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近本攻身》有山居于此

4、守规矩

　　他太沉静了，这份沉静让他的父皇不安，他的兄长不安，他的宋侍卫不安。

　　江流轻轻揉捏酸痛的胳膊肘，看着耗时两天完成的画作，招招手让一旁的青竹过来。
　　“殿下，宋侍卫已经等在门外一个时辰了，殿下您看……”青竹跪坐在椅子旁，一边低头揉捏着江流的胳膊，一边低声讯问眼前闭目养神的人。

　　江流睁开眼，眼里有着惊讶，“让他进来吧。”

　　宋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江流起身收拾着一丈多长的画作，等收好绢本，密封完放进一旁已塞得满满当当的画缸里，当即敏锐的看见江流轻抚手肘的微动作，眼神一凛，大步上前，“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着？”

　　说着就要来翻看江流的衣袖，江流微一侧身，不动声色躲过宋缜的查看，旋身靠坐在椅上：“无妨。大概是画久了，有些不适。”

　　看见宋缜眼里带着不赞同，江流轻笑起来，声音清越，带着温润：“骨法用笔就是如此，钩线点戳时要有‘骨力’，不然哪来的‘气韵生动’？”

　　宋缜看着江流拿书遮脸，带着鼻音的狡辩几乎不用思索便从那人口中驳出来，到底还是挪去江流身边，执过人手腕，指腹力道适中地替人按揉着手肘处，他目光沉沉，眼睑微垂，做着身为下人的本分，但那些劝诫的话，他不得不开口。

　　“殿下，臣私以为殿下……”

　　江流抬手止住准备继续劝说的宋缜：“你每次只要自称‘臣’，就势必要对本殿进行一番莫须有的说教!”

　　宋缜唇微抿，等江流抽回手这才继续开口：“殿下的身子刚好，太医也说...”

　　江流拿过盖在面上的书，坐起身看着微垂着头跪在身旁的人，他是心思敏锐的人，但他并非一个时刻关照别人顾虑的人。

　　“本殿身子无恙。”

　　“太医说...”

　　“哪个太医？”手中书卷挑起宋缜俊美的脸，可眼里无关风月，他不过是觉得这侍卫长相上乘，这心思也是上乘，前后态度随自己而改变，若是换了以往的江流，宋缜的说辞大概不同，如今拿太医来劝诫，全是宋缜察觉他江流生性凉薄，小殿下那样的熟络亲和到江流这里尽数消失，平日里的关心都借由太医之口。

　　战场上处变不惊的眼沉沉望向江流，“太医院的张逡张太医。”

　　那位江流是听过其名的，当初江湛还御批其“德医双馨”，药理医术确实是出神入化，救死扶伤，太医院上下都要尊称一声“张提点”。

　　石青褂后系金衔青金石结，贯珠下垂，三行三级，青缎为带上衔红宝石，眉眼清俊，身姿隽秀。江流去见了皇后，他话极少，也不准备迎合任何人，皇后说些什么他便听着。

　　“你啊，身子刚好，虽说调养重要，但你也不要整日整日窝在你那流云殿，我前几日还跟你父皇笑话我家流儿莫不是藏了娇人。”金丝镶边的丝绸手帕掩着口鼻，任谁看着那眼里都是生为父母对子女的调笑。

　　江流垂了眼，低低的应了声，再无言语。

　　仔仔细细看着面前从清醒后变得沉默寡言的人，王氏眼神飘得有些远，她往前对这小儿子是偏爱又挑剔，偏爱这孩子的天资和朝气，挑剔这孩子的过于聪明，好在这份挑剔她隐得尤其深，她从自己孩子那里得到的永远是纯粹的尊敬和信任，可是这次不同，江流沉默的唇角，偶尔望向自己时上挑幅度微小的眼角都让她心里一紧，他依旧尊敬她，可即便她拉着自己孩子的手，想见一见曾经的笑容都不能了。

　　突兀又在意料之中的，江流与她离了心，可王氏却问不得，她在床前拍着江流的手背，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真正的担忧。

　　“你刚清醒过来，有不舒服的可莫要自己扛，我的孩子受苦了。”

　　那时的江流抬眼快速地瞥她一眼，不动声色的抽回手，他眼睑落在床榻上，虚弱的身体拖着喑哑的声音：“应该的。”

　　可是受苦这种事，哪里有应该一说呢？

　　因为彼此都知道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王氏的叮嘱都显得虚伪了起来。等江流带着宋缜离开，王氏看着如今连背影都透着凉薄萧索的孩子，眼里蓄了泪，又被她极快的收回去，她在后宫几十年，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的，可亲眼看着自己满面笑意的孩子变成如今不苟言笑的殿下，她心里实在压抑得狠，看着漆黑的夜，这宫里唯一干净的孩子，最终还是被拉下了泥潭，教会他第一笔阴暗的正是他的母亲。

　　王氏慢慢往回走，在心里面，她偏爱的是小儿子，可在身为母亲的身份之上，她是王皇后，她要先给江政打点后续，先给江政铺路，江政的前途牵连了太多人，而江流并不适合那个位子，江政远比江流稳重，江政爱天下人，而江流眼里，她从来没有看见那样深的子民之爱，当年太傅告诉陛下，“太子心系民生，小殿下...小殿下乃出世之人。”

　　她不是以言语去看待自己孩子的女人，但她确确实实了解自己孩子的性情，这一句出世便注定江流无缘皇位，帝王岂可出世，帝王该是最入世的人。

　　翻出太傅当年出的题，江流在那洋洋洒洒的文字里，写了一行字：

　　金枝花萼，守太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