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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大兆承和七年,暮秋之际。

      先帝崩逝整十年,国公走了三年有余,离老国公归天也过去几十年了,大兆国依旧被天下尊称为天水一朝,依旧是独霸一方的王朝。

      首都京畿,一座许久不曾开府门却占着中街小半条街的宅子。

      从外间街上隔着高耸的围墙望去,里面透着些许冷清寂寥之味,正门上方屋檐下有块硕大的匾,匾上敕着“忠靖国公府”五个大字。

      老一辈人对这尊贵府邸的以往之见早已不复存在。

      此刻匾额之上,白绫高挂,屋宇内丧乐频频,来往的皆是身着素服之人,或老或少,或孑然一身,或几人结伴,步履沉重却也匆匆。

      街道之上些许片刻就会伫立着三两百姓,见这一状况大都惊诧不已,默默注视良久之后,长叹了一声,暗暗的默了句:宗家这是又走了一个。

      年幼的宗家小女,眼底含着泪,眼神涣散无光,紧抿着唇静静的看着父亲同那个大兆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一同对着过世祖母的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

      在幼女的记忆中,上一次见这个人的时候她不足八岁,那是在三年前祖父的丧礼上,他也如同现在这样,恭敬的朝着祖父的牌位,朝着祠堂里宗氏一族的牌位行着礼。

      那个时候,她就不明白,他为何要那样,即便今日,她也依旧不明白,这个天下最最尊贵的人为何如此。

      她不曾想过要问父亲缘由,因为她知道,即便她问,父亲也不会告知她缘由,必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父亲是和祖父一般沉闷寡言不苟言笑的性子。

      待送走那人和一众吊唁的老少亲疏宾客之后,一切归于平静,稍显疲惫的父亲,神情略有迟疑的看了一眼她后,从硕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封浅黄的信笺,微叹一声:“这是你前年生辰之时,你祖母写下的,本欲等你十六笄礼之时在交于你,可如今,你祖母也走了,想来现在给你,也没什么不对。”

      少女眼眸微微一扬,看着泛黄的信笺上那四个极为有韵味的小字:吾孙亲启…心头百感交集。

      望着父亲透着些莫名的神色,她略有些紧张。

      脑袋里恍惚记起,不知是哪一年的夏日,蝉鸣重重,天气炎热不堪,在云安祖母小院的核桃树下,衣着干净朴素的祖母闭目端坐,面容柔和慈祥,两鬓虽已有白丝但也依旧挡不住身上那股气质,娴静又淡雅。

      祖母手上把玩着一把质地极好的折扇,时不时的轻摇一两下,有时候动作大了惊得一旁的栾老嬷嬷以为她怎么了,瞪大了眼睛疑惑又紧张的看着她。

      她记得,那把折扇以前是祖父常伴身旁之物。

      年幼的她和几个姊妹兄弟坐在下位,不过她却与别人不同,别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坐在圆凳椅上,而她靠着一蓬草编制的蒲团倚在祖母的脚边,累了乏了便靠在祖母的腿上假寐,悠然自得。

      一群人喝着清茶吃着点心,听着祖母有一下没一下的说着往日的趣事,不甚惬意。

      从她脑袋里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起,她就觉得祖母是个猜不透也看不透的人。

      身份尊贵却只爱乡野田园,甚至将家从云安城中搬到了只有几十户人家,却家家养了土狗,阡陌交通,素日炊烟聊聊,农忙时节手忙脚乱却也带着一丝热闹的小村庄。

      在祖母的身上她似乎看不到一丝世族贵女的娇气,随处都是淡然平静,似乎对祖母而言家女应有的傲气比国公府主母的名头,更让她欢喜。

      相较祖母的温柔和蔼,祖父的严厉冷峻让她常常心有余悸,祖父平日里对他们这一辈的孩子都十分严厉,即便她是女孩子也不曾有过区别对待。

      但与别人相比,她的那份心有余悸却从不是害怕。

      哪怕祖父气势汹汹狰狞着脸,异常冷漠的将她从祖母的屋子赶出去,她也不曾害怕过祖父。

      她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全是因她年幼有一次午间小憩,醒来后没叫醒爬在床边歇息的栾嬷嬷。

      独自一人带着些故意打算去吓吓一向喜爱在院子里核桃树下眯午觉的祖母,却偶然遇见了祖父祖母二人。

      那时她眼里的祖父就像小孩子对大人耍赖一样,低着脑袋伸手不断拉扯着祖母,还故作委屈的皱眉瘪嘴,那样子与从前哪一日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祖父太没皮没脸了,就像是村里住在那一大片稻田旁的李大娘家那条遇见大骨头就讨乖卖巧的小黄狗一样,好似在对着祖母不停的摇尾巴。

      那时她只暗暗忙着嘲笑祖父,并没有想过为何祖父会那样,更没觉得奇怪,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已。

      但当她读完信后,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那日的祖父是那样的不一样,那日对祖母拉拉扯扯的那些小动作、神态,竟是一点也不违和。

      她自幼对祖父和祖母就是好奇的,这文学底蕴深厚的苏家怎么就和以武学立族的国公府扯上了婚事。

      她也无数次的问过祖母,但每每祖母都只是笑而不语,伸手摸着她的头,笑着称该知道的时候便知道了。

      坐在祠堂的外门门槛上,她恍了一下神,端端正正的摊开手中的信,却并未着急看,而是微微侧了侧身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只有一排冰冷牌位的桌案。

      她想现在似乎到了祖母所说的那个时候。

      这封信,纸张不多,字也不多,她是祖母那方的大舅公启蒙,读书识字的速度一向很快,一目十行称不上,但一目三行倒也绰绰有余。

      一柱香的时间,几页信纸读下来还有空余。

      祖母说,我这一生留过的泪已是记不清了,但唯有三次刻骨铭心,第一次闺阁出嫁之时,第二是他离京援救父亲之时,第三次便是他出殡之际。

      我曾与他玩笑一般的说过,跨越生死的那条鸿沟时,我只愿晚你一年,亦或者早你一年,只当补上我两人缺的那一年。

      当她读到这段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皱,她知道,祖母这里的“他”是祖父,但祖母的话却让她略有不对劲,在她的记忆里,祖母就曾有过好几次,她随口便能说出。

      比如她亲眼目睹的那次,虽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但还是有印象的,那一次是因为大兆唯一的藩王镇南王独女,那个坚强固执至死都未嫁人,被先帝特赐封为一品军候的嘉荣郡主逝世的时候。

      郡主当时虽不在滇南,却也不住在京城,当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她的尸骨埋在地下已经有月余了。

      祖母那日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一样,怔怔出神了好久,留下一行清泪,随后便回了屋子,晚饭未用不说,连她一向入夜的请安都省了,祖父对她说话,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爱答不理的。

      思量到这,她蓦然一怔,侧身看了一眼身后,顷刻间就明白了祖母的意思,在祖母的认知中,她最刻骨明心深入骨髓的所有好坏情绪全都关于祖父,其他人哪怕在重要,也都是虚无。

      祖父比祖母年长一岁,却比祖母早逝世三年,祖母与祖父的玩笑,终究没有实现,他们之间还是晚了三年。

      她微微抿了抿嘴,轻叹着浅笑一声,按祖母的意思,下辈子,祖母比祖父会小上三岁或者大上三岁。

      信里对她自幼一直好奇的事,祖母所说甚少,但她似乎又能想得透这其中的缘故。

      祖母在信里说,我第一次见你祖父是在先皇时期的昭历二十年初春之际,云安镇入镇的那条青石铺路的大道上,我从云安镇出去,你祖父往里走。

      身穿青色得体的长衫,坐在一辆看起来有些破破烂烂的马车上,整个人很怪,可偏偏他不觉得有什么,淡定自如,眉宇之间也透着一股悠然自得和得意。

      那次我只是心底断定,他必是世家之人,隐约也猜到了他可能的身份,不过他却没有发现我,以至于后来,他一直以为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比那次晚了好几日,像是个傻子一般。

      看着这段话,她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丝笑,她想,祖母在写这段的时候,应当是十分欢喜了,这字里行间透露的喜悦昭然若揭。

      后面也说了祖父与祖母余下的几次见面,有一次连虞氏两位老夫人都出现了。

      这里的祖父,她觉得,一点也不符合自幼给她的样子。

      可当她读到,祖母偶然间抓着祖父在背后说天下第一书院——七庐书院,不善言论的时候。

      祖父硬着脸皮回了当时还是闺房女的祖母一句十分没有分寸,没有体面的话: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尽管去说,本公子还会怕你个小丫头不成。

      当时的书院是祖母伯父掌管。

      她才醒悟过来,莫非像小黄狗的那个时候才是祖父最真实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祖父是被曾祖父逼着去七庐书院学习,他是将门出身自是不喜文,按照他的性子那个时候应该避开祖母这个闺阁之女,冷哼一声,不以为然,瞧不上祖母才是他的风格。

      祖母写的那段与祖父一同在云安的日子,字里行间透着平静淡然,但她却莫名的感受到祖母对那段日子的向往和喜爱,甚至已经是祖母的执念了。

      对云安镇,对七庐书院,她也算是很熟悉了,可是她从未觉得,哪里有如祖母说的这般让她喜悦。

      母亲难产生下她,她出生,母亲却没熬过来,她是国公府唯一的女孩子,自小便得几家众人的宠爱,上到那时候已经不怎么在世人眼里出现的大舅公,下到比她只大几岁的同族兄弟姐妹。

      旁人说起她,忠靖国公府的小郡主,谁不羡慕她家世好,长得讨巧,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过她伶俐聪慧,因为见过她的人都只会觉得这位小郡主不谙世事,毫无心机。

      只有祖母搂着她低声却也坚定的笑着道:我们希儿是最聪慧的。

      她到祖母离开的那一刻都不理解,为什么祖母会如此笃定,难道只是因为从小长在自己身边的缘故,会多一些疼惜之情。

      祖母不曾交代她什么,只是说,希儿,祖母知道,虽然你对你母亲没印象,但母亲的离世对你的打击不小,即便有祖母和你父亲家族的庇护,但你依旧将自己框着,平日里一味的用笑来掩饰自己,祖母知道,其实你比你的姊妹兄弟们,心思更细腻,看事情更通透。

      就像现在,祖母就猜得到,你现在不止是在流泪,也有喜悦,疑惑,不理解……

      她能明白祖母这个话的意思,她也确实如同祖母说的那样,随着祖母话里的情绪切换,祖母说的高兴了,她便高兴,祖母说的沉重了,她便觉得四周都是沉闷的。

      微微攥住手中的信笺,鼻头的酸意又涌了上来,随意拿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祖母最后的话,似沉重,又有些轻松,却还是让她忍不住落了泪。

      祖母似乎早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祖母今年七十有余了,在我那一辈人里,已经是很好了,希儿,祖母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年,人能活多久都是不由自己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不必难过。

      只是祖母唯一遗憾的就是兴许见不着你出嫁了,家中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父亲和你一众的兄弟决计不会亏待你,只是祖母担心你母亲和祖母都走了,你出嫁后无人说体己话。

      将来若是真到了你很需要祖母的那个时候,你要记住,当年你曾祖父说过的话,宗家人,哪怕是女子,遇见在难的事也要挺起胸膛做人。

      祖母这一辈子,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在自己的小天地小院子里,过平静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你自幼养在祖母身边,难免会受到祖母的影响,你记着,祖母是祖母,你是你,你要过自己的日子。

      她眼眸微顿,她想祖母,这个时候应该很想在说些什么,但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所以才会说一句:这世间的一切辛酸苦楚要你自己去体会方可明白。

      但却也是这一句,她深切的感受到祖母对她的殷切盼望。

      多年以后,她儿孙满堂,美满幸福的时候,她朦胧间似乎看见了祖母写这封信的时候是何等的样子。

      独自一人,对着窗,嘴角微勾,时不时的浅笑,偶尔两声叹息,亦或者突然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的神情跃上脸。

      让她不自觉的也随着祖母一块儿笑,一块儿叹息,一起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她对祖母的样子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她却还是记得,那封信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声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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