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客栈》苏小凉

32、032.锁心（十二）

　　茯娘这一生，记忆的最开始，是青澜将自己抱起来时，他那张让她第一眼瞧见便深刻入了脑海的容颜。

　　在这之前，她所有的记忆都是混沌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存活了多久，按理说精怪初开灵智时都对自己的过去是有记忆的，偏偏她没有。

　　即便是过去了两百多年，茯娘还是记得那个清晨，远远的有个少年郎朝她走来，身着她看不懂的衣服，到了她面前时，她只能抬起头来看他，第一次见到人的她，觉得眼前这东西，生的可俊俏了。

　　很快她就被他抱起来了，与他一样的高度，能将他看的更清楚，还闻到了他身上与这一片黄沙地并不一样的香味，特别的好闻。

　　紧接着，她听到了他朝别人喊：“师傅，我捡到了个孩子。”

　　她好奇望过去，看到了个古道仙风的长胡子道士，源自于血脉的影响，她第一次有了讨厌的感觉，还有了危机感，她不喜欢这道士，没有理由的，就是不喜欢。

　　可止徽道长对徒儿怀里的女娃娃却是喜欢的很，他笑的很慈和，见茯娘什么都没穿，随手幻了件红兜儿给她穿上，朝这荒芜的沙野看去：“这儿不像是有人居住。”

　　沿途过来，这一路没看到过房舍，怎么会有个半大的女婴呢，瞧这白白胖胖的样子，倒是养的不错，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师傅，您不是说山下许多人家为求儿子，养不活这么多孩子，就会把生下的女婴给丢了。”青澜轻轻摸了摸茯娘的脸颊，逗的她好高兴，心中更是欢喜，“这一定是谁家不要的孩子丢在这儿的，连件衣裳都不给穿。”

　　“不对。”止徽道长捏住了茯娘白胖胖的肉手，在拉住的一瞬间，一股力量与他较起了劲，那就是因茯娘的情绪而产生的力量，她不喜欢这个道士，她便不乐意让他握。

　　止徽一怔，食指虚空画了一印，按向茯娘的额头，但却只感知到她体内是一团混沌，没有实体，更不知道她是何种精怪所化，就好像如今看到的样子就是她的真实模样。

　　她不是人，却看不透本体。

　　“师傅。”看出了师傅的异样，青澜看着茯娘，却只觉得她白白胖胖没什么异样。

　　“把她交给我。”止徽从他手里接过了茯娘，小肉团子空有力量却使不出来，挥舞着肉手抵抗不过止徽，最终只能呆在他怀里，不断地看青澜，一脸想去他那儿的渴求，但从嘴里蹦出来的话，却都是咿咿呀呀。

　　师徒二人带着个小娃儿进了山谷，此处荒无人烟，两天前他们过来时就已经不见村落，从今早开始，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仅是黄沙和岩石堆，越是往里，空气里令人不安的气息便越加浓重。

　　“师傅，这儿的气息不大对。”青澜感觉人不舒服，确切的说，是受了这气息影响，人会浮躁，但这地方莫说是妖了，连个灵气盘踞的地方都没有，“是不是到了？”

　　“就是这里。”止徽抬头看去，古书上所写的万妖屠场就是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山谷外的阵法还完好，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那盘踞在这山谷内无法散出去的妖怨之气，怎么都消散了？

　　低头看茯娘，从进了山谷开始，这孩子就变得很兴奋，非但没有受到此处气息影响，反而是适应的很好。

　　止徽再探，却依旧是一无所获，他看着茯娘，心中有了猜测，数年前过去，莫不是这些妖怨之气生出了灵智。

　　茯娘见他看他，便与他对视，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看着他，眼底清澈的，不掺半点邪念，更别说什么妖怨煞气，就像个……真的孩子。

　　止徽将她放在了地上，茯娘茫然的看着他们，很快朝前爬去。

　　越是往里，风沙越大，但奇的是，这儿的风沙就是没有往她身上卷，在距离她几寸远的地方盘旋后绕了过去，她四肢的位置，砂砾又是出奇的细，生怕伤着她。

　　一路爬着，师傅二人在后面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了一处陡坡，一辆破旧的马车摆在那儿，已经有一半没入了沙堆里，看上面垂着的布，马车留在这儿起码有几年。

　　而引起止徽注意的，是马车外的一具枯骨，茯娘正是往那儿爬去的，爬到枯骨身旁后，坐在枯骨边上，神情先是茫然，随后看着那枯骨，有些难过。

　　“师傅，是个女子的尸骨。”青澜查过马车周边，抬起头，那陡坡之上，应该是一段山路，但这地方怎么会有人来呢。

　　尸骨身上的衣服很宽大，腹部的尤其宽敞，这地方荒无人烟，强盗都不敢来，所以尸骨生前所佩戴的首饰都还在。

　　“是富贵人家的夫人。”止徽看着伸手摸尸骨上衣服的茯娘，心中有了计较，吩咐徒儿，“入土为安，不能就这么让她暴尸荒野，青澜，就将她埋在这儿。”

　　茯娘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忽然觉得这道士也跟着顺眼了许多，紧接着又很难过，看着青澜将尸骨埋下去，哇的哭了起来。

　　红色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地上，生出了一朵朵的红色花朵来。

　　这些花一路蔓延到坟包，顿生出一股淡淡的哀伤来。

　　“这是不是她的娘亲。”青澜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茯娘，将她抱了起来，即便知道她并非凡人也心疼的很，“师傅，我们把她带回去吧。”

　　止徽看着这山谷中如今淡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妖怨之气，再看徒儿怀中对世事还懵懂未知，就与普通婴孩没有半分区别的小妖，忖思半响：“你想养着她。”

　　青澜高兴：“师傅您说过，万物有灵，它们修出灵智便也是顺应了天道，妖并非生来是恶，您看她才这么小。”

　　人胎降下来的妖，恐怕是连妖态都没有，可又非人妖结合，可真是奇怪。

　　看出了些缘由，却依旧无法将事情理清，止徽看着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徒弟，心中生出些念头来，摸了摸胡子：“那就将她带回去。”

　　“师傅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师傅您顺道将她收了做徒弟多好。”

　　“叫什么好呢，茯苓，白芍，紫苏，都差不多啊，叫茯……茯娘！师傅，叫茯娘好不好。”

　　山谷中，黄沙漫漫，两个人影越走越远，逐渐淡去。

　　画面一转，忽然是数十年后的场景，昆山灵槐树下，茯娘抱着浑身是伤的青澜，她的周身遍地是红色的话，随着她的情绪，散发出悲伤的气息。

　　“在师傅与我眼里，你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茯儿，答应我，不要杀人。”

　　“你还可以在这世上活的长长久久，修道成仙——”

　　“！！！”

　　“不要！”茯娘猛然从冰塌上震坐起来，身上爆发出来的气息险些将冰塌旁边的人击飞出去，御刑出现在了另一侧，小九则化为原形跳到了冰塌上，看着不住喘息的茯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的茯娘将视线落在了白狐身上，看了会儿后直接伸手将它拎起来，扔到了一边，起身下了冰塌：“我睡了多久？”

　　“我说你有没有良心，我从上京千里迢迢赶去秦州救你，你一醒来就这么对我。”落到地上的白狐化成了个白衣少年，怨过怨着，却也没忘回答她的问题，“我把你带回来你就昏睡过去了，半个月。”

　　茯娘眉头微皱，一旁的御刑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淡漠道：“秦州万家内的女妖都已经被解救，万家家主和大少爷忽然暴毙身亡，万家事宜暂由官府和周赵两家处理。”

　　“谁做的。”

　　“就是昆山那小修士，他也是奇怪，不把人抓去锁妖塔，却反而将那几只妖给放了。”小九扶了椅子坐下，双手趴着椅背望着茯娘，没个正行，“哎我说，那小修士到底是谁，怎么和他生的一模一样。”

　　茯娘抬手，之前身体里无法控制的那力量，昏睡半月如今倒是服帖的很，再不会出现玲珑塔时的情境。

　　“我也想知道。”茯娘想起昆山那女修士带来的穹天弓，那东西若不是冲着她来的她自己都不信，能将此弓带出来必定是经由几位长老点头的。

　　“这群老东西，倒是闲得慌。”

　　“要打架！”小九一下兴奋了起来，连人带椅子朝茯娘这儿挪过来，就差显出尾巴来，“我好久没打架了，要不是为了救你，我绝对把那些修士给打趴下。”

　　对上他的视线，茯娘微眯起来，伸手一勾，一块玉佩从小九的脖子那儿飞出，到了她手中。

　　摸着玉佩上的龙纹图案，茯娘轻呵了声：“从上京千里迢迢到秦州，那这些日子，你在谁家府上做宠。”

　　两个人对视了会儿，忽然，小九整个人恹了下去，他仿佛听到了那声音在喊：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