥着牌子, 攥得死紧, 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直以来, 就是这一份沉默的将要粉碎的倔强打动着他. 那是让任何言语都会失色的风情. 葛爷握住她的手, 紧紧捏住, “别哭! 好好的小姑娘, 哭什么? 放心, 有葛爷在一天, 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朝云并不相信这句话, 但她会记得, 曾经有一个人, 同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是的, 葛已是她见过的难得的好人, 也是她第一个懂得去好好利用的人. 内疚吗? 不见得. 这么容易内疚, 这么容易受良心谴责, 可如何活下去? 如何活得更好?

　　九姨同朝云一起, 目送葛爷离开. 褥热的晚风拂着, 九姨脸上一片温潮, 心里却凉丝丝的, 仿佛薄荷叶子的清凉,在郁闷微刺地吸食着温度, 希望的温度, 热情的温度, 爱恋的温度, 以及真纯的温度.

　　那个男人可能已觉得自己给足了她十成的面子, 可是, 她渴望的, 其实只是一颗不变的心, 而不是那隔三差五的几分薄面. 他叫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 可她再怎么样的失望也不用便宜了一个旁边冒出来插一脚的女人.

　　九姨慢慢转过头来, 看着朝云, 夜风里低幽的嗓音如吟如诉, 没有温度, 听不出喜怒. “姑娘好手段……”

　　朝云静默地望着葛爷消逝在夜幕中的背影, 轻轻说: “不要逼我.” 朝云望入眼前一片漆黑里, 比夜更黑的眼眸里, 闪烁着看不真切的情绪, “不要把我逼到他的床上去, 也许你不知道, 但其实我比你更不愿见到那一天.”

　　九姨轻笑, “是威胁? 还是挑战? 但我奉劝姑娘一句, 不要得意得太早了.”

　　朝云静静看着自己的双手, 慢慢说:“人到了我这种地步, 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朝云转过头来, 望着九姨, 眼神中有一抹空茫的淡漠. “九姨, 也是同样一句话,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而您, 生活无忧, 财富无计数, 知交有二三, 且有一个你肯为之打算计较的男人, 你拥有的, 牵挂的, 都比我多. 挣个鱼死网破, 值得么?”

　　九姨没有出声, 手指绞着绢帕, 解不开的结, 冷笑, 良久, 冷冷道:“试试看!”
　　试试看, 看她温九艳真能斗不过一个小毛丫头?! 不要说她不信, 就算说给数十年栽在她手下的人听, 那也是笑掉大牙的事!

　　朝云轻轻叹息, 她知道, 她又把事情弄拧了. 那一种无由来的困乏席卷着她, 部明白天下这么多人都这样活过来的, 为什么只有她, 越做越错, 人见人恨. 朝云长长出了一口气, 轻轻覆上九姨紧绞的手, 疲倦里有一种安抚的温和, “我不想试, 也不想成为你的敌人. 从头到尾, 我只想好好地活着, 一直一直, 如履薄冰……”朝云呼出一口气, 面上泛起一丝迷离的笑, 九姨看着, 那笑容太不合时宜也太盅惑, 那一种疲倦, 坠染着夜色, 连她也被浸染得有些迷离了, 那笑容, 勾起人心底掩藏很好的累……
　　“原来我曾口口声声告诉很多人, 生命是需要珍惜的, 而一个人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命. 但你知道么? 那天, 当我捅着那个流氓的喉咙时, 真的, 随时我都可以刺下去. 我知道, 这样不顾性命地蛮干, 弄得两败俱伤并不解决事情. 但那一刻, 被逼急了, 我只想对方尝试一下我尝试过得滋味. 没有什么对错, 也用不上理智, 我只是恨, 恨他们为什么都逼我! 什么生命, 什么价值, 都是空谈, 那一刻,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你一定要让我痛? 那么我叫你陪我痛!”

　　朝云一定没有注意过自己此时的神情. 那么平和淡漠的神色, 说着如此森然决绝的话语, 仿佛一具僵尸人偶, 说着前生的恨, 别人的怨.

　　朝云看着九姨, 温和地挂着一抹平静而理智的笑弧, “你说我讨厌你? 不, 你弄错了, 我并不讨厌你. 我没有这个力气. 而我见过的人里, 你已不算糟了.

　　记得么? 那天在平桥瓦, 你可以丢下我不管的, 可你没有. 而早在柴房时, 你也可以好好抽打我一顿逼我接客的, 但你也没有, 你反而给了我一次机会, 即便是卖给我的, 但你至少给过我一次买卖交换的机会. 你可以做得更差的, 但你到底没有. 无论是妈妈还是九姨, 对我来说, 都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并没有区别, 而一直以来, 我只是希望我还有这个机会, 尽力记得你对我的这点好. 对葛爷也是一样, 我希望这份感激就是纯粹的感激, 不需要加以利用, 拿身体在床上来报答.

　　我隐忍了这样久, 一直一直在试图避免的, 无非是在伤人的同时伤了我自己. 我忍着, 一件一件东西、感情地失去着, 到如今, 我真没有剩下什么了. 我也不知我还能忍多久, 其实也早已没有什么可保护且为之退让的了, 可能只是挨到如今, 挨了这么久, 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什么也没有等到, 就放弃了, 总觉得有点儿不甘吧.

　　我只希望, 不要有人再将我这最后一点儿自保逼成报复. 如果我真拼死一咬, 恐怕你我都没有赢家, 大家, 都不过失去而以.

　　所以为我自己, 也为你, 算我求你, 不要逼我. 不要逼我成为你的威胁, 也不要逼我, 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说完, 朝云将葛爷留给她的牌子放在九姨的掌心里.

　　“这是我的诚意, 一切都在九姨你决定.”

　　夜静风暖, 九姨握着手中一方微凉的铜牌, 许久, 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