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风漪

5、昔作女儿时

　　她的名字非常普通，单字一个怡，在老家还和乡里上的刘怡重名儿。样子呢，之前说过了，秀秀气气的，并不是什么倾城绝色。

　　李怡的家乡远在沣州渃水，距县上还有二十里的东陵山下，那应该是大魏最小的郡县单位了吧，一个远离帝国繁华、人口不足三十户的偏远山里。

　　她的父亲早年是一名私塾先生，母亲则是地地道道的乡野妇人，自然，这样的家世背景在大魏极普通的家庭，与上京的权贵们比起来，更是只能用破落来形容。

　　但作为李家里唯一女儿，从小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又让她从骨子里多多少少透着些许不同……

　　李怡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由于他们家一直没有可以继承血脉的男丁，母亲多次哭闹并请求父亲续玄再娶，却一次又一次被父亲劝下……“小怡，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名字叫这个吗？”那时，她并不了解父亲为什么会问她这个，然后父亲笑着对她和母亲说，“怡，就是快乐、高兴的意思，你母亲在你出生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男孩子呢，结果是个女孩，可是，即便如此，你老父我还是高兴得很，所以，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快快乐乐，我们一家都快快乐乐的！” 听完以后，她就知道，父亲的回答她会记一辈子……

　　在她七岁的时候，别人家的女孩儿都开始学煮饭制衣，而她却像男子一样读书识字。当然，进的私塾自然是她老父的私塾……可是，父亲却大声地告诉她，“别人家的女孩儿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李怡你记住，李家的女儿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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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母亲的贤惠是穷人家的美德，而父亲的开明就是他们家的阳光。所以，即便是别人眼中的破落户，李怡仍然觉得幸运，因为她的家总是最特别的……

　　于是，很多年以后，她仍然坚信，如果不是亲人给了她勇气，如果不是父亲的真知灼见，她根本不可能在复杂的宫廷独自闯过一个又一个暗礁！其实，她是一个怕死的女人，她还要留着命回去侍奉父母呢，所以，她不能死，她会小心翼翼的活！

　　静静呆在御书房一侧，李怡默默地算着日子。十天，还有十天，这是今天数的第几次？恐怕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不过还好，只有十天了，想到这她总是很有动力。

　　还是那本沣州的折子，赵曦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谈话，不自觉皱起眉来，“李怡？”

　　“是，皇上。”

　　“我倒是忘了，沣州的涝灾可是三五年总会有一遭？”

　　“奴婢不敢妄议国事。”

　　“你说你的家乡，又怎么是妄议国事了？”

　　“奴婢只记得每年梅雨时节，雨水淅淅沥沥的总是不停，虽然也不曾担心房屋被淹，但有时一些山石滑落下来，还是担心受怕的。”对于皇帝间断的问话，李怡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是十三年来从来没有过的特殊时期，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像以前一样只安静地呆在一边。

　　“哦，原来你没有住城里？”

　　“在东陵山脚下的一个山坳里，偏僻地方，倒也没人取什么名字。”

　　“原来如此……那又怎会进宫的？”

　　“却是奴婢不该说的……那年天灾人祸，家里没了生计，只得出来谋个活路……”

　　“如今你又怎知家里情况是变好了？你看，沣州涝灾的折子朕又看到一本了。”

　　“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天命难违，唯一片孝心而已。”

　　“你倒是会说话。”她嘴里拐着弯的深意，他又怎会不明白？这几日无论他问什么，她总能说到她回家尽孝的意思上，这也着实让他不舒服，想他一个皇帝，什么时候在意过一个宫婢了？！

　　赵曦不再说话，而是正经批阅起手中那本沣州水患的奏折来，随后朱笔一挥，沣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便又因治水不力撤汰了一轮……却说李怡就在御书房内，知道此事还是在归家以后，当然，这是后话。

　　“介思！”

　　“诺。”

　　“把这本折子交给张允诚，告诉他即刻办理。”赵曦口中的张允诚，便是在外务上一直主张绥靖防守的大鸿胪，他在臣等面前都尊称此人张公，可见张允诚在朝中的地位……

　　然后，御书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这仅仅是她的想法而已。

　　“研磨。”

　　李怡走近书案前小心翼翼地研起磨来，不想此时，赵曦手中的狼毫在空中一顿，竟在奏折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墨痕，这本奏折算是彻底毁了！

　　“该死的东西！”赵曦甩了笔，就疾言厉色地骂道。这一连串的举动却是吓坏了跟前的李怡。

　　近身内侍恭九眼瞅着这一幕，朝门外的侍卫迅速使了眼色。这种事他处理多了，更何况，还是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早前他那么劝她，她还用话挤兑他！随即，如冰雕般的羽林卫像复活了似地上前准备将李怡拖走，而在这一刻，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少不得十几、二十几个廷杖。想她一个女子，又怎么生受得了那个罪？怕是必死无疑了！

　　恭顺、卑微的她，原来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这竟是她脑子此刻唯一的想法，真是可笑！

　　“皇……皇上……”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振颤，抱着那最后一根稻草希望……

　　“放肆！”他的声音透着怒气，这次却不是对她说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奴才该死，罔悟了圣意。”恭九瞬间跪倒在地，严肃的御书房一下子好似变成了刑场。

　　“好你个恭九，你倒是越活越混了，自己下去领三十板子。”

　　“皇上息怒，饶了奴才这次罢，饶了奴才这次罢……”恭九没有想到，自己的私心竟会招来廷杖三十，且不说这一小小的失误让他脱了一层皮，也因为此事，多年来近身内侍的荣宠也毁于一旦……

　　御书房迅速安静下来，她依然跪在地上不敢造次，时间慢慢流过，等常侍介思上前问皇上何时用膳时，她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午时了，她也差不多跪了一个时辰！

　　赵曦移驾耳房用膳，毫无征兆的赦免了她“起吧。”他平淡的语气就好像在告诉她，她只是一介蝼蚁，是活还是死，都是他的意愿。

　　“谢、皇上。”说出来的话没了淡然，却透着沙哑顿挫，她毕竟只是一个弱者，这就是现实。额间渗着汗水，早已麻木的膝盖却怎么也使不了力气，要一个人站起来并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其实你很不服气吧，”他是知道的。

　　“不过，你这一跪可值三十大板。”然后，离开。

　　其实，他是生她的气的，连他自己都远没想到的怒气！也许，是她无时无刻地离意，总是那么可恶！也许，是她淡然的声音，总是那么的刺耳！也许，还是她貌似恭顺的姿态，总是那么碍眼……

　　她竟变成了他的眼中钉、胸中刺，即使看不见，却还是从心里跳出来提醒他，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可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