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断之海》一只猹猹

2、2.海市蜃楼、长夏城、夕舞

　　（一）海市蜃楼

　　镜断之海贯穿人神鬼三界，在神界的那一部分被称作妻酋龙海。

　　因为要回神界才能找到需要的法器，所以息杀回去了，通过神界妻酋龙海岸开始泅渡，但是那三个红衣的女孩在赐予他三个愿望之后，送他到了人间的那部分海域。

　　她们能窥探他的内心，知道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息杀在柔软的沙滩上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身在人间。

　　这里离乾达婆城的入口其实不算远，但是离先前所在的神界的那个海岸，可说是天地之隔了。

　　息杀的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死皮泛白，鼻翼微微翕动，海风的腥味之中，夹杂着不知名的香味。也许，有一位上界的乾达婆神明刚刚走过这附近。

　　乾达婆不食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会从身上发出香气，因此也被称作香音神。

　　他们和紧那罗神族一样，都擅乐舞，是帝释天的乐神。

　　每一任帝前乐神，都由乾达婆王的女儿担任，运气好点的，就能成为神后了。

　　依他身体现在的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回不去长夏了。他需要很长时间来养伤，却又不能离开人间太久。

　　他无力地抬起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等着身体里的疼痛慢慢散去，在手掌的阴影遮挡下，他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座城池的剪影，古旧而斑驳，像是画卷之中隐藏在神山里无人问津的庙宇。

　　这是乾达婆城在这个地方的入口。

　　它有时候在人类的城市里，有时候待在山头上，有时候在海边。

　　息杀的运气不错，至少它现在看起来，离他还算近。

　　看着远处海边那座缥缈虚幻的神城，他心中有了打算。

　　他得回神界去。

　　神界的时间和人世的时间流逝起来不一样，或许应该说，神界相对沧海桑田轻易更迭的人世而言，是永恒的。

　　曾有神明常驻人间，返回神界之后，以人间历法计时，在数千年之后返回人间，却发现人间时间逝去几年而已。

　　在人间界的凡人眼中，乾达婆城是一座被白色浓雾笼罩的、会移动的城市，与其说它是神明的居所，倒不如说它是吞噬生命的庞然怪物。

　　人间有很多关于海市蜃楼城的传说，多提及它是魔物幻化的诱饵，诱骗人类供魔物取食，因为但凡去了乾达婆城的人类，都没有回来过；不过也有人说，海市蜃楼城是神界的入口，人类进入其中可以获得机缘，得到神明的法力和不老不死的生命。

　　迷失于神城之人，多是困死的。

　　香音神们酷爱谜题和解谜，所居之地通常迷雾重重，有层层禁制。

　　在天界诸神天族所居的城市之中，乾达婆城的构造最为复杂，设有无数迷宫，轻易入内，百死无生。

　　息杀也是乾达婆的乐神，他可以先去神界，借助神界的灵药和神草养好伤，然后再回长夏，这中间并不会耽搁许多人界的时间。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可能会被青娘、阮空或者是神界其他的生灵发现他泅渡镜断之海并且活着回来的事。

　　擅自渡海者，打破了镜断双世的平衡，镜上镜下，诸天神众、鬼道万魔共诛之。

　　那又有什么呢？
　　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

　　息杀站起，踉跄着朝不远处虚幻的城市走去，他幻化出长|枪支撑自己，另一只手捂着胸膛。

　　心脏微微跳动着，混乱的频率传达着不友善的信息——这具躯体实在糟糕到了极点。

　　不过，他不会死的。

　　这条命已经给了要守护的那个人，今生今世，他要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能够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

　　只要活着，哪怕轮回更迭，哪怕双世崩毁，他就还能再见到她。

　　神界，他的故乡，真是个好地方。
　　可惜不是他的家。
　　而且，那里还有他讨厌的军队、杀戮，还有青娘。

　　活在上天界不老不死的神明们，是比人类和恶鬼修罗还要可怕得多的存在。

　　（二）长夏城

　　人间的长夏城，仿若永远不会凋亡和朽灭。花海簇拥，翠树如云，将之点缀得繁华无比，因为气候温和适宜，适合各种花草生长，哪怕是寒冬里也有绿意和花期。

　　息杀回到长夏是在他向阮空请辞、向燊夫人拜别离开的三日之后，时间卡得刚刚好，没有人怀疑。

　　到家的时候，阮空上朝去了，不在府中，几位公子和小姐在小憩，只有仆妇和丫鬟们在忙碌。

　　燊夫人见他风尘仆仆地归来，面上满是倦意，以为这孩子此行离去受了委屈和不公，便特意做了新鲜的糕点和茶饮，让乐府里的侍女清言送来给他。

　　他看起来虽是十岁模样，却在乾达婆城长大，早已渡了不知多少春秋，气质孤绝而冷清。

　　况且在军队里成长起来、以杀人为生的孩子，早早见惯了残忍，身上总带着些杀气，令人望而却步。

　　燊夫人对他很好，以为这是个苦命的孩子，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燊夫人，就是乐阮空离开苍水、来到长夏之后娶的那个凡人，两年前，她刚为他生下阮阮——乐玄音。

　　话说回来，燊夫人对所有的孩子都很好，不管是红栀所生的玄裔玄凌，还是阮空从苍水中捡回来的朝歌夕舞，就连莫名其妙被阮空领回家的息杀，也被她视如己出。
　　这温暖就像阳光，普照天地本是平常，对于冷血的生物来说，却是无比的恩赐。

　　乐阮空大概知道他的过去，也明白他的性情，带他回来的时候，为他取了“息杀”之名。
　　他不屑，却也受了这个名字，只不过手中长|枪，并不会因此停止杀戮。
　　曾经依靠着苧王屠戮万千魔神、手染血腥的宫锦，伪装成凡人之后反而变得温情且软弱。
　　息杀想起这些，那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不减反增。

　　熙萝的画像一直被他藏在身边的法器里，只有寂夜无人之时才会拿出来细细地观看和缅怀。
　　宫锦离开神界，那女子因他受了牵连，做了诸神发泄怒火时枉死的冤魂，那高贵的乾达婆王、宫锦的哥哥并不在意息杀的出身，把他丢到了军队里。
　　只有乾达婆王的新王妃青娘看上了这孩子心中的恨意和怒火，在深渊边缘拉了他一把，然后将他打造成淬毒的利刃，送到宫锦身边。

　　长夏盛如神明的都城，温暖、美好，虽熙熙攘攘、拥簇着凡间所有的不堪和丑陋，却也承载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人类是比神明脆弱得多的存在，生命无比短暂，犹如夕华光火般易逝。
　　息杀却迷恋起这种短命的壮美来。

　　有时候，他会想起不远的将来，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消亡，毁灭在他的手中。

　　他知道毁灭不可避免，于是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镜断之海。

　　只是，他许的那三个愿望，和长夏城无关。

　　他的三个愿望，只是为了从青娘和诸神的手中，救下那个人。

　　（三）夕舞

　　从神界回来之后，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他离开的那三天，对这个家没有丝毫的影响。

　　阮空对孩子们的功课和成长很上心，总是亲自认真地教导他们，孩子们学骑射、武术、诗书、礼乐……什么都有，阮空仿佛什么都知道，都能指教一二。

　　燊夫人很希望家中的女孩子们能穿上好看的衣裙，规规矩矩地坐在精美的乐器前弹奏美妙的曲子，这会让她十分高兴。孩子们的侧重有所不同，成长之后，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孩子们都能玩到一起，却都不约而同地疏远息杀。被排斥在外的时候，他就拿着白绸的布擦拭手中长|枪，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低头看着水中流云的倒影重聚又涣散。

　　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在院子里下棋、奏乐、扑蝶、折花，笑声欢乐又畅快，侍女和仆妇们忙进忙出，照顾着天真稚气的孩子们。

　　老成又冷漠、身上总带着冰凉杀气的息杀，格外不受欢迎。玄裔年龄最大，虽也老气横秋，待人却无比热忱，弟弟妹妹都很喜欢这个长兄。

　　在玄裔的衬托下，息杀更显得不讨喜。

　　时间缓慢却又迅疾地流逝着，年复一年。
　　孩子长成了少年，少年变成了青年。
　　乐家长子玄裔，十岁屠白虎，十四岁建功名，杀西界诸魔神。
　　乐家次子玄凌，出生时天降异象，虚昊星象图为麒麟纹，四岁通星象、占卜，能识异兽言，记忆力超群，凡世间书过目不忘。圣上喜之，定十六公主与其婚约。
　　乐家长女，通音律、兵法、骑射武艺，虽口不能言，却精通机关技艺，擅长制造机械兽。

　　阮空没有认回息杀，只是把他放到孩子们中一起培养。
　　对于其他人来说，阮空既然能从苍水里面捡回被认为是鬼胎的朝歌夕舞，再从大街上捡回一个孤僻的息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从前在苍水的时候，朝歌和夕舞一直把阮空当做养父，到了长夏城以后就改口叫了叔父。

　　他们是异色子，在过去，一旦发现了一男一女眼睛颜色不同的双胞胎，是一定要杀掉其中一个的。
　　为了不让人识破身份，在夕舞四岁之后，就被阮空当男孩子培养。

　　她和自己的哥哥们以兄弟相称，只有和小妹妹阮阮在一起玩时才偶尔露出属于女孩子的特质——纤细而敏感。
　　和几个天才一样的哥哥比起来，夕舞显得十分平凡，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了。
　　每次家宴上，孩子们会展示各自的才能，就连小小的玄音也会握着狼毫笔写上一手好字，相比之下，连一首完整的诗都背不出来的夕舞格外可怜。
　　好在她还和燊夫人学了点乐器，家宴上会换上女子的衣饰，为父兄弹奏一曲。
　　她弹得凌乱，实在算不上好听，燊夫人和她的哥哥们笑做一团，忍住魔音灌耳的痛苦听她弹完。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让在席的息杀想到自己。

　　最后，夕舞的孪生哥哥会抱来七弦琴，静静地演奏《凤求凰》，他的琴艺高超，精通天下礼乐，大家都会认真地听完。
　　他总是弹《凤求凰》这一支曲子，有时候，阮空会开玩笑，问朝歌以后想要娶谁。
　　他不答，微笑行礼之后，只身离席远去，隐在茫茫夜色之中。

　　朝歌在乐理上有着非凡的天赋，而夕舞是个废物。即便他们是孪生的兄妹。

　　或许是觉得尴尬的原因，有时候，夕舞会和身份尴尬的息杀多待一些时间。
　　她总是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唠叨，像只吵闹的鹦鹉，她还会拉着小妹妹阮阮胡闹，一起给他找麻烦。
　　大家都宠着这两个妹妹，就连息杀，对她们的感情也比对别人的多一些。

　　他一直对夕舞很好，尽心尽力地守在她身边。夕舞对阮空说，让息杀陪着她、保护她。
　　阮空同意了。
　　从那以后，息杀不再是孤身一人，即便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也有人主动对他笑，愿意把自己的喜悦和悲伤分享过来。

　　夕舞是不一样的。
　　身边的神族们伪藏了自己的身份，混迹在人群之中，却还是使用着神族的能力。
　　只有这女孩，像人类那样平凡地长大。与哥哥们比起来，她就像是被放弃的孩子，就连本就沉默不讨喜的息杀，也比她更受阮空的关注。

　　照顾夕舞的是侍女清言，长着一张讨喜的瓜子脸，笑得时候很明媚，心中的欢喜能通过微笑感染到旁人，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是夕舞最亲近的朋友，一个普通的人类。

　　这个女孩子，很喜欢他。

　　长夏城之外的荒野里有一个叫做芊盏崖的地方，在崖后有一个山坡，那里有一个寺庙，里面有一个会讲笑话和鬼故事的石头菩萨，还有很多高大的木棉树，花色如火，把天穹映照得透彻而炽热。
　　夕舞和阮阮时常去那里玩，清言和息杀陪着她们，有他在旁边，几个女孩子一向安心。

　　有时候，两个小丫头跑得没影了，清言就和他在木棉树下等。天光透过火红色的树障，点亮少女的眸子，两人说话时，清言看他的神情，格外地温柔。

　　她和息杀，陪着夕舞长大，直到长夏灭城的那一日。

　　那样温柔缱绻的神情，此后的无尽岁月里，息杀再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