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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九 ...

  •   她在哪、在哪、在哪……

      赵夕雍寒着一张脸,自深夜的冰冷海水里一蹿而出,浑身湿淋淋地跃上岸边。

      深夜的海风有点寒意,冰冷地吹在他脸上,迅速风干他俊颜上未干的海水。他感到一阵通体寒冷,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喉间的一个喷嚏。湿透了的几层衣服黏贴在他身上,被冷风一吹,更是使得他忍不住发颤。

      该死的!她究竟在哪,在哪啊……他焦急不安地扭头环顾四周,却在清亮的月色下,只看到海滩上一块块突起的岩石,及岸边海浪一波波涌上来冲刷着的浅礁。他剧烈地喘息,胸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经他方才一番在海中奋力的伸臂划水动作,而又裂了开来;不但渗出血丝,而且海水中的盐分也刺激得他伤口隐隐作痛。他紧捂着胸前伤口的位置,又在喉咙里低咒了一声。

      他……他为什么要来救她?救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许活了一千年之久,不知是人、是仙、是魔、还是妖的女人?她力阻他与国家社稷共存亡的忠义,先是趁他裹伤之机谎称他伤重无法行动、间接致令少帝蹈海殉国;继而暗地下令他的座船转向驶往海中小岛,后又阻挠张副使奉他为帝继续抵抗,致使杨太后与张副使最终在绝望中自尽全节……她,仍是这样!一出现,就身负了许多人的性命!他曾无数次又怨又恨地忿言责怪着她,因为她那样冷酷,阻止他去见张副使,因为……她怕他会因为身上的那一线赵宋皇室血脉,而被拥立为下一任新帝!

      他不稀罕当什么皇帝,事实上他也很清楚,大宋至此已是天命永终,倘若他在少帝蹈海之后、不是宋军里唯一的赵氏宗室男儿的话,他这一生都不会成为什么可能的皇帝人选。但她仍是阻止他、瞒骗他,使杨太后和张副使绝望地投海赴死,以身殉国!他不愿当那名义上的皇帝,但他想要救人啊!他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袍、自己的堂弟牺牲,自己的家国社稷毁于一旦,却无能为力——

      啊!她陷他于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之中呵!他只一心想为国而死,她却一定要他为己而生!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呵?他的家国、他的一生已经毁了,为何她仍一心要救他呵?

      而更奇特的是,为何他要这般执着地苦苦追寻她的踪迹呵?倘若当初他放手任凭她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生命里,不是对他们两个都好么?他们不是已经说过了最伤害彼此的话,已经说过“生时不复来归日,死后再无相思意!”了么?那又为何,他会从得知她悄然离去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就翻江倒海、疼痛难当;就立定决心,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他焦虑着,矛盾着,不明白自己何以竟然无法放手。理智告诉他,应该任她自由离去,这样他就不必每天都受着心底那种深重的责任和道义的煎熬;然而感情和直觉却背叛了他的理智,支配着他的身与心,一再地促使他做出更多破例的事情,让他不由自主间就丢掉了所有的原则和坚持,使他在强大的不安中仍然忐忑向前,用尽一切力量和方法想要找回她。可找回她之后呢?他怎么做?只是叫她给自己一个交待?问她为何要毅然决然地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一念及此,他瞇起了眼,胸口的疼痛更剧。在月光下,他隐约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向他奔来。

      不,那不是她。他紧蹙了眉,不敢相信自己胸中竟然被失望狠狠地撞击了一下。那身影太娇小,决非她那虽纤瘦但修长的身躯;那态度也太慌乱,绝不是她那无论何时何地都从容冷静的高雅——

      那人影奔到他近前,一眼看见他就泪流满面地痛呼道:“陛下!你终于来救昭仪了,陛下……”

      他两眉紧紧攒起,不明白那人的意思。陛下?他并不是皇帝啊,他还没忘,在她的极力阻挠之下,他才没当上大宋的亡国之君,在那一场惨烈的厓山之役随着堂弟殉国……而且,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称呼?几百年,还是……一千年以前的?

      他半瞇着锐利的眼睛,借着月色一眼看去,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小柳儿?”

      这个名字突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惊得倒退了一步。见那女子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他就知道他说对了——天啊,她真的叫小柳儿!

      “陛、陛下,难道你……”她的声音梗在喉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哭泣。“陛下,你快快去救昭仪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的心陡然一沉,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奔向海旁的高崖之上。他手脚并用地利落攀爬着,快要到顶时,耳中钻入一个陌生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没有温度。

      “司马回雪,你可准备好了?”

      然后,一个同样平静如水的声音,在崖上轻轻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是的。回雪……愿赌服输!”

      什么?她跟什么人、打了怎样的赌?他大惊,攀爬速度更迅。那先前的陌生声音再度扬起,仍是无温、无波。

      “你可记得,赌输这一场,要付怎样的代价?”

      她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接口,静静地犹如今夜冷厉的月光,锋利地割开他的胸膛,刺穿了他的心脏。

      “放弃轮回转世之生命,永生、永世,在此海边化为磐石。”

      那陌生人听闻她的回答,声音里竟然微带了一丝笑意,或许……还有丝激赏?“很好,司马回雪。”

      赵夕雍拼尽全力,终于在那人话语尾音方落之时,一只手碰到了崖顶的坚硬地面。他精神一振,顾不得喘息,足下一蹬,身形已蹿上高崖之巅。

      他犹立足未稳,定睛一看,却登时心胆俱裂。

      因为那神秘的、美丽的、冷酷的、忧伤的女子,那莫名牵紧他心的女子,此刻正面对他而立;但她的足、她的腿、她的腰……却已经逐渐被透明的冰,冷冷地冻住。那冰仿佛为她度身定做一样,环着她腿、她腰肢的美好曲线,逐渐往上侵蚀着她的身体;她仍是那样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静静伫立在那里。当她的视野里映入剧烈喘息的他时,她的神色里微微浮现了一抹意外,但随即她唇角绽开一丝很浅、很浅的微笑。

      那抹笑容夺去了他的呼吸。他有短短的一瞬无法动作、无法言语,眼睛里只看到她被那晶莹无瑕的冰逐渐冻起来的模样,而她脸上甚至带着一个微微的笑意,那凄绝的美丽慑人魂魄,使他的心在霎那间龟裂。

      “为什么?!”他暴喝一声,冲上去想碰触她,但触手所及,已是一片平滑而冰冷的冰面。那冰已逐渐冻到她的胸口;连她垂于身侧的双手,此时也开始逐渐结冰,使她原本就肌肤细白得如同温玉的柔荑,此刻看起来更加透明。

      “冰冻之苦。”那立在暗处阴影中的陌生黑衣人突然出声,一张脸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眼睛是幽深的黑,隐约反射着今夜的月华,深不见底。

      赵夕雍很想瞪向那人,但他转不开视线。他的眼神胶着在她的身上,他的眼中一瞬间涌满了泪水。他仍然震惊,他的聪敏已足够他迅速在脑海中将自己听到的只字片语组合成一个最惊心动魄的推论,而那结果震慑了他,击碎了他的心。

      “你只是为了……要来救我,就心甘情愿身受这样巨大的苦楚?”他哽咽,看着那透明的冰已冻结过她的胸口,蔓延上她的大半手臂,而她,仍然对他静静地微笑。

      “你说说话啊,轻舞……”他哀恳地看着她,无法置信地看着她那一抹绝艳的笑容。“告诉我,我怎样才能救你?怎样才能挽回你——”

      她仍然不说话,但是她眼中升起了怜悯的、凄然的神色;忽尔开口,却是对着他身后已泣不成声的小柳儿,语调里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谢谢你一直跟随于我,但如今……我再也无能为力了。”她静静说着,不忘一笑。“小柳儿,我一直很想谢谢你。今后……你也去转世投胎,寻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幸福去罢。”

      小柳儿猛烈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赵夕雍突然惶恐起来,他想摇晃她,却已没有了触手之地;他悲伤地看着她,语调里已不自觉地全是恐惧惊怖。

      “轻舞,你告诉我啊!你说,我怎样才能救你?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这样啊!”他声音颤抖,眼里含了泪。“你要救我,却把我一人丢在这世界上独活下去?我已没有了家、没有了国、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甚至没有了立足之地;现在,你也要走?你不是来救我的吗?你不是来与我重逢的吗?”

      她终于望向他,那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爱与哀伤;他在那视线里捕捉到一丝绝望,于是他的心也碎成了片片。

      她好似想要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脸,抹去他俊颜上难掩的哀戚;但她的视线陡然向下落到自己连指尖也结了冰的双手上,唇角掠过一抹无可奈何的淡笑。

      “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她突然轻声地说道,看到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悄悄笑了,感觉那冰已越过了她的两肩,漫入她的脖颈。她快要发不出声音来了,这体认使她眼中终于滑出了一滴泪;但那滴泪迅速地因为她肌肤中已透出来的寒气,而在她眼下冻结,仿佛一颗珍珠,微微泛起晶莹的光华,悬在她的颊侧。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她含泪带笑地望着他,看见他终于忍不住落泪的脸,她的心在胸口紧紧地跳了两下。“这一回,我们是要真的永诀了,夕雍……”她唤着他这一世的名,感觉冰冻的冷意已触及了她小巧的下颌,蔓延上她的下唇。

      她的双唇颜色变成了淡淡的紫,又转为透明的雪白。她以双眼凝注于他,努力翕动半结冰的双唇,鼓起最后的气力,轻声说道:“好好活着,彦士——”

      话音未落,那冰已漫过了她的唇,迅速侵蚀了她的鼻、她的眼、她的额、她的发……而后,她整个人在他面前,化作了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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