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小黑小花

165、一六五

　　人总是会死，梦总是会醒，期望永恒只是愚者自以为是的奢望。
　　所有能够获得的珍贵之物，在得到之后，失去的那一天也终会到来。

　　言峰纲吉不常会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出路。
　　此世之恶带来的恨意压在少年的脊背上，以及从他心中生出的完全相反的对于人类恶行的肯定。
　　他是在人格合二为一之后才终于醒悟了，自我意识的分裂是为了保护自己。

　　善是看尽世间一切因果却不会收敛于心的冷漠圣人，有爱无恨，所以平等看待一切真实，包容所有的人类欲望，不会实施干涉。

　　恶是憎恶世间一切事物却不会做出任何行动的恶人，有恨无爱，所以嘲笑人的残忍愚昧，坐看着他们自食恶果，不会给予解脱。

　　这才是他应行的路，是他被规定好的能获得不朽灵魂与恒久安宁的未来。

　　然而言峰纲吉就是一个如此荒谬无知又执迷不悟的愚昧狂徒，悖逆着天性一路向着自以为是救赎的崩溃道路狂奔而去。
　　甚至还收获了在人类情感中也最具有毁灭性的爱。

　　他是被锁链紧紧捆住才没有掉进虚无深渊的可怜猎物，每一天睁开眼都在诅咒太阳照常升起。
　　不得不忍耐着继续活下去，逃离的想法却也一直存在。

　　言峰纲吉看向他闭目沉睡的爱人，心中会生出掐死对方的冲动。
　　然后他看到金发男人睁开眼，红玉的瞳孔中蕴含着真挚笑意，好似是已经看穿了他的所有心绪，于是污浊的恨又尽数化为纯洁无暇的爱，让他只想要尽情拥抱对方。

　　既怕被抛弃，却也在心中隐秘的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仿佛不断摇摆的天平。
　　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得到与失去，于现在的少年眼中已经没有了分别。

　　言峰纲吉在某一天发现自己被吉尔伽美什刻意回避着。
　　名为家的居所找不到那视为家人的存在，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寻不到金发的身影。
　　少年心中生出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

　　要去努力挽留吗？

　　为什么？

　　这样就好。

　　言峰纲吉的心中早已有了觉悟。
　　少年躺在曾与心爱之人拥抱过无数次的地方，看着太阳渐渐沉入山尖，世界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他变成了理想中的自己，即便那理想尽头的真实如此残忍。
　　他得到了最珍贵的宝物，即便那宝物即将从他的手中流失。

　　但是，已经非常足够了。

　　属于言峰纲吉的愿望。

　　希望能留下痕迹。
　　希望自己的付出被谁认可。
　　希望有人理解他的牺牲。
　　而最贪心的愿望，是希望有人爱护自己。

　　全部都已经实现了。
　　所以又如何不能定义他的人生是幸福的。

　　少年闭上眼，将自己沉入虚无的意识海，宛如回到了母亲的摇篮。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扭曲流转的空间里，黑泥之潮是冲刷意识之海的浪涛，单调刺耳的笛音演奏着人类的哀嚎。

　　战争，饥饿，疾病，野兽，那么多的人在死亡，他们投注到世界的责难，贬低，侮辱，怨恨化作愤怒的烈焰，驱赶着无序的混沌浪潮。

　　意识海好像被分成两半，一边用本能和混乱呓语着生命的无意义，一边用灼烫的毁灭欲投掷血与火。

　　与它们相比，人类的自我是多么薄弱的东西，连暴风中的火苗都要更有力一些。
　　属于他的人性被不断分解，化作泡沫一般的碎片。

　　稍微有点寂寞呢。

　　“你这个蠢货！本王一个不注意又开始抛掷自己！ ”

　　混沌又破碎的意识海，少年的灵魂沉浮在几千米深的海渊，每一个细胞都承受着被压碎的痛苦，冰冷消磨掉求生的意志，腹腔挤不出一丝空气。
　　然而王者的声音却宛如接天连地的惊雷，撕裂了静谧的黑暗。

　　“快回来，纲吉，算本王求你了，只要你能回来。”
　　简直不敢相信如此卑微的声音来自那位傲慢的王者。

　　少年不得不睁开眼，他看到吉尔伽美什既悲伤又愤怒的脸庞，奢华的金色不再明亮，红瞳闪着淡淡的光，遗失了全部气力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纲吉，就连本王的爱也无法留住你吗？”
　　暗淡又嘶哑的声音，艰涩的仿佛在悲泣，
　　“你真是个残酷的人啊。”

　　言峰纲吉：“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所以我又做错了吗？”
　　少年伸手抚摸上爱人的脸，王者似乎等待呼唤了许久，长夜遮不住他憔悴的面容。

　　吉尔伽美什：“笨蛋，怎么可能会不要你，一直到世界终结，你都是我最珍视的宝物。”
　　男人握住爱人的手，偏头吻上少年的手心，是为最真诚的感激。

　　沉甸甸的负重压到言峰纲吉即将要飘飞的灵魂上，瞬间刺穿胸口的剧痛化作从眼眶中滚落的热泪，
　　“对不起。”
　　少年的身体蜷缩起来，宛如被判决了死亡，被打入无间地狱之底的罪人，
　　“对不起，吉尔伽美什。”

　　王者环抱住他的小御主，手托住后脑压向胸口，轻轻抚摸少年的发丝。
　　宛如永恒的瞬间，不变的月华将这对相爱之人照亮。

　　吉尔伽美什：“纲吉，将本王接下来的话记在心里，人的生命没有意义，无论得到什么都注定会失去，最后能紧握在手中的只有无。”
　　英雄王平静的声音，仿佛逐渐上涨的潮水，将他怀中的少年包裹溺毙。
　　“但是这不代表人生的经历，人类描绘的历史没有意义，世间的一切会归于无，然而一切也将会从无中诞生。”

　　言峰纲吉：“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吉尔伽美什。”
　　少年突然崩溃了，他是如此绝望，远比自身孤独死去时还要无助的绝望，身体颤抖的几乎要裂开，
　　“不要让我去爱你了，不要让我更爱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少年的嗓音破碎殆尽，仿佛断裂的琴弦，他在卑微至极的祈求，祈求不要失去那无论被如何被摧残也不曾放弃过的，温暖的希望。

　　吉尔伽美什：“已经迟了，纲吉。”
　　王者的嘴角流出血液，即便还能保持完整的外形，内脏却已经破损，属于他的生命火苗随时可能熄灭，
　　“看来先撑不住的是我啊。”

　　英雄王并不在意自身状态，因为他更加关注快要被宿命压垮的御主，
　　“原来你是有觉悟的吗，瞒得很紧啊，纲吉。”

　　言峰纲吉：“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让我知道。”

　　他刻意不去思考，思路故意回避着那个可能性，光是想象就足以掐断所有意识。
　　然而漆黑深邃的本能却又紧紧攥住少年的心脏，将他拖入更加幽深的绝望，化作自我厌恶与求死的意志。

　　如果他的使命是成为无心无情的圣人（佛陀），那么驳逆了那道路的惩罚会什么？

　　孤独一人死去，如此可能足够偿还那被他撇至一边的拯救世界的责任。

　　命运冷冷的向他宣判了，远远不够。

　　吉尔伽美什看着几乎要缩在他怀里消失的人，托起少年的脸，于无尽长夜里倾身吻上他的小爱人。
　　天之极处，七海的尽头，漫天星海之下，爱之花摇曳盛放。

　　言峰纲吉：“你真是个残忍的王。”
　　少年悲恸的哭泣着，超越了极限的痛苦让他的嗓音被磨碎，压抑的只余气音，
　　“为什么不扔下我，为什么要找过来，为什么要捡到我。”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亲手杀死爱人。

　　吉尔伽美什：“这是需要回答的疑问吗？”
　　英雄王浅笑着，他的唇瓣张合。

　　那既是揭开毁灭世界序章的第一道封印。

　　天上银白的月光渐渐被黑暗吞噬，暗红光圈勾勒出月食的边缘，弥散着延长，仿佛流淌而下的血泪。

　　言峰纲吉怀抱着死去的爱人，小心整理好那总是骄傲翘起的发梢。
　　王者面容平静，蕴含着点笑意，仿佛只是沉入一场美妙的梦境。
　　真是讽刺，他这算是完成了对方的心愿吗。

　　“你究竟要夺走我多少东西。”

　　没有回应，世界永远是这样无声又冰冷的寂静。

　　少年也不需要谁来回应。
　　他只是放开了禁锢恶的枷锁，能够将世界点燃的漆黑火焰，是烧灼在他心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