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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夏妻瑾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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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风和日丽。
谈璇换上官服,早早便回到大理寺报到。
马车停在偏巷内。
谈璇刚下马车,不料却望见大理寺的后门口,似有两道人影正在纠缠。其中一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夏逸云。而他身旁之人是一名女子,约莫二十多的年纪,容貌艳丽,衣饰不俗,颇有风韵。
只见夏逸云负手站在阶下,那女子弱风扶柳地站在他身旁,不停地用手帕抹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须臾,那女子一把拉住夏逸云的胳膊,越说越激动,仿佛正在苦苦哀求什么。夏逸云却毫不留情地甩开她,满脸不耐烦之色。
谈璇走近几步,站在转角之后。他二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恰好被她听得清楚。
那女子哭道:“相公,就当我求你,你想想办法好不好!表哥九代单传,是家中唯一的香火,若是他有个好歹,表舅和表舅母如何活得下去呀!我知你在大理寺很受器重,只要你稍稍为他传几句话……”
“荒唐!”夏逸云愤然打断她,冷笑了声,“表哥?谢黎当真是你表哥?为何你我夫妻多年,我却从未听说过你有这样一门亲戚?”
女子一愣,身子微微颤了颤,咬唇道:“他……他是我远房表哥……平日里往来不多,所以也没跟你提过……”
“既然往来不多,你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地为他疏通门路?”
女子无法回答,只是哭得愈发厉害了。
“且不说那谢黎犯的是杀人命案,即便只是普通人犯,我既身为大理寺主簿,便该公正办案,如何能徇私枉法?若我果真为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旦被人发现,我怎么办?瑾娘,你又可曾为我想过?”
夏逸云抚袖,脸色愈发阴沉,仿佛竭力忍下怒火,咬牙切齿道:“瑾娘,我顾念夫妻恩情,也顾念孩子年幼,有些事不愿拆穿你,你赶紧回家去,莫在这里继续纠缠了!”
瑾娘还欲说话,这时,谈璇施施然从转角处走出来,微笑道:“啊,夏大人,早上好啊。咦,这位是?”
瑾娘看了看谈璇,又看了看夏逸云,欲言又止。
夏逸云没料到谈璇会突然出现,一时间既尴尬又恼火,没好气道:“这位是拙荆,她有些事与我说。”
谈璇点头,笑眯眯道:“那说完了吗?”
“说完了。”夏逸云轻推了把瑾娘,用眼神警告她快些离开。瑾娘咬了咬唇,拭去泪水,低头道了声告辞,便转身匆匆而去。
待她走远,夏逸云火气淡了几分,斜斜睨着谈璇,“你的病好了?”
谈璇整理衣襟,扶正官帽,悠悠然道:“风寒而已,本也没什么大碍,有劳夏大人挂心了。”
夏逸云摸了摸鼻子,犹豫道:“方才我和拙荆说的话……”
谈璇一脸无辜,“啊,你们在说什么?”
“你……”夏逸云沉默不语,目光将她牢牢锁住,仿佛在研判她所说是真是假。半晌,沉重地叹一口气,道:“时候不早了,进去吧。”
***
前脚刚进千秋殿,喜乐便送来一堆卷宗,笑嘻嘻道:“谈大人,您的身体可大安了?”
“普通风寒而已,不妨事。”谈璇看着那一摞厚厚的案卷,问:“这些都是给我的?”
喜乐点头,“陆大人今日进宫参加大朝会,尚未归来。他昨日吩咐小人,待您回来,便将这几件案子交由您办理。陆大人还说,近来大理寺颇为繁忙,且案情大多棘手,这几桩案子都极是要紧,相信以您的能力,必能很快办好。”
谈璇便打开一一细看,眉头微微蹙了下,很快便又舒展开来。半晌,笑了笑,轻声感叹:“陆大人,还真是看得起我呢。”
喜乐觑了觑她的脸色,小心问道:“谈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城东丢了十只鸡,城西没了三只狗,城北舞楼的姑娘不见了五盒脂粉,城南妓馆失窃了一批肚兜……京兆尹怀疑有巨盗在帝都滋事,扰乱治安,危害百姓之生命财产安全,现抓回疑犯两名,申请移交大理寺,进一步审理。”
谈璇将案卷丢回桌上,秀眉轻挑,唇畔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果真是惊天大案,案情棘手,极为要紧。”
喜乐瞠目结舌,“这……”
谈璇呷了口茶,闲闲道:“我不过告假三日而已,竟不知大理寺何时开始接这种鸡鸣狗盗的案子了?”
喜乐亦是困惑不解,“……会不会是陆大人弄错了?”
谈璇不答,笑意更深了几分,“罢了,既然是陆长官交办的案子,我接就是了。那两名嫌疑人现关押在何处?”
“就关在大理寺监牢。”
谈璇放下茶杯,“很好,去见一见这两位巨盗吧。”起身时,不期然瞥见夏逸云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他方才明明是跟自己一起进来的,怎么片刻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
谈璇不免疑惑,遂问:“喜乐,你方才看见夏主簿出去了吗?”
喜乐一脸莫名,“没有啊,怎么了大人,您找夏主簿有事吗?”
谈璇摇头,“我随口问问,走吧。”
***
大理寺监牢设在内院最深处,里外皆有重兵把守,可谓固若金汤。
监牢内共设有两名九品狱丞,主看押监管之事,一人名叫王韬,一人名叫成海。谈璇初日来此报到时,曾在陆怀琪的明镜殿中见过这两人,而后便一直未曾打过交道,更未曾踏足大理寺监牢。今日来此,倒还是头一遭。
出来相迎的是王韬。
谈璇对此人印象不深,平日偶然遇见,也只是点头微笑,并无攀谈。
王韬道:“谈主簿,这边请。”
谈璇向他作揖,“有劳王狱丞。”
进了监牢,王韬在前面引路。
一路走过刑讯室,见到十八般刑具,听到受刑犯人凄厉的叫声,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又走过死囚区,一双双手伸出栅栏,痛苦哀求,悔恨哭泣。
触目所及,皆是罪恶疮痍之景。
谈璇手握案卷,目不斜视,神情自若,仿佛丝毫没有被周遭的环境所影响。
王韬赞叹:“谈大人心理素质真是好,不愧为女中巾帼啊!”
谈璇打趣道:“王狱丞这是在笑话我不像个弱女子吗?”
“我是在夸谈大人豪气呀。”王韬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我在此供职十多年啦,见的也多。一般说来,大理寺新任官员第一次进这监牢,大都会觉得不舒服。就说那夏主簿吧,他一次来时,我和成海恰好在审问一名死刑犯,用了重刑,夏主簿看了一眼便吐了呢。”
“是么。”谈璇低头笑了笑,眉梢眼角却渐渐透出几分冷意。重活一世,她的内心早已坚硬如磐石,又怎会被这些小场面吓得失色。
谈府灭门案的当晚,府中内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是比这更血腥惨厉千倍万倍的场面,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走过死囚区,便是关押重要人贩的场所。此处四周的窗户和墙壁皆以玄铁铸成,可谓牢不可破,戍守的侍卫也比外面多了一倍。
尽头的一间牢室外,有一人正来回踱步,神情凝重。见到王韬与谈璇并肩而来,眼中瞬间便浮起警惕之色。
正是另一名狱丞,成海。
王韬奇怪地问:“成海,你怎么在这儿?”
成海干笑了声,道:“谢黎关押在此,陆大人吩咐务必严加看守,不得懈怠。我不放心下面的人,于是亲自来瞧瞧。”他抬眼看了看谈璇,笑容可掬道:“这位……想必便是谈主簿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增大了许多。
“见过成狱丞。”谈璇微笑作礼,脚下步子轻移,想要看一看牢室内的情景。成海机警地侧过身,看似不动声色,却已严实地挡住了牢门。
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足以让谈璇看清牢室之内,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夏逸云在里面。
虽然这几日赋闲在家,但醉仙楼妓馆杀人案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她亦有所耳闻。
死者是工部六品员外郎赵泽贵,邱寺丞的表亲,而主犯谢黎是皇商谢任荣的独子。传闻两人为了一名花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赵泽贵技不如人,竟被活活打死。因牵扯到权贵富商,京兆尹已将此案移交大理寺主办。
方才听到夏逸云与他夫人的对话,瑾娘再三哀求夏逸云搭救的人,正是谢黎。
如此一作联想,谈璇已然猜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方才夏逸云分明已义正言辞地回绝了瑾娘,此刻为何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当真打算如瑾娘所说,悄无声息地为谢黎通消息么。
谈璇压下心头思虑,自然而然地收回视线,看着成海,含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不便叨扰,成狱丞辛苦了。”
成海也是笑,“谈主簿慢走。”
***
回到千秋殿,夏逸云仍不在座位上。谈璇将方才录的口供整理成文,便到明镜殿向陆怀琪汇报。
陆怀琪正埋首书写,身旁是堆积如山的案卷。只见他眉尖轻拧,隐约透出凝重之色,脸色微微苍白,好似有些疲惫。
谈璇垂眸走近他跟前,道:“陆大人,下官奉命查办巨盗一案,今早盘问了两名疑犯,特来向您汇报。”说罢,递上口供文书。
陆怀琪抬头望她一眼,眸中掠过一道涟漪,双颊亦有红霞,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清了清嗓子,接过口供文书,淡然道:“嗯,说说看,有什么发现?”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异样,却被谈璇敏锐地捕捉到。
她心下暗笑,面上仍是恭敬,“回禀陆大人,经盘问核实,两名疑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一人称自己家境贫困,食不果腹,为生计所迫,这才犯下偷鸡盗狗之事。另一人称自己年近四十,仍未娶妻,多年光棍的生活让他心中欲念难解,于是潜入舞楼妓馆,偷些姑娘的贴身之物,以供消遣。”
陆怀琪看罢口供,问:“你以为,应该如何判?”
谈璇回道:“按我朝律例,凡犯盗窃罪者,以监禁六个月为最低刑期,以盗窃财物之价值为判,酌情增加。这两人乃是初犯,所窃之物价值不高,下官以为,判六至十个月监禁已然足够。具体刑期,还请大人定夺。”
陆怀琪提起朱笔,以丹砂写下刑期,“小惩大诫,判六个月吧。”
谈璇接过判书,低头道是。
此案说罢,陆怀琪静默片刻,从手边抽出另一轴案卷,“你且看看这桩案子。”
谈璇依言打开一看,其中内容所载,赫然正是醉仙楼妓馆杀人案。
“这桩醉仙楼妓馆杀人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案发在前天晚上,因事关朝廷命官与钦封皇商,且在帝都影响十分恶劣,我会亲自督办。至于你……”陆怀琪稍顿,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你就从旁协助。”
谈璇轻笑道:“陆大人这会儿不嫌弃下官走旁门左道啦?”
陆怀琪一怔,“你……”
谈璇见他一脸纠结的表情,好似想发火,却又发不出来,想说些什么来怼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陆怀琪冷了脸,“你笑什么……”
谈璇忙收敛了玩笑之色,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是下官无礼,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下官计较。”
陆怀琪轻哼道:“本官岂是如此小器之人,又岂会当真与你计较。只是此案事关重大,比起周府妾室案更为要紧,你办案时还是得规矩些,小聪明可以耍,但太聪明也要不得。”
谈璇从谏如流,“是,大人教训的是。”
陆怀琪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又道:“另外,邱寺丞因与死者有亲眷关系,本官已命他暂停公务,回家待命,直到此案告破。你切记要对案情进展保密,切不可走路半点风声。”
“下官明白。”谈璇迅速翻完了案卷,道:“陆大人,下官有个疑问。”
陆怀琪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饮起茶来,“说吧。”
“为何要封锁醉仙楼妓馆?”
陆怀琪睨她一眼,奇怪道:“你这算什么问题,醉仙楼妓馆乃第一案发现场,难道不应该封锁吗?”
谈璇又问:“那案发两天了,有没有完成对案发现场的取证工作?”
“当然已完成。”
谈璇笑了笑,缓缓道:“那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继续封锁了。倘若此案没有可疑,的确就是谢、赵二人为一名花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以致闹出人命,那无论我们再怎么封锁,再怎么追查,也不会有什么花样了。但若此案另有隐情,害死赵泽贵的真凶不是谢黎,而是另有其人……”
话至此处,陆怀琪已明白了谈璇的用意,白皙修长的指节捏紧茶杯,沉声道:“你是想引蛇出洞?”
谈璇拊掌,“陆大人好聪明,正是如此。下官曾在一本西洋断案书中读到,约有九成的凶手在杀人后,会再度返回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既然如今调查已停滞不前,不如换个方式,兴许会有收获。”
陆怀琪沉吟半晌,看向谈璇的目光分外清冽,薄唇似是极快地弯了一下。
果然还是这丫头有主意。
他应允,“好,便依你所言,令醉仙楼妓馆恢复营业。”
两人聊完案情,谈璇正要告退,陆怀琪忽然又唤住她,犹豫片刻,问道:“那个……谈璇,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谈璇一脸莫名,“啊?”
“你……”陆怀琪似有些疑惑,又似有些恼火,半晌,冷了脸挥手道:“没事,你下去吧。”
谈璇暗自打量他的神色,内心暗笑,却仍是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寒月玦忍不住问:“宿主,你故意逗他吗,你明知道他在说什么。”
谈璇站在明镜殿门口,仰望初夏炙热的阳光,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我当然知道。前几日我说要送他香囊,他嘴上说不要,心里可惦记着呢。”
寒月玦不解,“那你为什么不给他?”
“按照大梁民间的风俗,若是姑娘亲手绣制香囊送给一个男子,通常是代表了对他的倾心之意。若男子同意收下香囊,则表示他同样也倾心于她,这香囊便成了定情信物。”
“这我知道。我是说,你送他香囊,他答应收下,不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么?之后便可水到渠成地发展,然后刷满好感度。你为何要故作忘记?”
“这一招欲擒故纵,”谈璇不紧不慢地走下玉阶,朝千秋殿踱步过去,“我就是要让他猜不透我的心思。男人都是猎手,太容易捕获的猎物,他们很快便会失了兴趣。”
她轻抚鬓发,笑容娇媚,“越是猜不透,他便越会有探究之意,越对我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