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洪荒续篇——谜踪》西西惟亚

4、第四章 琉璃阁密会

　　静谧的午后，一封密函被送抵了太晨宫。送信的使者大家都熟悉，正是留守在碧海苍灵的东华帝君座下掌案仙官重霖。他的到来甚是低调，掐了个诀法便在太晨宫的书房现了身。那时，东华帝君正伏于案前校注佛典。察觉周身气泽起了些变化后，他顿了顿手头的笔，抬眼的瞬间便见了团团仙雾中显形的重霖。他瞥了他一眼，遂收回目光，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臣，参见帝君！”
　　白袍男仙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之礼。案前的紫衣尊神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今日臣受孚觅仙母之托给帝君送来密函。因仙母说此事不得张扬，叫臣行事务必隐秘，遂臣不得已才掐了隐身诀闯了帝君的书房。还请帝君恕罪！”
　　将笔摆到笔架上，东华执起这本尚未校注完的佛典粗粗扫了一遍。他语气清冷，平静泰然，“你什么时候开始受孚觅仙母的差遣了。”
　　重霖再作一揖，“仙母说，是要事……”
　　“这四海八荒，要事多得是，每一桩都来寻本帝君的话，你不如留在太晨宫，不用回碧海苍灵了。”
　　“臣，知错……”重霖加深了这一揖。
　　骨节分明的手朝着昔日手下战将抬起，伴着沉稳的低语，透着一丝无奈亦有些烦躁，“拿来吧！”
　　一卷信纸自墟鼎而出，被恭恭敬敬地交到了那覆着薄茧的掌心上。展开简单地看了几眼，紫衣尊神便就敛了浓眉。虽他的神情未有太多的变化，却叫人扎扎实实地觉着心慌不安。
　　“帝君，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沉了沉，端坐文案前的银发尊神遂才开了口，“替本帝君跑一趟孚觅仙山，明日午时将仙母带至琉璃阁见本帝君。”
　　重霖领命，即刻掐了仙遁诀化作一团仙雾消散在这清冷的书房内。东华依旧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许久过后，终是凤九的到来才叫他回了神。她已是浑身汗湿，额发与鬓发一并贴在了脸颊上。她通红着脸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模样也甚狼狈。
　　“又去哪儿玩了？”
　　“刚刚与那头雪狮打了一架。”凤九抬了衣袖擦了擦，笑容灿烂，“就是你迎亲时骑着的那头！”
　　紫衣尊神起身走到她身前，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顺便也给她擦了汗。脸上带着浅笑，不似平常那么冷。他的语气轻柔，与方才同座下仙官交谈时截然不同。
　　“你指哪一次？”
　　“最后一次，就是篮眼睛的那头！”
　　他唔了一声，“毛最长的那头！”
　　凤九连着点了好几下脑袋，“对，最漂亮的那头！”
　　“也是最不禁打的那头！”
　　东华的嘴角勾起了微妙的弧度，似是在嘲笑，又似在戏弄。
　　凤九噘了嘴，跺了下脚，“你就不能说句好听话？”
　　浓眉一挑，紫衣尊神遂就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声音沙沙沉沉，钻入凤九的耳廓，叫她心里酥酥麻麻，还有些腿软。
　　“你想听本帝君说什么好听话？”
　　脸一下子就烫得过了头，凤九哪还有什么心思同东华闹小脾气、使小性子。她拽了他的衣襟，一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哀叹自己的不争。她这夫君还就是能回回掐着她的死穴，叫她很没出息地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你不说话，还把一脑门的汗抹在本帝君的衣襟上……”
　　他故意顿了顿，十万岁的凤九帝后果真想都没想，就落了他的套。
　　“这是又要我给你洗衣裳了？”
　　浓眉又挑了挑，东华继续逗她，“说到底，都是你弄脏的。你不洗，难道还要让本帝君自己来洗？”
　　凤九鼻孔里出气，“太晨宫又不是没有宫娥……”
　　“本帝君也不是没有帝后。”他怼得心安理得。
　　颓了肩膀，凤九认命般地伸手去宽他的衣裳。想着反正也不是头一回洗，再多洗一次倒也无所谓。为人妻的，总是得做出点牺牲……想到这处，凤九一愣。上次在水沼泽给他洗帕子的时候，和上上次在太晨宫他叫她洗袍子的时候，他们可还没成亲。非但没成亲，还是清清白白的！反射弧较之一般人要长上那么几寸的凤九帝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东华早就把她当帝后使唤了！正宽着外袍的手顿了住，紫衣尊神看了看她停留在他衣袍上的手，又望进她的眼中。
　　“怎么又不脱了？”
　　抬眼正对上他瞧她的目光，凤九有些不太确定，“上次你叫我洗帕子，这是看上我的意思？”
　　紫衣尊神愣了愣，遂仔细琢磨了一番。片刻后，他才诚恳地答了她的问，“那时的本帝君使唤人使唤惯了。”
　　凤九捶了他一拳，遂被他抓住了手，犟都犟不得。
　　“洗本帝君的私人物件，敢偷走和洗丢的，你是唯一一个！”他凑近她，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尖，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本帝君若是不娶你，怕是这四海八荒也没其他人敢要你了吧！”
　　抬头咬了他一口，凤九遂化作狐狸原身从他的怀里挣脱，一溜烟地跑出了书房。东华捂着自己的鼻尖，望着那九条长长的狐尾消失在视线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抹了抹鼻尖上的口水，收了思绪回到几案前，重新执起笔阅着那卷并未校注完成的佛典，却终是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批注上。放下笔，紫衣尊神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来，只是有些走神。他又坐了许久，直至窗外天色渐暗。起身走出书房，望着天空渐渐失色，他沉了许久。
　　次日，一夜未眠的东华帝君早早便就起了身。身旁的凤九依旧熟睡，恬静安稳，无忧无虑。替她掖了掖被角，他抓了床尾的中衣与外袍便出了殿门。外头起了些风，凉意袭来，将紫衣尊神的银发扰得有些凌乱。天色还未断黑，繁星洒落了最后的一缕光辉，庭院里盛开的佛铃花渐渐褪去光晕。他抬头观了观星象，遂又抬手掐算了几下，清冷的面容无波无澜。遂有一阵仙雾散开，巍峨挺拔的身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九这一觉便奔着巳时去。昨晚，她本来还在同东华闹小脾气，也暗暗下了决心要把他赶去书房睡。可她那夫君对着她又是挑眉又是压低声音的，叫她很快便束手就擒。翻了个身，凤九趴在柔软的床榻上一动都不想动。又磨蹭了大半个时辰，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了身子。今日她还得去第七天的承天台陪成玉看戏，约好了正午时分在天门口等，也不好迟到。简单洗漱了一下，宫娥们就围着她忙活了起来，梳头的梳头，伺候她用膳的递了筷子。这两年在太晨宫，除了给东华下下厨之外，凤九没干过其他粗活儿累活儿和脏活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叫人妒红了眼的幸福日子。东荒的政事不多，她便也就闲得很。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去找姑姑或者成玉打发时间，亦或是逗后院的那几头雪狮玩。不过，大多数时间她还是留在太晨宫中。虽然帝君时常需要帮着佛陀爷爷校注佛典，也没太多时间陪她玩。但光就这么坐在他身边望着他，凤九便能发上半日的呆。自己的夫君生得这么好看，真是怎么看都不会腻！想到这处，凤九甜甜地笑出了声，惹得伺候她的宫娥们都掩不住的笑意。
　　早膳用得晚，于是凤九便就多吃了些，并着午膳的量一并吃进了肚子里，胀得狐狸肚子鼓鼓囊囊。松了松衣带，她径直去了书房，想同东华打个招呼，顺便再陪他坐一会儿。可到了书房一瞧，里头却是空荡荡的。问了司命，竟也没问出个一二来。只说一大早就没见着帝君，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大约是有什么急事去处理。凤九觉得东华许是真有要事吧！遂又觉得那要事可能是桩大事，就像在幻梦境里头战妖族那样，叫他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凤九隐隐感到了不安。可三大异族的首领被东华就地正法后，四海八荒太平无事。妖族的新任君王虽依旧与神族不和，可到底是个有些头脑的，不似上一任那般鲁莽。魔族一分为七，由七君守着各自的疆域，倒也无暇同神族交战。鬼族的尊王之席，神族插了一脚，虽费了些周折，却也成功将离镜与玄女的孩子托上了尊位，由胭脂辅佐政事。相较而言，三大异族中最不用操心的便是鬼族了。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东华这么急急地离开了呢？怀揣着心思，凤九便出了门，往第七天去。

　　三十六天青云殿旁闪过一个身影，虽是佝偻着腰背，动作倒还算利索。隐入琉璃阁后，另一个身形便将入口守住，禁止任何人踏入。来者直接上了二楼，仙杖敲着石阶，沉闷的咚咚声低低地吟着，叫人一阵心慌。
　　紫衣尊神坐在桌前，手中执着一盏茶碗，里头的茶色淡淡，有缕缕热气腾入干燥的空气中。他悠悠转着茶碗，却未将里头的清茶溅洒半滴。
　　登上台阶的尽头后，来者喘了喘，抬手拍了拍胸脯，连着顺了好几口气。她的脸色不太好，几乎没甚血色，苍白的薄唇泛着些许青灰色。
　　“仙母不必多礼。”
　　缓了缓，刚准备行礼的孚觅仙母顿了身形，遂还是浅浅地福了福身子。
　　“坐吧！”他顺手替她满了杯热茶。
　　执起茶碗的手颤抖得厉害，待递到嘴边时，已湿了衣袖。
　　眉头微不可查地敛起了些许，紫衣尊神望着眼前的老者不语。
　　一碗茶水下肚后，孚觅仙母才觉得好了些。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水泽，她长叹道，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紫衣尊神依旧没有开口，等着她往下说。仙母也未绕弯，一上来便就直奔主题。
　　“这四海八荒，法力能触及混沌界的，除了老身外，也只有帝君了。帝君可有探过？”
　　坐在对面的尊神嗯了一声，遂润了口茶。
　　“可是如我信中所述？”
　　“不错。”他沉了一句。
　　孚觅仙母闭了眼睛，长叹不语。两人静坐许久，相对无言。漫长的静默后，终是仙母缓缓开口破了这死寂。
　　“这件事情，帝君有何打算？”
　　“此事，你权且当不知道。本帝君自会处理。”
　　“这才消停了两年……”
　　“此事与三生石无关。”紫衣尊神即刻打消了她的顾虑，“此事因本帝君而起，本帝君自会亲手做个了结。”
　　“可……”
　　“你只需守着这个秘密。若走漏半点，本帝君为你是问！”
　　坐在对面的上古尊神双目如炬，语气凝冷，叫人胆寒。仙母顿了顿，遂有一丝苦笑浮现，“帝君大可不必担忧老身的这张嘴。”她的目光转而望向手边那盏空荡荡的茶碗，眼底一片澄明，“老身的时日，不多了……”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打破这尴尬死寂的，是东华帝君。
　　“本帝君知道……”
　　她复又望向身前的这位尊神，语气柔和，叫人觉着暖意从心底而生，“孙女婿，叫我一声姥姥吧！”
　　被唤作孙女婿的东华帝君一怔。这四十多万年里，他从未受过长辈的关爱。即便是施予他饱饭之恩的知鹤父母，也未在感情上对他加以照拂。
　　孚觅仙母见他不为所动，低头笑了笑，却是无奈，“罢了，想来帝君也是开不了口的……”
　　拄着仙杖的手用了力，骨结微微泛着白。她站了起来，有些勉强。
　　“不去看看九儿？”
　　摇了摇头，年迈的老者叹息道：“不去了，九丫头见到我这副模样，该要担心了。”顿了一顿，孚觅仙母似是思量了一番。最终，她还是开了口，把想说的话一并道了出来，“帝君若是有心，在老身羽化前，带那孩子来趟孚觅仙山吧！厢房一直都备着，是定做的大床榻，合你的身高。”
　　紫衣尊神身形一顿，遂觉有一种微妙的情感生出。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叫人觉着温暖又安心。他该担忧眼前遇到的麻烦不是吗？可为何却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望着缓缓转身离去的身影，他愣了许久。她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下了石阶，背影有些落寞。不自觉地起了身，紫衣尊神跟着下了石阶。他亲自送她出了琉璃阁，并叮嘱重霖送她回孚觅仙山。她朝他福了福身子，他微微颔首，姿态甚低。
　　走出琉璃阁，绕过青云殿，一路上，东华都有些心不在焉。路过锁妖塔时，远远见着连宋在与那新上任的小仙交谈。他淡淡地看了几眼，顺便听了几句。今日，他的思绪有些乱。眼下需得寻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捋一捋。定了定神，紫色身影便向着久违了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