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薄冰》岑楼

1、兵临城下

　　前卫国大将军裴幽于兰陵兵变，随后江南容氏，东海孔氏，陇西霍氏，纷纷响应。叛军势如破竹，四面夹击，赵周皇帝孤立无援，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如今已是兵临城下，而自兰陵兵变至今□□宫，不过两年。
　　栖梧宫，帝赵涵与贵妃宋惜墨相视而坐，楠木的桌上，摆着两杯鸩酒。
　　“想朕为帝十数载，虽称不上文韬武略，却也是兢兢业业，仁治天下，犹恐愧对先人，不想今日却担了个亡国骂名。”说罢，不禁凄然一笑，带起了眼角几缕皱纹。
　　宋惜墨忍不住上前，用手轻抚赵涵眼角，一双绝美的眼睛里透着怜惜，“陛下，世事无常，非我等可左右，臣妾服侍陛下数年，眼见陛下日理万机，选贤举能，仁爱以传天下，有汉文景之风。今日之势，始于贤王之乱，根至外戚之祸，发于裴幽之变，其人皆为利往，皆为利来，无所不用其极。陛下仁以待民，宽以为治，遵孔孟之法，是天下最光明磊落之人，自然是防不胜防。惜墨看来，全不在陛下之错!”说罢，泪落连珠子，想是不想赵涵见此丑态，忍不住以手掩面，背身而立。
　　赵涵见此，起身，一手转过惜墨身子，一手揽住惜墨腰身。
　　只见惜墨被迫转向赵涵，露出满是泪水的脸庞。赵涵见此，忍不住亲吻其脸颊，琢其泪渍。“真抱歉，朕当日许诺今生再不让你哭泣，看来今日是食言了。”
　　“噗”惜墨忍不住破涕为笑，“难为陛下还记得。”
　　听着宫门外慌乱的吵嚷声，赵涵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郑重地说道：“惜墨，可愿同朕共赴黄泉？”
　　“既做不到与子偕老，能够生死相随，倒也算得上圆满。”惜墨叹道，抽身去端起两酒杯，并将一杯递与赵涵，从容笑道：“我知陛下心性，国既已亡，身何以存，固此特备浊酒两杯，我意与君共饮，只盼黄泉路上能作伴，来生世上得相见。”言罢，仰头饮尽手中酒。
　　赵涵见此，大为感动：“有爱如此，此生亦足矣。”端起酒杯，遥敬青天，一仰而尽。
　　不过片刻，帝与贵妃皆倒地。
　　又片刻，宋惜墨睁眼，半坐起身子，看着已然归西的皇帝，喃喃道：“陛下走好。”
　　“小砚，小砚!”惜墨朝门外大喊。
　　“奴婢在。”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推门而入。
　　“娘娘……”小砚看到此番场景，不由地吓傻了。
　　宋惜墨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脸惊愕的模样，轻笑道：“小砚，如此作甚，涵帝已逝，宫门大开，还不速速迎你的主子进宫？我看你忍辱负重了那么久，他可是要好好重赏你。”
　　“娘娘，原来您都知道。”小砚神色显出几分尴尬与愧疚。
　　“本宫在水深火热里活了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只不过看你还算安分，也懒得把话说开。”惜墨起身侧躺于床榻，手支着头，双眼微闭，云鬓微偏，像是累极，许久，像是不经意般轻声问道，“你说，我杀了赵涵，他可会饶了我性命？”
　　“娘娘，裴将军他大仁大德，知娘娘一心向他，自然会网开一面的。这些年，裴将军虽命我监察娘娘行踪，却未尝有杀戮之心，想必今日，也不会的。”
　　“是吗……”惜墨神色自若，心里却慌了，祸国妖妃，杀之可以正军心，可以平民怨，更何况，自己与他早有龃龉。想到此处，惜墨看着倒地不起的赵涵，心里不由升起兔死狐悲之感。起身道：“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吧，地上凉。”
　　“是，娘娘。”小砚忍不住哽咽。
　　惜墨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抚摸赵涵脸庞，冰冷的触感让惜墨心中一颤，似是不相信一般，她狠狠掐了赵涵的脸。结果当然还是悄无声息。
　　将赵涵扶上床榻，惜墨挥退小砚，自与赵涵同榻而卧，“既然陛下早有赴难之意，惜墨便让您走的高兴些，只是，我还想活着，我不想死……若您有在天之灵，望您保佑我能逃此大难。”
　　恍恍惚惚中，竟入了眠 。
　　“娘娘，裴将军入宫了!”小砚跑进来，推醒了不知何时入睡的宋惜墨。
　　“裴将军入宫了，要所有宫中女眷聚于大殿，清点排查。违令者斩。”
　　“既如此，便走吧。”宋惜墨整了整衣冠，踏出宫门。
　　一路及至大殿，见宫内虽狼藉，叛军道也算秩序严明，无甚作恶之举。宋惜墨心下喟叹：裴幽的帝位，怕是可以坐稳了。
　　步入大殿，只见殿中宫女太监林立，前端跪着几位妃嫔，正盈盈袅袅地哭泣，殿前站着的，便是几位叛军首领，为首的一人，一身戎装，身材挺拔，面容冷峻，惜墨一迈入大殿，他的视线便如鹰般扫视过来，惜墨顿时吓到汗毛直立。却见他又如寻常巡视，只一眼，便又回过头同身旁的部属谈话，仿若丝毫不放在心上。
　　宋惜墨猜不透裴幽是何用意，只得径直走至妃嫔处，默默跪下。
　　见人已来齐，裴幽身旁一名儒生模样的男子，乃是深得器重的军师冯应，他扬声言道：“今上软弱，致使赵玄谋逆，宦官专政，外戚当权，朝廷不臣，百姓流离，今我等立志铲除邪佞，涤清浊世，如今入宫，不过是见宫中邪气肆意，有奸佞虎伺帝前，不忍帝星陨落，是故才出此下策。将军仁慈，早已约法三军，只除奸邪，不伤无辜。今召诸位于大殿，不过是做个见证，证明我等所除之人，乃死有余辜之人。证明我等实乃忠君报国之人，决无叛逆之心。”
　　宋惜墨听到此，转头看向旁边的小砚，只用口型询问道：“裴幽可知赵涵已逝？”
　　“却是传过话的。”小砚低声道，显然对裴军的这番表现也甚是不解。
　　“只是不知陛下现在何处，我等甚是忧心，不知哪位可能解答？”冯应转而又道。
　　话即此处，宋惜墨只要不是傻子，也看出这裴幽的卸磨杀驴之意了。他大谈忠义，有辅佐今帝，甘为臣子之意，将自己叛贼的头衔撇了个干净，却想把弑帝的屎盆子扣到自个儿头上，可笑自己还以为能以此邀功，却被彻底玩了一番。至此，宋惜墨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裴幽是个睚眦必报，冷心冷清之人，他此番来势汹汹，是要取她的命!不过，此局虽凶险，却也并不是死局。她宋惜墨从来都是给自己留有退路的人。
　　“本宫来时，陛下已薨于栖梧宫。”宋惜墨决定先发制人，如是说道，面容也适时染上些许悲戚哀婉。
　　“霍都尉，快快命人去查验!”那儒生吩咐道，又转头义正言辞：“贵妃娘娘，陛下卒于栖梧宫，你作何解释!昔日贤王事败，世人皆指汝为细作，唯陛下毫无疑虑，依旧盛宠相待，今日你趁乱弑君，实在是恶妇，恶妇!妲己妺喜之流!”
　　宋惜墨静静听着，心里不由感叹，果然是辩士，这哪是让我解释，分明就是直接盖棺定罪了。
　　只见惜墨凄然一笑，泪水涟涟：“陛下是我的天，我的君，我的夫，只敢敬之爱之，不敢有所冒犯，哪能下得如此狠手，不过是陛下眼见四方军队已入城门，才翻然悔悟，羞愧难当，来栖梧宫同本宫话别，饮了一杯毒酒，去见列祖列宗了……”似是想到当时情状，竟忍不住喊到：“陛下!陛下啊!您为何这般想不开呀！”
　　美人哭的凄惨，众人竟一时无话。
　　眼见她稍稍平息，缓缓地从怀中拿出一明黄色布帛。
　　那是圣旨!众人皆惊。
　　“陛下自觉愧对天下，无颜面对百姓，去时只留下圣旨一封。陛下言对裴将军万分钦佩，故此将皇位传于将军，特书圣旨，以昭天下。”
　　裴幽听到此处，面无喜色，反倒冷哼一声，“娘娘真是足智多谋。”
　　“裴将军哪里话，若论智，又有谁敢与将军比呢？就连皇上，也是自愧不如。是以才有此托孤让贤之策。””
　　冯应见此气氛，忙高声喊道：“将军乃天命所归，如今先帝已薨，百废待兴，唯有裴将军能力挽狂澜。如今又有先帝遗命，一顺民心，二应天命，无可置疑。愿我主择吉日登临大宝，一统天下，德传海内，吾等愿效犬马之劳。”
　　听到此处，一众将士跪地，“吾等愿效犬马之劳。”
　　“众位快快平身，裴某实在惶恐，一切还等安葬先帝后，再行定夺。诸位兄弟，裴某有今日之成就，全赖兄弟们相助，如今天下大平，只要大家能各司其职，谨遵戒令，若裴某能有幸承了这天子之位，必有重封厚赏，以报兄弟情义。”说罢眼风一扫，看向众嫔妃宫女，惜墨登时打了个激灵，见他柔声道：“诸位身在乱世，也是身不由己，只要无作奸犯科之错，无妖言惑众之举，有意外放出宫者，赠银十两，有意侍奉新朝者，登记造册，自有分工调遣。安分守己之人，自然平安无恙。然，”言至此处，声音一厉：“扰乱圣听、祸国殃民之奸佞，必严惩不贷!裴某言尽于此，且退下吧。”
　　宫中女眷依言退下，宋惜墨低头随人潮出门，心里却砰砰直跳。时至今日，这位宋贵妃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曾经的少年，是真的起了杀心。惜墨登时手脚发凉，忍不住向前倒去，“娘娘，可千万要当心……”幸好有人扶住了她。
　　惜墨抬头欲道谢，看到裴幽的那张脸，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只想再晕过去。
　　看到宋惜墨痛苦的表情，忍不住打颤的身子，男子竟是咧嘴一笑。
　　惜墨头晕眼花，只觉眼前的男子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大白牙，好像一头即将进食的狼。
　　吾命休矣!惜墨叫苦不迭，“多谢将军援手。”说着忙抽出尚在裴幽手中的胳膊，不争气的遁了。
　　裴幽看着慌不择路的贵妃娘娘，受了笑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旁，冯应作壁上观，捋捋胡子，但笑不语。
　　……
　　延英殿内，裴幽居中，冯应、顾清、霍莲溪、周御分列两旁。冯应一副儒生模样，羽扇纶巾，眉清目秀，有当世诸葛之称；顾清年逾六十，两朝元老，涵帝宰相，难得能审时度势，另择明主，其女顾和光风华绝代，乃是裴幽正妻，如此，顾家百年基业得以存续；霍莲溪乃是秦
　　都霍家幺子，如今不过刚及弱冠，浓眉大眼，目光清朗，身长七尺，体格健硕，是个武功好手，有诗云，长缨枪下多亡魂，说的便是这小霍校尉，人称活阎王；同是武将，周御却是面冠如玉，生了一对风流的丹凤眼，冷峻的鼻梁，薄情的丹唇，再有那一副晒不黑的皮子，不似将军，倒似拈花捻草的世家子，不过，他确是文武双全的大才子，是涵帝时期的文武双探花，有满腹经纶之才，有百步穿杨之能，人称玉将军。
　　“裴幽有今日，全赖诸位相助，如今大势已定，召诸位来此，不过是想与大家一叙衷肠，不要得了权势离了心，无论何时，顾丞相，”言罢一拜 ，“您都是我的老师；冯先生，都是我所尊敬之人；霍弟、周兄，都是我裴幽的好兄弟；我裴家先祖也曾为这赵家浴血奋战 ，却被赵武皇帝斩于剑下，裴家也就此没落。裴某向来最痛恨猜忌之心，也不会做这等小肚鸡肠之举，还望诸位放宽心。吾待卿之心，必如卿待吾之心。唯望众卿与裴某一如往昔。”
　　“裴将军一片赤诚，可为一代明君，承蒙将军不弃，冯某自当倾力辅佐。”
　　“顾某我历任两朝，老皇帝无才多疑，实非明君，赵涵帝有才无治，天真烂漫，难称明君；裴将军既能参透时局，又可坦诚待人，历尽沧桑却又不失赤子之心，有圣贤之相。”
　　“裴二哥，你的心意，我还不明白吗!”
　　“得君一言，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周御笑。
　　“哈哈，有卿如此，此生何求!”裴幽大笑。稍稍整理，正色道：“如今虽已进京，然狄族人与秦王勾结，趁虚而入，北方虽有霍老将军坐镇，却也怕兵力疲乏，待明日行了登基大殿，便调几方兵力支援，也免得老将军吃力。至于那道圣旨，我还真是小瞧了宋惜墨。先是毒杀赵涵，以此邀功，后又亮出圣旨，以此逼我承情，如今我若再不顺了她的意，怕不知又有什么花招。”
　　“宋惜墨确实聪慧，她明白我们现下最缺的，便是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如今有了这道禅让圣旨，倒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容不得人拒绝，一但圣旨承认了，这宋贵妃便杀不得了，说不得还要好好供起来，称一声太妃；若不承认这圣旨，岂不是自打脸面，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只能说，一女子，能有这等手段，也难怪荣宠不衰。”冯应道，“将军，宋贵妃这条饵，容不得咱们不上钩，高，实在是高。”
　　“宋惜墨这女人，当真是水性杨花、无情无义，到处勾三搭四，祸害别人，赵玄赵涵都死在这女人手里，二哥你也被她那般折辱，真是气煞我!”霍莲溪捏紧拳头，忍不住说道。
　　听罢，其余仨人齐齐望向裴幽，心里只想捂住霍光远的嘴，傻孩子，真是说话不过脑子。
　　裴幽脸色平静无波，内心不得而知。
　　“大概是，既然要死，不如就死在我怀里吧。”周御喃喃道，神思不属。
　　回过神来，见众人皆一脸莫名望着自己，周御不禁赧然一笑，“宋贵妃对涵帝，大概就是这种想法吧。”
　　“是吗……”裴幽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