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十二月夜》姬二旦

2、【第零二章】抔焦土

　　义庄主事李永逸连夜被礼部宣召，直至二更方是回了孤山。

　　回来之后将人手全部清点了一遍，只留三人看守义庄，将本就在停尸房剩余未处置的尸身入殓安葬。

　　其余二十余人皆同他一道入宫。

　　大雨瓢泼之夜，沈缚坐在车上，撩起车厢后的帘子，总觉黑夜之中有什么倚在门前，似是被盯住一般，目送义庄人连夜驱车离开。

　　她远远望着那一点墨色，慢慢被雨水浸透、虚化成深夜里无法辨别的一撇。

　　马车赶得极快，一路颠簸。此事早已过了人定之时，雨半是停歇，在黑黢黢的夜里，唯有车轮辘辘之声。车厢之内，仅点了一盏灯。严笙划了火柴，将之挂在车顶。

　　“沈缚，你身为女子，景平皇后与一并宫妃则交由你来负责。”李永逸顿了顿，面有难色，“听闻段大人言，已是烧得不似人形，恐是成了几尊焦炭……还须你也有个准备……”

　　“那……可还须上妆更衣？”沈缚略一斟酌。

　　“按礼部的意思是如此，你要将事处理妥当。”李永逸也是觉得难以启齿。

　　“这可不是强人所难？”严笙为她烦忧，有些恼道。

　　“李主事……若是成了焦炭，恐是宫衣都无法穿上……”沈缚有些为难。

　　“阿缚你既通晓依骨还原之术，就尽力而为之罢。”李永逸沉声道，“吴世钩再带上十个人，将内侍、侍卫、宫女区分开，堆成三堆，叫上车队，一道运到凤门山焚了。准备三个石碑，按这礼部的要求来。”又对严笙说，“严笙你带上三五人，按礼制同礼部一道选棺，等沈缚那儿妆洗完毕，由你们操持入殓。”停了停，继续说：“其余的人会随我一道布置灵殿。”

　　三更夜里入宫城，宫灯还未换成白色，一时之间恍若什么皆不曾发生过一般。

　　她从未如此近地接触过这一座拔地而起的宫城，那年她不过七岁，也同寻常百姓们一般，唯有远远的看着，在原先的行宫别苑之上，土木是如何大兴，红漆金銮是如何构架，东起凤山门，西至凤门山西麓，南起苕帚湾，北至万松岭。

　　曾经繁华迤逦的瑶华宫已成废墟，几位宫妃的尸首被抬出，规规整整地放在留和殿之外。宫人进进出出，面色匆匆且忙碌，轻微的脚步声在大殿、台阶上如落棋般隐隐回响。她方踏地的鞋靴上是雨渍，而脚底黏着湿尘土。

　　一、二、三、四、五、六，沈缚走过六具尸体，焦黑不知原先面容。想来这是需要她入殓的几位宫妃了。

　　领着她的茹虹，见她默然不语，料想不到皇后妃嫔的后事竟是由这一位小姑娘来代为操持，心中悲切惶然，站在她身侧言语哽咽：“这一场火来得突然，贵人娘娘们方是用完了晚膳，每日此时皆是要去皇后宫里请安的。天黑不过半个时辰，娘娘往日里素来要训一番话。前朝开朝会，后殿则开晚会，可今日因下着雨便多呆了些时候，谁想就是在此时起了火。”

　　“我听到呼喊声，知道走水之后，看宫人们皆赶了过来，想是及时扑了水的，何况分明这天还下着大雨，只是无论如何，这火却还是浇不灭。”茹虹有些不成声调，“沈司祠，有人道这是三昧真火，是惹怒了上天，方是劈了一道雷，落了火星子入殿。”

　　那凄厉的哭喊声，还历历在耳。一安静下来，她仿佛便还能听见。

　　沈缚点头哀悼，问：“姑姑知道先是从哪里起了火么？”

　　循着茹虹的目光看向北侧的瑶华宫，满目萧然，成了残垣断壁的焦土，沈缚亦是叹惋，听她言：“刑部的大人还在那儿翻看，听人讲是一盏烛油宫灯倒了。”

　　收回了余光，沈缚想着此事，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回神过来见茹姑姑在她面前屈了屈身，道：“沈司祠，如今您负责照料娘娘们的身子，那其余殁了的宫人是如何收殓？”

　　沈缚见她面带愁容，怕是她在这场火中，失去了交好相亲之人。

　　心中暗叹一声，与她道：“那些尸首会被运送至凤门山下，立下石碑，若他们是近身得力的宫人，应是会同娘娘们陪葬。”

　　“这样也好……到下头也好继续照顾娘娘们。”茹虹姑姑似是了然，眼底起了波光，沉声行了礼道谢，神情渐渐安适了下来，在抬头时又恢复如常：“若沈司祠有需要的地方，请同奴婢讲。”

　　人说宣武帝南迁都城，割让城池，杀害忠良，亦不再提及“迎回二圣”让先帝丧于马蹄之下，是动了国之根基，这一场大火则是业障天谴。又有人言夜间紫微星黯淡，似是有将颓之势，而邪星尾部见红，少不了一场血光之灾。这天下不知还有多少苟延残喘的时日了。

　　后殿之火，烧起了人心惶惶。沈缚请了这位茹虹姑姑帮忙，叫她来辨别这几具尸体究竟谁是谁。面目全非，老宫人也只能从头饰来分辨。

　　沈缚凑近，满鼻的腥臭味，若非人形还在，肉眼所见是不会猜出这是一具人尸的。强忍不适，走到第四位的身旁，辨出这是皇后娘娘之后，沈缚打开了随身带的箱箧，将景平皇后头上所戴的漆黑簪花从焦炭中取下。

　　让人打了点水，放入石灰、面粉，拿刷子搅匀。涂抹在她焦黑的脸面之上。小心翼翼，待风吹干。

　　已是在靛蓝色的朝服上套上了白麻斩衰的礼部尚书郎段时宇，替沈缚送来了几位娘娘的画像。依照宫中画师所描的小像，带着特制的薄皮手套摸寻头骨，来揣测这位皇后原先的模样。

　　沈缚边摸边想，这些画师的技艺恐是只有神似而非形似了。

　　换下了烧得破碎的宫衣，拿白绸暂且掩盖。原先的银簪花被沈缚放置于礼部提供的小盒之中，取了一身素白寿衣，招呼着宫人替她搭一把手将皇后的尸首扶住，为她换上全套的新宫装。

　　假青丝为发，以茉莉花水梳开。叫宫人梳了一个正宫环髻。沈缚将它固定在了尸首的头顶。

　　将露出来的体肤皆上了一遍石灰铺底，粘上一层黄白陶泥，涂了一遍蜡，再用调好的水粉在两颊抹匀，双眼处盖上了玉片，上面轻摆了新摘的桃花，再上了三分胭脂，用朱丹抹了唇色，倒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沈缚取了一早备好的凤尾玉镯，套在了景平的手上。又拿了金箔让之含在唇间。

　　再换上新绣的宫袜，但沈缚却怎么也套不上准备好的宫鞋。

　　努力了许久，却依旧无能为力。若不是鞋子尺寸荒唐，便是有事情更为荒唐！

　　心中疑虑窦生，望了一眼被烧得焦黑坍塌的瑶华宫，按压住满胸口的惴惴不安。

　　“沈司祠怎么还没好么？”不知是哪位公公在问。

　　沈缚闻声一个激灵，“马上。”深吸一口气，咽下嗓子里这颗跳动不安的心，极力作淡然，转目四顾，趁人不注意，片刻之间慌忙用刀子削下半寸脚指骨，用帕子连忙裹住，塞入袖袋。

　　干净利落。

　　匆匆将宫鞋替她套上，呼出半口气，同一旁宫人道：“差不离可以入殓了。”

　　收好了景平当日所穿所戴，尽数规整到紫木盒子中。沈缚开始为其他宫妃梳妆。待她全部收拾完毕，已经是第二日辰时了。

　　此时严笙已运来的定制好的玉棺里早已铺上了八重锦被，将尸身放入内，再向玉棺里倒了一层珍珠，一层宝石玛瑙，摆上了平日里皇后娘娘最爱的几样首饰，以及一枚宣武帝赠与她的同修于好的玉佩。

　　将其余宫妃的棺材一并推入灵殿，高五十尺的大殿阒寂得令人生怖。画栋雕梁，彩釉金漆，在白色的长绸包裹之下，似蒙上了一层灰一般，失了眼色。皇家灵堂颇为考究，主棺是景平皇后的，依次排着一些小棺，放置在灵桌之后，满殿尽是素白纸花与祭幛。

　　严笙迎着棺，沈缚跟在一行宫人的最后头，跨上白玉台阶一步一步，远远望见李永逸点燃了长明灯，在灵桌上摆好了鲜花与果盘。

　　身后是哒哒的脚步声，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跟随在队伍最后的沈缚被忽地被一股蛮力冲倒在地，她抬眼只见一织锦小儿腰上佩着一条金红丝穗子，跑起来一晃一晃的，他人径直奔向殿中，身后跟着姑姑嬷嬷小步紧追喊着“五皇子”，几位宫人俯身便是要扶她起来。

　　本她立得稳，被小儿一撞也不会摔倒，而因彻夜梳妆入殓，沈缚一夜未睡，此时她的脑袋有些昏沉困顿，眼皮亦是沉重，竟是不留神跌倒出了洋相。但被这么一摔，她倒是清醒了几分。

　　“司祠可要紧？”桑姑姑扶住了她的手臂。

　　“不碍事。”沈缚摇了摇头，而听一少年模样之人在她身后轻声道：“五弟不懂事，冲撞到你了。”

　　这般称呼，应也是一位皇子，她想。

　　但碍于礼法沈缚不敢抬头，亦是像其他宫人一般循规蹈矩，只是盯着眼前的一双龙纹云靴：“五皇子心慈尽孝，皇后娘娘的灵柩停在殿里，他是情真心切……奴婢多谢殿下关心。”

　　三皇子赵璩听她自称奴婢，却是面生，而他方才听桑姑姑唤她司祠，她这般女子竟然是礼部的人？他倒不知这六部何时招了女子入仕，只不过他长期深居简出，对前朝事儿亦不大过问，或许是自己不知如今之事了。

　　而桑姑姑在一旁道：“沈司祠，起来吧。”又对三皇子赵璩说：“三殿下，今日娘娘们大殓，是而礼部请来了义庄的先生们。”

　　赵璩点了一点头，就先一步入了灵堂，步履缓慢，身旁有内侍搀扶，不似一个康健之人。

　　沈缚重新归了队，竟有些虚惊之感。提着分别盛放着归好的那些簪钗珠玉金石，欲之后交还礼部，她在殿门之外候了李永逸与严笙片刻，不见他二人出来，却听殿中哭声阵阵。

　　是五皇子跪在棺前，恸哭得似个不通礼数的孩子，而他年纪不过六七，也确实是个孩子。只是生于皇胄，钟鸣鼎食之家，生来便不能似市井小儿一般胡闹。今日这般肆意大声地落泪，也方是不曾有过的。

　　沈缚面色疲惫，走了好一会神，却听人在身后唤了她一声：“沈缚姑娘？”

　　侧身回看，出声者身着青色鹤鱼官服，可沈缚自己却并不认识此等官职之人。

　　“大人是……？”

　　日光朗朗，从头顶直直洒下，她一时瞧不清来人的面容，不敢眯着眼看，只晓得其人眉目如黛，纵有焦灼之色亦无法掩盖他的谦和尔雅。

　　“审刑院郎中，祁知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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