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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   ……

      “这个卢雪隐,出身科举做过文臣,外调去了北疆朔州,那时北邙山连着三年冬灾白荒,草原四部联兵一处破关劫掠,朔州府都指挥使领军迎战,却被暴风雪吞没大半部队失了踪,倒是卢雪隐,虽然只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在禁军支援到来前,领着残部不但守住朔州府州城,甚至还出击三战,战战告捷,等到禁军抵达,草原四部早被冲得七零八落只余散兵游勇。”

      “那不是挺厉害的嘛?”尹崇月不知道皇上的气从哪里来。

      萧恪横了尹崇月一眼,颇为不满说道:“自此后他便一路升迁来了枢密院,那时我还小,政事过手不多,却也看他炙手可热起来,只是他太过可恶,仗着功劳颇大,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又不是父皇留下的顾命辅政,有些事哪轮得到他管朕?”

      “还有什么?皇上姐姐您就直说吧!”尹崇月看得出来,讨厌卢雪隐最重要的理由皇上还没说呢。

      萧恪紧抿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光宗……继位时,卢家与废太子来往甚密,且拒不肯供出废太子其属下与子嗣逃亡的路线……全家就被……被国法处置了。”

      说自己爷爷残暴不仁乱杀重臣再加皇位来路不正,不就等于说自己有问题,尹崇月能理解萧恪吞吞吐吐的原因,于是拍拍她肩膀说道:“都是过去旧事了,他要是不在前朝兴风作浪,也不好拿这些旧事揣度。”

      “可他和徐家过从甚密,又总替许多余孽说话,还处处与朕针锋相对。”

      萧恪历数起卢雪隐罪状时,腮帮子都鼓成圆的,尹崇月费好大劲才忍住没戳,安静听她讲,不过讲来讲去,都是在朝堂上卢雪隐多不会说话,给自己添乱,亲政后想办的事没办成,大多也是太后外戚一党和卢雪隐从中作梗,尹崇月明白,萧恪自小也是先帝静心栽培,以帝王学问养成心性,他计较得不是眼前得失,而是掣肘颇多忌惮无处不在。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光宗干得好事留下孽债已无法挽回,不管是皇帝还是旧臣一脉心中各有各的坎儿,她自己一句两句是说不动的,不如慢慢陪着皇帝缜密思虑,走一步看一步。

      见尹崇月若有所思一直不接自己话茬,萧恪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特别小心眼?”说罢语气又沉下去,“……还是觉得女子当皇帝就是这样小肚鸡肠……”

      后一句话虽然已拿出皇帝的架势威仪来,尹崇月却不害怕,她只是笑着掰开萧恪握紧的拳头,指着他掌心说道:“姐姐你通读史籍怎么会不知道,旧时燕昭王为图国强,搭筑黄金台向天下求贤,可是求来了苏秦助他弱齐强燕,他对如此能臣功臣都还是猜忌不断,最后不肯相助,害苏相死于敌国;还有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挽大厦于将倾,不也是人人称道的贤君,然而贤明如他,李辅国一句话就能动摇心意,才让李泌这位乱世功臣心灰意冷隐居山林,他竟也不肯挽留,更别提连自己父皇玄宗都百般猜忌加以软禁。姐姐你的担心猜疑好歹是关乎皇位和脑袋,所想所感也是亲身所得,他们这些‘千古名君’可是为了旁人一两句话就动摇心志胡乱猜忌,所以呀,我看你身为女皇帝,心胸可比他们这些男皇帝宽阔多啦!”

      萧恪听完一直绷着的脸终于略有松弛,握住手笑笑,却转瞬即逝对尹崇月正色道:“你别当朕说的是气话,也别怪朕多心,卢家和废太子过从甚密,卢雪隐小时候甚至曾在太子府读过书,他知道的远比你我更多。父皇和国师都曾让朕既不能像光宗那般雷霆手段,但也绝对不能当做二十四年前夺嫡之战从未发生,因为朕固然可以无视,那些真正蒙难失去亲人的贵族和门阀世家们却永不会忘。”

      ……

      回想起前几天这段夜谈,尹崇月再看向卢雪隐就有了别样滋味,不知道他五岁时在太子府开蒙读书是不是和太子那些孙辈交好,他幼时结识的这些朋友与至亲家人一个个被光宗爪牙捉住杀害时,他又是否在旁边亲眼得见。

      卢雪隐为人和为官都以不苟言笑且冷静自持名声在外,旁人不大愿意与这样的同僚打交道,其他下属也畏惧他的威严冷漠,如今他第一次被人以如此专注的目光打量许久,看他的人还是方才救过自己的一位少女,他竟心中有些莫名惴惴。

      原来一直被人盯着是这种感觉,怪得很。

      卢雪隐并没被莫名不安影响,一如平常礼节,微微颔首问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尹崇月当然不能说自己的真名,萧恪让她小心的人,她是必然要提防的,一时之间半真不假的实话脱口而出:“我叫满满。”

      这是她的乳名,只有父母和萧恪知道。

      胎梦与月有关,出生又在月盈之夜,父母便唤她个爱称满满,只盼她人生能躲过劫数,圆满幸福。

      卢雪隐看她脸颊圆润如瓣,眼珠也黑白分明又饱满又清亮,倒也很衬这轻俏名字,不知宫中哪个人这样会起宫女的名讳,俗却胜雅,丝毫不做作矫情,妥帖得见字如见人。

      问到名字,他便说出自刚才至今心中的疑问:“满满姑娘是怎么知道山洪要来的?”

      “我没进宫前也是走过些地方见过些世面的,中京郡南部的山里大多都有暗河,天气暑热的时候周边村民都到那里取水和存放自家粮食,我又是本地人,如何不知道?”尹崇月的话每个字都是实话,但却把关键的都留在肚子里不吐出来,这样说真话可比撒谎好用得多。想到此处,她自己下颚也不自觉轻巧扬起个骄傲的弧度。

      这表情使得冷面如斯卢雪隐竟也低头熹微笑意,但他并没忘了心中疑惑,于是以极平静的语调又问:“那你适才那句留下活口又是为何?”

      尹崇月心底一惊,暗道不好,他是听见了自己在那边发号施令,不过这也无妨。“大家都听到了的,先前遇到袭击时,贵妃娘娘下令务必留下活口,我见他们要求死,赶紧喊了句想让人阻拦,大人你可倒好,不去制止坏人自裁,倒给我来一下,腰现在还疼呢!”她的愠怒可不是装的,虽然此时浑身哪里都疼,但被卢雪隐刀鞘撞过的右腰眼的的确确是最疼的地方,这小子的手当真是黑。

      卢雪隐不好指责救命恩人险些鲁莽送命的举动,正当无奈之时,二人忽听到声马嘶阵阵,卢雪隐收敛肃容,双指压于唇下,打了个呼哨。

      马蹄急急奔踏之声越来越近,尹崇月看见林间忽然窜出一匹毛色黑灰油亮的骏马,虽然鞍带断垂,身上也有不少伤痕,但精神矍铄,跑至卢雪隐身边还能踢踏乱蹦撒欢,很是快活。

      “你的坐骑?”尹崇月问道。

      卢雪隐点点头,检查起马的伤势和鞍具,尹崇月很想摸摸他爱马的鬃毛,但也不好在这时没轻没重打扰,于是便四处看看有无其他人的影子。

      林间已到处都是洪流冲刷出的柔软污泥,也没超过脚踝高的积水,这样看来如果所有人运气还不错会点水性不至于在三清谷内头撞到石壁,那只要被冲出来应该都能捡回一条命,

      满地到处都是车马碎屑残片,尹崇月眼尖,瞥见一个半陷在淤泥里的匣子似乎有点眼熟,走过去翻开,这不是用来行穗礼的金穗嘛!

      穗礼要用去年御耕田结出晾干最饱满的一支麦穗沾水洒入土地,以示祈求天上地壤年年丰沛,之后再供入祭殿。自然这金穗便是地祭祀最重要的吉物礼器。之前命都要没了,哪有功夫看顾这玩意儿,然而此时见到却是实在惊喜。

      转念之际,尹崇月有了个主意,她拾起金穗塞入内怀,动作利落到远处为马扶正鞍鞯的卢雪隐都没注意到。

      此地林木极茂盛,多走几步便看不见卢雪隐身影,于是她折返回来,对已经整理好鞍具的卢雪隐说道:“要不要骑马去看看有无他人生还?”

      谁知卢雪隐却摇摇头:“你我二人巡遍方圆十里要多久?”

      “怎么也得四五个时辰吧……”尹崇月想了想密林地形和满地淤泥后说道。

      “那当务之急就是花去半个时辰赶到社稷坛处行宫,先遣人回朝告知发生之事,再调度驻扎军队先来寻人,那里有大概五百驻军,他们来至此处大概无须一个时辰,搜寻十里也不需要一个时辰,如此只需要两个多时辰便能做完我俩四五个时辰要做的事。”说罢,卢雪隐利落翻身上马,坐直后朝尹崇月伸出手,“上来。”

      尹崇月愣了愣,不知道是为他短时间内就有了如此缜密思量发愣还是这一举动发愣。但她转念一想,此时自己在卢大人眼中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又不是皇帝的新宠妃,况且眼下正事不容耽搁,他何必顾忌虚礼?这样才是对的。

      于是她也不磨蹭,大方爽快将手扶住卢雪隐温热宽厚的手掌,借着他的力道,翻身上马。

      缰绳轻抖,灰黑骏马便疾驰开来,尹崇月会骑马也不怕马,但还是第一次坐男人怀里,脸上略有发热,然而身后之人始终正襟危坐打马疾行,除去颠簸不可避免的转瞬接触,两人始终以一种十分有礼貌又客气的方式共乘于马背之上。

      卢雪隐似乎总能抓住事情的重点,方才的那些问题,各个都是关键要处,的确如萧恪所说,是个厉害人物……但尹崇月也有自己的新发现。这位卢大人,看似严肃,但又谦雅平静,虽以为她是宫女却也仍旧保持君子礼节,不摆谱也没尹崇月最讨厌的那种公子哥心性,最重要的是,反驳提出观点时也不骄不躁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耐心醇和,实在令人心生敬佩。

      可这样的人要是敌人,她和萧恪两人怕是得殚精竭虑睡不着觉了。

      就在这般怪奇复杂的心态撕扯下,快马已抵达行宫外缘,此处树已不多,再朝外走便能看见旗帜昭彰处隐约墙影。

      卢雪隐翻身下马,再扶尹崇月落地,开口说道:“满满姑娘人在宫中最好还是身边少些烦扰,我去行宫营地整集军士,姑娘只需步行至行宫前便能得救,之后好好歇息。”

      想他在这里停下还是为了自己,尹崇月心中好笑,这人要是知道刚才水里马上又抱又搂了自己君上新娶回宫的爱妃,不知道这张正经的俊脸上会有什么好玩表情。她心中玩笑归玩笑,但也还是有所感激,她脱下披在身上的官服,带着自己的体温双手递还给卢雪隐,又学着宫中侍女给自己行礼那样式匆匆一鞠,算是郑重谢过。

      卢雪隐也不多停留,规矩还礼后重新上马,头也不回纵马奔离树林。

      尹崇月见他一人一马影迹完全消失,才从怀中取出那支已揉搓得不像样子的金穗,撕下一方裙角重新包好,又在上面蹭了些自己身上擦伤快干涸的丝缕血迹捏紧握牢,然后,她慢条斯理脱掉绣鞋抖乱长发,宫女的袍子也朝地上一扔,仔细瞧了瞧,内里衣衫上的泥印已经干透了,不过不要紧,她就地一滚再抹点潮湿泥苔,便又满身脏污不堪入目。

      等这一切全部弄好,尹崇月深吸一口气,拔腿便跑,朝着行宫大门方向夺路狂奔。

      鸿胪寺卿早就带着一干人等于行宫门前等候祭典仪仗,却久久不见人来,眼看吉时已过,派出查看的人又都没回来,他鼻尖上急得都是颗颗分明的汗珠。

      “大人!有人来了!”

      身边眼神好的礼官忽然喊了声又指出方位,鸿胪寺卿忙伸长脖子去看。

      可……这哪是自己派出的部下,竟是个被发跣足的疯子!

      但行宫百里之围除去驻军与主管日常祭祀的官员,是没有住家百姓也不许人随意进出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靠近?鸿胪寺卿只觉不好,难道是祭祀队伍路上遇见麻烦?若是真的疯子捉住羁押便是,若是真出了事,那他可就麻烦大了!

      “快把人带来看看怎么回事!”鸿胪寺卿刚下令,又转念一想还得自己亲自看看才最稳妥,于是疾步跟着其他礼官军士一同朝前跑。

      军士武器在马上就要迎上疯子前便已出鞘,只是那人突然摔倒在地一动不动,于是几人簇拥鸿胪寺卿上前查看。

      “是何人闯入禁苑!”礼官喊了一句,地上趴着的人完全没有反应。

      鸿胪寺卿走至那人旁边,只听见极其微弱的声音自其口中发出。

      “救……救人……有……有贼人……”

      果然是队伍出事了!鸿胪寺卿大惊,赶紧命军士回去营中禀报情况,再让礼官去搀扶地上之人。

      两个礼官左右将跌倒报信之人搀扶起身,鸿胪寺卿才看清来人竟是个姑娘,可他隐约觉得这位姑娘有点面熟,只见那“疯人”极为虚弱勉强地抬起头,与他对视后轻声说了句“大人……好久不见……”便又晕死过去。

      而鸿胪寺卿脸上的惊慌恐惧更胜方才得知典礼队伍遇袭之时。

      怎么可能不面熟呢?眼前这位姑娘封贵妃入宫的仪礼,正是自己当面宣读圣旨又交予金印!

      鸿胪寺卿自己都要晕过去了,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高喊:“快!来人!来人啊!快来人救治贵妃娘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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