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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零六章】卷平岗 ...


  •   沈缚替同义庄的主事们说过此事后,为他派了一间独身居住西舍屋子,好似替他将一切安顿好,只不过少年并无半点感激之心,沈缚也无意追究,只自顾自做好手头的事儿,待过了午时,吴世钩过来敲了敲门叫她一同去前堂议事。

      每月初七除了发放月俸之外,便要先走一遍议事日程,各个司祠们皆要总结一番上月入殓所遇到的疑难之处,也算是彼此交流经验,增长见识的一个法子。义庄有一本册子,每人每月名字后面的数字,便代表着当月所经手的尸体,并按人头计数,再来发放月钱。

      沈缚探出半个头道:“我等等就过去。”关上门,看向屋内角落里坐着的江偃,默了一会,似是在等待他的回应。

      “姐姐尽管去好了。”

      得到这样的回复,这令沈缚还是略略吃惊,他不是说要寸步不离么?就不怕她此时在大伙儿面前将他的来去说个清楚么?

      “姐姐说的互信,我可都记在心里。”江偃看着她笑了笑,又翻着她书柜里书道,“今早去的焚烧炉,距西舍也不算太远?孤山还是树太多了,春日天干容易起火。”

      沈缚后槽牙一紧,霍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江偃,你不要胡来。”生怕他将炉子掀了,整个孤山西舍都能成了灰烬。

      “我怎么会胡来呢?姐姐请放心。”少年依旧笑得谦和,而沈缚几乎不敢直视他寒意侵袭的眼睛。

      沈缚素来的从容却因他的存在而成了战战兢兢,此事也算是因她而起,因而不得不为此负全责。

      沿着回廊,到了前堂,待大家都到齐了,便按常分发月钱。这个月因入宫处理丧葬一事,每人多拿了三贯的补贴。

      李永逸道:“这几日大家皆辛苦了,宫里的事儿来的突然,一时半会儿也都无法得闲。宫人虽然都已经埋了,但重伤的那几位恢复得也不大好。”

      “您是说,这往后宫人的安葬,也会由义庄来负责?还是仅仅针对这一场大火里遭了罹难的人儿?”

      “今年年后以来,大致上,宫里扔出来的尸首皆由我们来处置了。”

      “既然如此,义庄算是礼部下属司了?”

      众人议论纷纷。

      李永逸见状,拍了拍桌子,道:“往后是有这个兆头,”又看了看在场的各位,“只不过,礼部和刑部,皆有这个意向。义庄,或要被一分二了。”

      “这哪成啊?验尸与入葬皆由我们来负责,哪里能就此简单割裂?这恐怕更耗费人力财力。”

      沈缚忽然想到宫里那位审刑院的祁大人那时问了她一句义庄的事。若义庄真要被收归为尚书省下的二部,人员的划分也是一件难事。明事理的人皆知,礼部是好差事,油水颇多,也算是享福了;而入了刑部,那脏活累活都会堆砌到自己身上,届时有苦也说不出。

      严笙用手指推了推沈缚,私语道:“刑部那帮官老爷,也是难对付得很,若我们去哪儿,他们哪会屈尊就卑呢,我们只不过是低贱的普通百姓,到时候有得我们处理腌臜尸体的了。”

      “对尸体还挑三拣四的,哪里有又好处理又存疑难的?若这么容易,也没几个复杂死法让你研究了。”沈缚回嘴道。

      “说得好像你不喜欢干净尸首似的,要不嫌臭,阿缚姊姊你还熏白芷做什么。”严笙哼哼。

      李永逸叹气道:“此事也没个定数,只不过我先同大家伙儿说说,若真的要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拆成的,总要有个过渡适应的阶段。大家也别急,等尚书省来人了,我看看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他皱着眉,示意众人噤声,继续道:“眼下还有更为紧迫的事儿。”

      *

      雨前沉闷的天依旧叫人喘不过气来。而愤懑之心在连雨之日,在骤晴未照射到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最易滋生。

      热血满怀却佞臣当道,宦官为政。

      御前司卫赤字一号队被废黜,是正是动了宣武帝手中的人。御前司卫乃帝皇的亲兵卫队,哪容许被他人替为指掌。这是自开国以来,便没有的事。

      世人皆心知肚明,眼下这皇权恐怕并非执掌在当今官家的手里。

      前日下朝后校尉蒋如荆同其余侍卫们回了住所,收拾衣服细软。几位决心再度拾了军籍,便去报了西北、西南之军,几位被京中侯府王爷、豪门商贾请去做了侍从,几位索性自己入了镖,行走江湖,剩余四十来号人却并非想得开之人,忿忿不平,似是被剜了心,满喉尽是血泪。

      蒋如荆未同他人言语,暗自定了心,提了刀,便是往掖庭走去。

      而被眼尖之人拦下。

      “蒋校尉是不要命了?”

      “我这条命,在杖毙指挥使的时候,便是不要了。如今我是罪人,是我用了这双手打死了亲如手足的兄长。”大男儿却是双目噙着泪。

      众人见厮,似是扼腕道:“大哥若如此不惜命,我等亦是豁出去了。”

      “蒋大人还请留步,若非魏无忌有天大的本事,咱们赤字队怎能说废就废?”亦是有人劝诫。

      而蒋如荆哼笑:“那狗贼把持朝政一日,便是有千万的百姓受难。”

      于是一弟兄道:“此事无需再等。”

      “为人臣子为人分忧解难,而官家身陷囹圄,受此大辱,臣等不得再忍耐。”蒋如荆咬牙切齿。

      “只是……尔等现下已无官职,如何再入内廷揪出那狗贼?”青字三号校尉秦勉本是前来相送,却见如此场面,便提了疑议,“蒋大人不得冲动啊。”

      “秦大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青字队未受难是幸事,但姚指挥使为人坦荡正直,莫须有之罪当头却无可辩驳。这阉狗其心可诛,妄想谋政夺权,是天大的胆子。”蒋如荆道,“我到底是粗人,秦大人所说我明白。但杀了魏无忌,方是解了我等心头大患,眼下只能快人一步,在令牌还未上缴之前,入殿杀贼。”

      “杀了这阉狗还姚指挥使清白!”

      “杀了阉狗为姚大哥偿命!”

      “杀了阉狗!”

      现如今是群情激愤,大家无一不为除魏阉狗而后快。

      而此消息传入魏无忌耳中之时,不过才过了两炷香时间。捻着微白的长鬓发,魏无忌轻笑出声:“不识眼色,不自量力。”

      因而这群御前司却是连魏公公的面都未见到,就已是被他派出去的东厂卫队在凤门山下用乱箭射死。

      无一幸免。

      凤门山麓向阴处几乎是被血浸染得深不可测。

      魏无忌接手御前司卫,赤字一号队被废即处死。

      谁人皆想不到。

      大抵是见了底下不满之色。魏公公觉得必先杀之而后快。亦不允许入义庄收殓,平白让尸身烂在乱葬岗。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生前有多风光,死后便有多凄凉。

      *

      “李主事请说。”

      李永逸迟缓开口:“昨日,魏公公下令射杀了抗旨的御前司。”

      “这又与我们何干?”有人跳出来道。

      “那魏公公下了令,不可让义庄收殓。”严笙不解,为何此时李永逸又发了善心了。

      “我本无意插手此事,”李永逸又叹,“只不过……禁军这几位校尉本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怎能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十五年前,岳将军死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吴世钩感慨。

      “吴大哥。”沈缚皱了皱眉,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始终是当今官家心中的一根肉刺,亦是多少无辜受牵连之人的心头芒刺。

      她想她是明白李永逸的,他的一颗心亦不均平,所要悼念惋惜的人首先需是善人。身份不明的尸首,的确生前多为作恶之徒,李永逸不愿为之入殓,怕惹祸,恐也怕脏了自己的手。

      “那些被箭射死的御前司的家人会将尸体运出来,届时只要我们好好安葬便可。”李永逸解释,“这是他们的意思。”

      吴世钩思忖了片刻:“李主事,可倘若被宫里知晓,义庄若是被问罪该如何?”

      “前几日你们倒还规劝我应收下流民为客,死生大事,能尽力帮便帮。”李永逸显然是决心如此做了,“我哪是冥顽不灵的冷血之辈。义庄义庄,还是以‘义’字为先,你们若觉此事冒险,不想参与的,也可直接与我说。若同意的,还是同往常一样,那些家属给的礼金我会均匀分摊到去的人的头上。”

      “不如这般,在乱葬岗接应太为冒险,既然他们会将尸体运出来,不如让他们将身份令一并除了,只留尸首下来送到义庄,也便无人知晓是不是赤字队的禁军,若被户部或是魏公公追问下来,就全当义庄不知此举,只以为是寻常百姓而已。”沈缚一直未发话,此时提出了一条法子。

      李永逸认同下来,只道:“只不过入殓登记的日期还需换上一换,尽量错开。”又想了想,“沈缚,每月去灵隐领的回向符恐是不够,你这次多领一些。”

      “我晓得了,按再加领两百个罢。”

      *

      沈缚在西舍的屋子住得僻静,背靠小丘,树木葱茏,偶听莺鸣一二声。江偃待沈缚出去后,并未离开太远,跨过她门前的小西泠桥,越过一个中空的小庭院,乘无人在四周周游,便是将整个义庄的结构摸了个遍。

      耳闻前堂低语,还未走近,便见到众人皆散了出来,沈缚右肩背着布袋,似是要出门的模样。

      她确实是想要去余尔砚的吴山书馆,冷不防恰巧碰见了候在此处的江偃。

      正面遇见,沈缚又看到束发少年那张清白如玉却让她悱恻难言的脸,她硬生生地止住脚步。

      “要出门?”江偃向前走了几步,直直望入她的眸中问,“姐姐去哪儿?”

      像是逼问一般,却又何其轻松自然,叫人听不出其中的不妙来。

      沈缚口中分明已经选了几个词,却不知如何作答,心虚得很。她只不过是抱有一丝侥幸,望他不再跟随,哪里知道他确实是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少年听上去并非是质问的语气,却叫她更加戒备。而眼尖的江偃看到她抱着布袋,里头的形状应一本书,念及她屋内种种誊写的书册,于是心下了然。

      “呦,又要去余老板的书馆了?”严笙打量了一眼,同沈缚悄然道。

      “余老板是?”江偃攫取到了三个字,想起她提到的故友,便又作问。

      “她原先的相好。”严笙笑着同江偃道,搅起了乱子。

      “不是。”沈缚瞅了一眼江偃,并猜不透他的不露声色,她确实是想躲开他,去余尔砚那儿暂求一时平静。可沈缚根本不敢以身冒险,在当下被警告之后拆穿他的面目,又怕他对她不可被人知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而伤及无辜,牵扯到不必要的人身上,因而对江偃的心情总是微妙。

      沈缚心下黯然,砸了咂嘴,只是在看向他那张如玉似月的脸后,不明白自己无须有的愧疚之情是从何而起。

      “我一同去。”他扯出一个礼貌的笑来,极为稀松平常。

      严笙不明事理,见状直接道:“阿缚姊姊你带江兄去余老板那儿也好啊,指不定还有书可以借来看一看,有助于应试呢?”

      纠结一番后,沈缚抢着答:“江偃考的是武举。”言下之意是他不必看书了。

      “这武官可不是什么好活儿……”严笙蹙眉,又看向江偃:“我朝素来‘重文教,轻武事’,官家觉得只有偃武修文才是千秋万世之道。江兄为何执着与此?”

      倒是未曾想过他的回答:“金人言无信,西夏不安分,大宋国威失就失在了抑武之上,奸人欺下犯上地作恶,文斗内耗自损,百姓确是颠簸受苦之人,反叫外敌坐收渔翁之利。一国不可无武将,纵被人看轻又如何?纵是千刀万剐,我亦是在所不辞。”江偃的话让严笙一愣。

      沈缚闻言更是震惊,而眼光就再未从他身上离开过。她信口胡诌,他倒亦配合?

      “江兄……是有远见之人。”严笙看了一眼沈缚,“同我蝇头百姓不一样呐。”

      沈缚咽下心中不适,扯了一个笑来,只是同严笙说:“你快去停尸房罢,等会活又做不完了,堆久了都是苍蝇。”

      待严笙走后,她再度看向江偃,眼色极为复杂,几度欲开口,还是觉得自己慎言少问较好。

      而这厢的江偃看穿她心中所想,百无聊赖地直道:“冠冕堂皇的造作之词,谁不会讲呢?姐姐要我做戏,我便乐得配你演一场。”少年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嘴上却是笑道:“只是……姐姐方才的说辞有疏漏,既然我为武举人,怎的又会遭贼人偷了盘缠。”

      被一语说中了心思,沈缚有些后怕。

      忍了半晌,她顾左右而言他。再提少年方才那番他说得如此轻易论调,不得不说其中几句却是说往她的心中去了,只是沈缚还怕自己想错了,因少年所言也根本不由心。只是她不敢再戳穿,则顺着江偃的话语,奉承着,却也皱眉着说:“讲出顾天下人死活的话的,除了真正的仁义大爱之辈,也只剩下空口说白话之徒。范文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大胸襟气魄,古今上下几人能有?的确谁人皆可妄语狂言,又有几人能真正去做呢?”

      可说了半晌,江偃的探究目光还是让人不安极了,沈缚终是憋不住,还是护了一护严笙,怕他也卷入江偃一事:“我们笙哥儿却是更简单的人,真诚得很,你讲什么他都信的。”

      江偃笑,低声在她耳侧轻声道:“我还不至于到见一个杀一个的地步。”想着沈缚何必担心他会对严笙不利呢,“时候不早了,姐姐不去书馆了么?”

      沈缚半边肩膀发麻,起了栗,抬眼望向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布袋,立刻低头道:“那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记起来要说一声!
    本文是架空无疑,只是朝代参考在南宋,因此会出现一些历史人物的名字or原型,请大家随意看看当个乐子,不要介意。
    魏无忌不是卫无忌也不是魏忠贤,这是其一,但他的原型是秦桧嘻嘻。
    虽然有在写文的时候做了一些功课,但是很大程度上我的历史事件还是不符合史实的,请不要太过考究。
    我曾在写了一半的时候想着是不是应该按照正经编年史来,但是工程太浩大了,和我原来设定的剧情会有很多冲突,所以我修改了大半后,还是有很多无法改动的地方。
    就当作是平行时空的宋朝好吗!!!
    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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