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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君子怀琪 ...

  •   原以为整理案卷只是一项体力活,但真正做起来,方知其中不易。
      这批案卷中,多有漏记、错记之处,前后无法连贯的情况数不胜数,更有甚者,竟还会莫名缺了几页。
      为了按时完成任务,谈璇只得伏案苦读,悉心研究,直至深夜方才整理出个头绪。

      走出千秋殿时,已是子时。
      明月升至中天,夜凉如水,微风携来不知名的花香。

      谈璇伸了个懒腰,不防瞧见喜乐坐在地上,手里抱着长剑,倚着殿前的廊柱,正睡得直流口水。

      “喜乐?”谈璇走上前,“你怎么还没回家?”

      喜乐惊醒,忙不迭擦掉嘴边的口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回道:“谈大人还在忙碌,小人怎敢先回家。万一大人有吩咐,小人不在,岂不是耽误了事嘛。”

      谈璇笑,“我不过是在整理案卷罢了,没什么需要吩咐的。往后若是需要你办事,我会在申时之前告知你,你不必在此陪我熬夜。”

      喜乐登时感激涕零,连连作揖,“多谢谈大人体恤,您真是人美心善!谈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小人回家也是闲着无事,倒不如留下,万一您遇上急事,有小人在这,也可供您差遣,为您分忧,不是嘛?”

      谈璇轻轻拍了拍喜乐的肩,赞赏道:“你很敬业,这非常好。”

      喜乐嘿嘿笑道:“大人谬赞,小人惭愧。谈大人,此刻更深露重,需不需要小人送您回家?”

      谈璇摇头道:“不必,我家马车就在外面,你……”说着,正要与他告辞,忽然心念一动,于是转而问:“对了,喜乐,你来大理寺多久了?”

      喜乐道:“小人去年来此当差,至今正好一年。”

      一年,时间不长亦不短,刚刚好。

      谈璇暗自思量,掂量着开口问,“那你觉得,陆大人和前任寺卿胡大人,哪个更严格?”

      喜乐不假思索,“当然是陆大人啦。陆大人私底下其实挺和善的,但只要一谈起工作,他立刻会变得非常严肃,简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谈璇附和,“哦,真的吗,这样啊。”

      喜乐煞有介事地点头,“可不是嘛!陆大人呀,他非但严谨细致,兢兢业业,而且事必躬亲。所有案件,不论大小,全都要经他亲自审核后,方才会移交刑部复核。胡大人嘛,虽然也算得上勤勉,但比起陆大人,那还是差得很远呢。”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谈璇作恍然大悟状点点头,继续问:“那……你知不知道,胡大人为何会辞官?”

      喜乐想了想,“据闻是身染重疾,辞官回家修养。说起来也奇怪,胡大人虽然年纪不小,但他平日里很喜欢踢蹴鞠,打马球,身体一贯好得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偏偏他辞官没多久,便得病重去世了……”

      喜乐的一番话,愈加印证了谈璇的猜测——什么暴病身亡,全都是幌子。那胡正山必是知晓了谈家灭门案的真相,这才被人灭了口。

      喜乐不知谈璇心中所想,仍自顾自长吁短叹,“哎,所以说,有些事真是时也命也,人命难敌天命啊。”

      谈璇不由眼色发冷,究竟是天命还是人祸,恐怕还不好说呢。

      收敛了心神,谈璇摆出和善的笑,“好了,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的。大人晚安,小人先告退了。”喜乐又作了个揖,一溜烟地跑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谈璇系好大氅,才缓步走下石阶。

      寒月玦好奇地问:“宿主,你方才为何不索性问一问,他是否知道谈家灭门案?”

      谈璇轻叹,“你且细想,那胡正山乃是二品寺卿,位高权重,而幕后黑手却能轻而易举将他灭口,可见幕后黑手的权势远在胡正山之上。如此看来,若我此时轻举妄动,流露出半点想要翻案的心思,只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总之,此事绝对不可冒进,须得徐徐图之。”

      寒月玦顿悟,“宿主聪明。”

      谈璇笑了笑,举步朝大门走去,半晌,方才柔声道:“能忍,方能成事。”

      听起来是轻飘飘的六个字,可语中之意,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

      第二日清早,谈璇早早便回到大理寺,继续工作。

      刚走进庭院,抬眼便看见大理寺少卿徐亦潇站在廊下,一袭玄衣,挺拔飒然。他似是正欣赏院中美景,神情甚是愉悦。

      谈璇正想打招呼,徐亦潇如有知觉般向她看过来,笑容可掬道:“咦,谈大人,怎么来的这么早?”

      谈璇走上前,行了一礼,微笑道:“徐大人好。下官初来乍到,对诸事都很陌生,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况且陆大人布置了工作,下官怎能不勤奋些。”

      徐亦潇点点头,又道:“其实吧,你也不必太紧张。怀琪,哦,我是说陆大人,他虽看起来冷淡,可对待下属却是极好。只要你认真工作,他是不会苛待你的。”

      谈璇不置可否,笑了笑,“多谢徐大人提醒。”

      徐亦潇默了默,似是斟酌片刻,开口道:“谈大人啊,前令尊在世时,整肃户部,开源节流,为大梁朝廷立下不世之功。这个,本官呢,素来十分仰慕令尊的风采,曾立下志愿,此生定要做个如他一般的好官。本官相信,你受他教导,必定也是聪颖正直,巾帼不让须眉……”

      谈璇莫名,半天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一时猜不透他是何用意。

      徐亦潇见谈璇一脸茫然,干干笑了声,“本官想说的是……从今往后,若是业务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大可来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啊,哈哈哈哈……”

      谈璇愈发困惑。
      听闻徐亦潇与陆怀琪相交多年,非但是他的得力助手,二人的私下交情也甚好,没道理陆怀琪不欢迎她,徐亦潇却来向她示好。
      该不会,是陆怀琪挖了个什么坑给她跳吧?

      她压下心头思想,“下官多谢徐大人关照。”

      徐亦潇哈哈笑道:“提携后辈嘛,应该的,应该的。那……本官还有事,先去忙了,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谈璇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没头没脑的,真是奇怪……”

      *

      回到千秋殿,谈璇刚坐下,那厢夏逸云提着豆浆和包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抬眼望见谈璇已然在奋笔疾书,夏逸云不由挑了下眉,讶异中带了几分不屑,不冷不热道:“哟,谈大人可真勤奋。”

      谈璇没有抬头,淡然道:“夏大人费尽心思为我着想,千方百计地让我能尽快上手这主簿的工作,若我不努力些,岂不是白费了夏大人的一番苦心。”

      夏逸云冷笑,“生得一张利嘴。”

      谈璇微笑,“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夏逸云轻哼了声,拂袖坐下,一脸没好气的模样。稍顿,却又浮起一丝笑意,道:“昨日陆大人布置给你练手的那桩案子,半个时辰后便要开堂公审。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今日陆大人亲自坐镇主审,谈大人,你可得好好准备,切莫出纰漏。但凡涉及命案,陆大人可是容不得半点怠慢和差错的。”

      谈璇放下笔,“知道了,多谢。”

      “你!”夏逸云被她这云淡风轻的反应堵住了,心下愈发气愤,却又无处发作,只得恨恨地咬了口包子。

      谈璇起身,抱着卷宗便要往外走,经过夏逸云面前时,步子顿了下,侧首笑道:“夏大人,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我方才见你面颊潮红,声音嘶哑,心烦气躁,想必是肝火犯心。这羊肉包子乃是大热之物,只会加重你的症状,还是少吃为妙。”

      “你……”夏逸云猛地噎了下,呛得连连咳嗽,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却瞪得老大,看向谈璇时,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一边顺气,一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谈璇,“你这毒舌的女人……”

      谈璇却不再理他,低低笑了声,施施然便走开了。

      寒月玦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宿主,夏逸云为什么又生气了?”

      “很简单啊,自打从我上任起,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近一年的卷宗。夏逸云必定以为我没时间研究案情,于是故意出言激我,想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殊不知,我早已对命案的来龙去脉了若指掌,他没看到我的窘态,自然动怒了。”

      “这夏逸云也太小气了吧!昨天那事,不过就是一场学术讨论而已,犯得着记仇记到今天吗?”

      谈璇却满不在乎,“不妨,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走,先去开堂吧。”

      ***

      辰时二刻,大理寺开堂审理投河自杀案。
      此乃大理寺今年第一次公审,又是一桩命案,城中百姓闻风赶来,将大理寺围得水泄不通。

      陆怀琪身着朱色官服,坐于公堂之上。
      君子端方,眉目清冷,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之感。
      而谈璇则坐在他的右侧下方,负责文书记录之事。

      “肃静。”陆怀琪拍响惊堂木,沉声道:“传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自然就是死者的娘家人。
      女儿枉死,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岂肯善罢甘休。今日开堂,死者的父母非但请来了大梁最负盛名的状师,还带上兄弟叔舅等一大票人,可谓声势浩大。

      而被告一方的婆家也不遑多让。
      今日虽只有婆婆和丈夫二人出场,但却带来了三名状师,状纸洋洋洒洒写了二十余页,显然是打算与娘家人死磕到底。

      陆怀琪通读状纸,命衙差递给谈璇,道:“本案案情,本官已基本了解。原告与被告双方的争论焦点在于,儿媳之死,究竟是谁之过。”

      谈璇迅速将状纸看完,总结道:“陆大人,从状词来看,原告认为,儿媳投河,全因婆家重男轻女,见她生下女儿,便冷言冷语,横加虐待,以致于其心灰意冷,厌世自尽。而被告则辩称,自姑娘过门后,公婆对她视若亲生,丈夫宠她如珠如宝。在怀孕期间,婆家更是对她无微不至,百般照料。只因她不幸患上产后忧郁,一时想不开,这才自寻了短见,与人无尤。”

      陆怀琪“嗯”了声,“现在,双方可自由举证。”

      为了驳倒婆家“产后抑郁”的托词,娘家人列举了姑娘从小到大是何等活泼开朗,何等乐观豁达,还请来了一大票街坊邻居作证,以此证明“抑郁”一说全然是无稽之谈。

      婆家也不甘示弱,呈上了多张购买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人参燕窝的票据,表明他们对待儿媳是极其优渥,极其宠爱的。

      双方唇枪舌剑,各执一词,从辰时争论到午时,非但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还险些大打出手,幸得衙差及时制止。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谈璇,亦难免被他们吵得头昏脑涨,心烦意乱。

      最终,陆怀琪只宣布暂时休堂,择日再审。

      待众人退下,谈璇便也收拾纸笔,准备回千秋殿。不妨,却被陆怀琪唤住。

      陆怀琪缓步走到她面前,神情清淡依然,仿佛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吵闹所扰,“谈璇,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颀秀,仿若春夏时节的江南紫竹。

      此刻,二人靠得极尽。他就这般看着她,目光温澹,不着丝毫情绪,却莫名叫她心头一跳。

      谈璇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回大人,下官认为,此案从开审之初,便搞错了方向。”

      陆怀琪笑了笑,“哦?继续说。”

      “陆大人,依下官的愚见,本案之关键,并不在于媳妇是否真的得了产后抑郁,亦非婆家如何对待她,而是……”停了停,她抬起头,笃定道:“那个预言媳妇必将产下男孩的人,他才是罪魁祸首。”

      “你是说,那名所谓的大仙?”

      “正是。”谈璇点头,娓娓说道:“婆婆重男轻女,抑或是媳妇产后抑郁,固然也是原因,但最重要、最根本的原因却是那名大仙。
      “大人细想,若不是他坚称媳妇所怀是个男孩,婆婆便不会心怀期待。那么,当她看到最终降生的是一名女婴时,便也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落差,以致于心理失衡,将一切怪罪到媳妇身上。”

      陆怀琪沉吟,“这一点,方才那婆婆和丈夫也有提及,但他们曾去大仙处对质,大仙取出当日的记录,赫然却写的是女孩。”

      “是真是假,试过才知。陆大人,下官有一计策,可试出那大仙是否当真无本案无关,抑或是装神弄鬼,逃避责任。”

      陆怀琪颇感意外,“你说。”

      “事情并不难,不过,可能要委屈陆大人——”谈璇侧身,轻抚桌上的状纸,继而红唇轻轻上扬,露出浅淡的笑容,似是成竹在胸。
      半晌,她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开口:“陪下官一起,演一场戏。”

      眼前的少女仍戴着银质面具,远远算不得美貌。
      只是那一双眼眸,却灿若明珠,眼波清莹流转,如同一汪春水,水波潋滟,春色无边。此时此刻,里面全是他的倒影。
      竟教他在刹那之间,心旌摇曳,神思不属。

      陆怀琪微微一怔,对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感到有些莫名。

      很快,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收敛了心绪,若无其事道:“你想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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