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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九 ...

  •   [廉贞星君|鬼蝶|紫衣和鸢尾|九]

      再行经广陵郡,是十年之后了。
      盛世大唐当年遭安史之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长安、洛阳的商货之兴,早已不及扬州和益州,百姓们只知“扬一益二”。
      扬州专设市舶司,侨居着来自波斯、大食、婆罗门、昆仑、新罗、日本、高丽等国的众多客商,天下之盛,扬为首。
      然而,东都扬州,在这十年之间,也曾历战火——不知这战乱可有影响到他?他还住在这扬州城里吗?
      老船家告诉安坐船头的紫衣姑娘,昔日城中有一面湖,很早以前和河道是不相连的,后来打仗时为运送粮食之便,就特地凿开了。
      她不记得城中有什么大湖,犹豫问道:“老丈说的,是歌弦台?”
      船家答:“正是,不过那一处地方早已荒废了,很少有人会去的。姑娘,你说随便进城转转,咱在哪里调头?”
      紧挨着河道的,就是店铺林立的繁华长街。
      这时节,城里的琼花洁白胜雪,风姿如故,广陵城依旧富庶繁华,她却是整整十年未曾踏足于此。
      “我想去歌弦台。”她说。
      “行啊!”船家爽快地应了,“姑娘,那容我先靠岸买两条鲜鱼,出门时老婆子说要给孙儿炖汤喝的,晚了可买不着囖!”
      船家上岸挑鱼的时候,她也上了岸,就站在水台附近。
      街对面有卖花的小摊,年轻的姑娘们在用温软的吴语招呼生意。
      鲜妍靓丽的花堆里,有一个摊子的生意显得格外冷清,摊主是个三十许风韵犹佳的女人,穿普通的布衣,她眼瞳幽亮,朝鬼蝶的方向望来,含笑问道:“姑娘,买花吗?”
      ——花?!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四下里看过:“你这里,连一朵花都没有。”
      女人掩嘴笑,手是纤长白皙的,指甲也修着精巧圆润的形状:“是我没有说清楚,我卖的是花种,鸢尾花的花种,姑娘要吗?”
      “难道,你只卖一种花的花种?”
      “一种就够了。”
      女人撩开摊子上的布袋,深褐色的种子泛着光泽,静静地躺在布口袋里。女人不像旁边的姑娘,会说软糯吴语,她说的是官话,语调轻扬,也很好听,她在说:“姑娘见过鸢尾吗?传说天上的虹彩落进了鸢尾的花瓣里,虹彩有多少种颜色,鸢尾花就能开出多少种颜色。”
      虹彩?虹彩是很绚丽的事物啊……
      “姑娘,看你孑然一身,不如跟着我卖花种?”
      在她低头看那些鸢尾花种子的时候,女人忽然对她这样说道,她惊愕抬头,看见女人脸上的笑意,她犹豫之间,眼神黯下,随之摇头拒绝:“不了。”
      老船家在唤她上船了。
      鬼蝶抱歉笑笑,转身离开,女人叫住她,扔给她一只小锦囊:“与你有缘,这些花种送给你了,不要钱。我习惯把不同颜色的花种混在一起,所以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种子能开出多少种颜色的鸢尾花——就像人生吧,有无数种可能。”
      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怪怪的,尤其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大有深意。
      可是,鬼蝶不想花心思去在意那么多了,她只是收下了陌生女人的馈赠,道谢后向停靠在岸的小船走去了。
      十年,足够发生很多事。她到过南疆,去过关外,杀人而得到一笔笔不菲的赏银,她非常卖命,卖命到不过二十七岁,就拥有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她的伤、她的旧疾,拖的年月太久,大夫们都说,已无法根治了。
      有那么片刻,忽地就抑不住沉声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得以平复,她坐在船头,抚着咳痛的胸口,唇角绽起了苦涩的笑意。
      行船水上,风景依旧,久远的回忆纷纷浮上心头。
      她轻声向船家打听:“老丈,你可知这城中,有一户复姓上官的人家吗?”
      老船家一边撑着船,一边笑着答话道:“姑娘说的可是城南医药世家?那可是富贵人家,都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的,但上官家可不弱人后啊,那上官公子硬是把祖上的产业经营得生龙活虎,大夫和药商做得两不误啊!”
      “上官昀兮……”
      “原来姑娘认识上官公子?”
      喃喃自语的她惶惑抬头,撑起一个勉强笑意,摇头否认道:“不,我不认识。”
      “上官公子当真是医者仁心,城里的穷人没少受他的恩惠,老头子我啊,上回头疼脑热,也是全靠了上官家派发的药包才保了平安。”老船家絮叨着,“唉,只可惜上官公子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却没赐他段好姻缘,听说十年前上官公子本有心仪之人,但那女子绝情离他而去,这一耽搁就是好几年,直到二十六岁那年,上官公子架不住上官老爷和夫人的苦苦哀求,这才迎娶了绣阁赵家的小女儿。”
      他成亲了……挺好的……
      鬼蝶还记得那个名字,赵菀菀,一听就是个温柔如水的姑娘,这位绣阁千金,必能为他料理家事,照顾尊堂,更能与他吟风对月,是才貌双全家世又相当的有缘人。
      她释然地笑了笑:“二十六么?是晚了些,但毕竟是有家室了。”
      老船家惋惜地长叹:“你有所不知啊,老头子我和上官府的管家偶尔还能喝上两杯,我听说,虽然那赵家的小姐是美貌温柔,又端方有礼,怎奈上官公子就是不喜欢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离他而去的女子,上官公子不愿与赵小姐共处,彼此见了也是相敬如宾好生客气,这可……这可真是孽缘哟……”
      她默然听着,一颗才踏实了七分的心,又泛起了无尽的酸楚。
      船缓缓靠近一座高台。
      老船家道:“这就是歌弦台了。”
      鬼蝶下船时给了船家十文钱,让他日暮时分回来接她,老船家收了钱,笑眯眯答应着,就把船划远了,他求之不得哩,新鲜的鱼刚好送回家去给老婆子炖汤。
      歌弦台环水而建,那年月风景秀美,曾经是扬州城最受吹捧的风月地,如今故地重游,满目波光潋滟,台上陈设依旧,却空无一人,蛛丝儿结满雕梁,鼓架上轻轻一抹,灰尘就沾染了指尖。
      她捂住嘴轻咳了几声,有些疲惫,找个较干净的地方坐下了。
      今日,也唯有今日,她可以在扬州城的这座高台上缅怀往事,因为过了今日,或许即将到来的小半生她都不会再有机会路过这里……
      不知在歌弦台坐了多久,只觉得风渐凉了,凉凉的风吹进心里去,空落落的。
      薄暮时分,水声破开,有船只轻荡而来,是老船家来接她了吧,她起身下了高台,却在见到来人的刹那,愣在了原地。
      白衣的贵公子站在漫着浅水的台阶上,惊讶地抬头看她,紧接着露出欣喜的笑,揽衣疾上,至她跟前牢牢握住她的手,眼里闪着透亮的光芒:“小紫……小紫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多年,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他……竟是未曾改变过,温润的眉目,清亮的眼眸,都和往昔不差分毫。
      上官昀兮一把将怔住的鬼蝶拥进怀里,絮絮低语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吧?不要再走了,不要再离开我……”
      胸腔中气血上涌,她几乎要咳出来,但生生地咬牙忍住了。
      推开上官昀兮,鬼蝶侧过身,疏离笑道:“我想你弄错了,我只是路过扬州,很快就走,不是回来找你的,上官公子。”
      故意将最后四个字吐露得分明,故意在彼此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果然,他眼底成伤,神色错愕地望着她。
      她依然淡淡含笑:“上官公子,我已经嫁人了,难道不该这么称呼你?”
      上官昀兮盯着她,眼里迷蒙起一层雾气,良久低头笑起来,笑了很久,才转身拍着栏杆,喃喃道:“你嫁人了,呵,你已经有归宿了……”
      鬼蝶的衣角被风吹着翻动,心中说不出的哀愁,她摸上自己的脸颊,微微地笑:“昀兮,我今年二十七了。”
      “那又怎么样!在我心里,你还和从前一样。”
      “你……”
      “是那位唐门的公子?他怎么没有陪你同来?他怎么放心你独自在外?”
      一连串的问,她一个都答不上来,过了好半晌,只好用随意的笑掩饰过去:“忽而起意,进城瞧瞧罢了,很快就走,不需要人跟着。”
      很快就走。
      她说了两遍,很快就走。
      的确很快,水面上来了船,老船家在台下招手高呼:“姑娘,时辰不早,我来接你了。”
      鬼蝶颔首,转头再看上官昀兮,他蹙眉凝望她。
      天色将晚。
      一阵风吹过来,她拢拢耳边的发,望见他的身后,天边升起的浅浅的月影,随之即有半瞬的恍惚。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慢声吟诵了这两句诗,她想起自己走过很多地方,每每看见夜晚明亮的月色,都比曾和他并肩看过的逊色很多,而如此刻,她心里想的亦是,扬州城的月色再好,终究不可能属于自己。
      她笑与他道别:“上官公子不比我们江湖中人,扬州有幸得公子,公子有幸生于扬州,都是福分。后会无期了。”
      他并没有挽留她,却在她转身之时,轻声地,似是追问,似是叹息:“卿本佳人,将于何处再舞绮罗……”
      她脚步一沉,不敢回头,即刻慌忙而走。
      绮罗舞么?他记得的是十年前的缘起,他不知道的是,她再也无法作那样精妙的回旋舞了。
      老船家慨叹:“那位就是上官家的公子,不论天气晴雨,每个黄昏他都会来这里,像是等人,又不知在等谁,或许是那个绝情离开他的女子吧。”
      小船在河道里转了一个弯,鬼蝶终于忍不住咳起来,手心里仿佛黏腻,垂目一看,竟是半手的鲜血。
      她只能苦笑,当今江湖,没几个人能动得了她,她有更多的选择了,无论继续漂泊,还是择一地终老,扬州城是很好的,可这样一副身躯,岂能拖累了别人?
      水波荡开,闷声的咳嗽传进了另外的船中。
      连荻吃惊抬头:“这姑娘……”
      在下棋的白连拈子于两指间,也抬了头:“你听出来了?”
      鹅黄衣衫的小少女从连荻身后探出一张漂亮的小脸来,疑问道:“怎么了吗?”
      连荻沉沉叹息:“这姑娘,病得好重。”
      “何止是重?”白连笑着,一子脆响落于棋盘,继续说道,“年纪轻轻,没我给她治,她顶多能活两年零五个月,八百七十个日夜。”
      连荻忐忑看向船中始终没说过话的年轻人:“主上,她不肯跟十四娘走……”
      “那就让十四娘回去。”
      黑子落,白子进退无门,胜负立分。
      白连瞪眼,含恨直拍脑门:“该死,我怎么走了这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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