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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有契主的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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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宿。
精神疾控中心。
史今驱车到达时正逢落日西斜,将熄的余晖晕红了半边天幕,恍若深浅不一的红妆。
秋分时节,晚风微凉。
他停好车,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文件,确定没有任何缺失后方才打开车门。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他大为吃惊。
排布整齐的高层建筑墙体惨白,楼层周围栽种着大片的枫树林,叶红似血,交相辉映间看起来阴森可怖。统一制服的安保人员荷枪实弹地警戒周围,神情肃穆而冷峻。
精神疾控中心在许多天宿人心中一直是个谜样的存在。
通常只有心理评估等级下降到E级,才会被强制带走来到这接受治疗。
其中很大一半的患者都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在成人仪式上落败这一结果而饱受困扰,最终走入死循环无法挣脱——成为契子,从今以后都要依附于契主生存,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而另一小半则是因为契子或者契主在紊乱期内意外离世,导致精神出现不稳定现象,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才会入院接受治疗。
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院长快步迎了过去,面带笑容地向这位老友问好:“好久不见。”
“院长,好久不见。”史今正色朝他敬礼,而后将手中的文件转交于面前这位一脸和气的男人,“我奉军部之命前来接许三多同志出院。”
院长极为怀念地注视着文件末尾处的红色印章,在史今略带疑惑的目光中抽出了其中的一份评测鉴定,“这是疾控中心建立以来第一个能活着走出去的病人。”他的笑容里掺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挺好。”
史今闻言微怔。
院长看了史今一眼,心知自己刚才的话语让对方产生了疑惑。对于史今这类被政府过度保护的雏态而言,疾控中心的真相不过是流于表面的解说,至于真正蕴含其中的黑暗,自然是无法触及的。
“走吧,我带你参观一下疾控中心。”
“是。”
办理完一连串复杂的手续后,院长带着史今走进了疾控中心内部。
一路上有不少医生和护士朝二人无声问好,手中大多拿着各种复杂的仪器与药剂。沿着楼梯来到二楼,一股冷意扑面而来,史今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院长,却意外触及到对方眼底深埋的哀痛。
院长收敛住情绪,转过头看着史今,淡淡开口:“对于接下来你所看到的一切,请做好心理准备。出去以后,也勿向他人提及。”
“是。”
二楼开始是疾控中心的病房——或许将其称之为监狱更为合适。
透过单向玻璃窗,史今看到了无数饱受折磨的同胞:他们被坚固的锁链牢牢拷在病床上,陌生的仪器设备不知疲倦地运转,记录下一个又一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房间越靠后的病人精神状态越差。到最后一间病房时,那位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已经被一整块钢板固定在了床上,医护人员在他周围忙碌,安定剂源源不断地顺着针管打进身体。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断挣扎哀嚎,声线里的悲凉几乎刺破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史今的心情也随着这一路走来而变得沉重不堪。
“他们……有可能痊愈吗?”他悄声询问院长。
院长凝视着他烟灰色的眼眸,悲凉地摇了摇头:“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的话……”他顿了顿,“可能性为零。”
史今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院长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来到位于三楼的办公室。
“喝口水。”院长把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用镇纸压着,然后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温水递给史今,“是不是觉得这个地方很恐怖?”
史今抿了一口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今天接触到的内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出格。
院长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在这里,精神上的痛苦远大于□□上的。”他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们所一直在进行的工作表面上看起来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救援,其实,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这也是那么多年来政府一直对外封锁有关精神疾控中心一切消息的原因。”
史今捧着纸杯安静地听着。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情况,也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些,里面的是非对错,他一个局外人无权评价。
“很抱歉让你听我唠叨那么多。”
“没有。”史今摇头否认。
院长笑得苦涩:“年纪大了,就爱胡思乱想。”他绕到沙发后面,挪开了挂在墙上的一副山水画,与楼下病房一模一样的单向玻璃窗露了出来。
史今诧异地站起身。他没想到,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还存在着一间极其狭小的卧室。从他所在的角度望去,那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外空无一物,整个氛围极为单调冰冷。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双手抱膝,下巴磕在其上,眼神苍白,呈现出一种极为浅淡的灰色。和史今的烟灰色不同,他眼瞳中的灰色要淡的多,如同一层缥缈的水雾,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
在天宿,人们的眼睛仅有三种颜色,每种颜色都代表了不同的身份。
像史今这种还未经历成人仪式的雏态,眼瞳的颜色是未成年专属的烟灰色。而经历成人仪式后——取到心头血的契主,眼瞳会转为厚重浓稠的墨色,与之相对的,被采血的契子瞳色则会变为近乎透明的灰色。
契主与契子之间是一对一的配偶关系,但二者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契主在这段感情中拥有绝对控制权,契子只能被动接受来自对方的指令,不得,也无法进行任何反抗。这也就意味着从某种程度来说,成人仪式上的结果,决定了一个人一生。
似乎意识到了有谁正在观察他,原本安静坐在床边的病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算不上俊朗,甚至还带着青涩的稚嫩面容。他朝着窗口的方向微笑,露出一口白牙。干净纯粹的笑容让颊边的两个酒窝深深陷了下去,那里面盛满了与黯淡绝望截然不同的希冀。
史今觉得自己心底的某处被狠狠触及,眼眶不由泛酸。好在多年的军校生涯让他能够及时掌控住自己的情绪,他收回思绪,定了定神:“他是?”
“他就是许三多。”院长叹了口气,然后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人人皆知的问题,“史今,你知道一个契子,如果结契之后就被契主抛弃,后果会怎么样吗?”
“会患上无法逆转的精神损伤。”这是源于书本的标准答案。
“是的。精神损伤也分为好几种,这与他们紊乱期的表现挂钩。” 院长翻出一支烟点上,“作为许三多的主治医师,我有义务告知一些重要事项,希望你能够及时转达给上层。他被送到我们这时还没度过固定的紊乱期,再加上契主的人间蒸发,这也就直接造成了重度精神损伤。”他抖了抖烟灰,继续补充,“重度精神损伤意味着他会排斥黑夜的到来,有时甚至会无法安稳入睡。”他的眼眸深处是历经岁月磨砺后沉淀下的沧桑,望向许三多时又夹杂着心疼与无奈,“说句实话,我并不想让他去念什么军校。这孩子受了太多的罪,心思单纯性子又柔,实在是不太合适。”
史今没有接话。他心底颇为诧异,对方的叙述于他而言是一场巨大的冲击,之前在楼下亲眼目睹的一切更是打破了掩埋在心底的美好幻想。有光必有影,有明必有暗。光明和黑暗就像是一对双生子般纠缠,致死不休。
但如果许三多真如院长所言那般患有不可逆转的重度精神损伤,那军部下达的命令简直是道笑话。更何况三五三军校从建校以来就只招收雏态,贸然调入一个契子,舆论也将无法控制。
他注视着病房中单薄瘦弱的身影,眼神闪烁:“没有找过他的契主吗?”
“找过,但每次都是铩羽而归,毫无收获。他的契主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踪迹可寻。”
“怎么会这样?”
“送他来的人说是在荒郊野外找到他的,周围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院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史今,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说。”
“三儿是个好孩子,即便被抛弃也没有心存怨恨,只想好好地过完每一天。所以我拜托你,出去以后替我好好照顾他。”院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是真的心疼许三多,心疼这个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少年。
史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哑声开口,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给出承诺:“出去之后,我会尽可能照顾好他的。”
院长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又摇了摇头:“一般来说,契子离开契主的时间越长,寿命就越短……”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向王校长申请,让军部介入寻找他的契主。”
“好。”史今干脆利落地应下了,“不过,您为什么自己不申请?”以院长和校长的交情,这应该算是小事一桩才对。
“因为我们直接受制于政府,不允许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院长苦笑着解释,“事实上之前我们也向上头申请过,但每年被遗弃的契子人数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