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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声 ...

  •   卫庄死于战争。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归宿,许多人都这样认为,并不表示没有人伤心。
      白凤带着流沙残部远走天涯,赤练不知所踪,盖聂主持料理了卫庄的后事,捧着鲨齿剑,开始细致缓慢的整理卫庄遗物,无意间,他发现了那个蛇皮袋。
      蛇皮袋内,是各式各样的信件,有竹简、木简、绢帛,也有羊皮纸,还有几块刻石,这些东西年代有近有远,看得出被悉心保存,这些东西盖聂瞧着十分眼熟,因为这些信件几乎全部是出自他手。
      看到的那一瞬间,盖聂便忍不住流泪,他泪落无声,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岁月与战争将他的身体淬炼成了钢铁,可他的心到底还残留了几分柔软,容得下眼泪的汇聚与宣泄。
      他取出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个包,他发现了那个蛇皮袋。
      蛇皮袋内,是各式各样的信件,有竹简、木简、绢帛,也有羊皮纸,还有几块刻石,这些东西年代有近有远,看得出被悉心保存,这些东西盖聂瞧着十分眼熟,因为这些信件几乎全部是出自他手。
      裹,包裹内,也是各式各样的信件,其中以精致帛书为多,这些,是卫庄写给他的。
      他清空了房间内所有的东西,跪趴在青石地面上,将这些信件,两个人的信件,一封一封的按顺序摆好,对他而言,这是一项不可亵渎尤其不容出错的工作。
      这项工作他从黄昏做到了四更天,然后,他擎着油灯,回到第一封书简跟前。
      与其说是书简,不如说是便条,第一封书简,写于卫庄入鬼谷的第二年春,当时盖聂出谷执行鬼谷子派下的任务,卫庄因资格不够不被允许出行,执行任务期间,盖聂收到了卫庄的手信。
      “师哥:
      见信安!
      师父命你回程中到青州找一个赵薄的取一件信物,另,有传言说青州以北吕梁山内有三岁紫貂,灵巧可爱,我以驯养一只为愿,师哥可否帮忙?
      庄”
      盖聂带着信物与紫貂回到鬼谷,卫庄对紫貂甚是喜爱,却因此惹得鬼谷子大发雷霆,骂他“玩物丧志”,最终的结果是卫庄亲手终结紫貂性命,盖聂清晰记得,当时卫庄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年秋,盖聂再次出门目的地是魏国都城大梁,出门前他曾询问卫庄需求,卫庄犹豫再三,讲道:“大梁以西有逢泽,逢泽附近山区有麋鹿,肉质鲜美,许久未尝,若能搭配赵酒,当为绝妙。”
      肉质鲜美的前提是肉要新鲜,盖聂擒获一只成年麋鹿,绑上马,连同天价沽来的赵酒,快马加鞭赶回云梦泽,那桶赵酒,是杀了三名通缉许久的朝廷要犯得来的赏金勉强换来的,余钱只不过够他买些肉干劣酒将就。
      回到鬼谷,他本想避着鬼谷子偷偷给卫庄,却未料到鬼谷子就在谷口守着,当场逼着卫庄将麋鹿放养归山,且堂而皇之将赵酒据为己有,振振有词,“我鬼谷一门,当恪守勤俭,安贫为要,口腹之欲,奢靡之风,绝对不可。”
      卫庄大怒,“鬼谷之学,本便是出将入相之学,出将入相,哪个朝廷要勤俭要安贫?吃穿住行之讲究本便是贵族的基本功课。”
      鬼谷子冷冷道:“以你的出身,还需要来学习吃穿住行的讲究?”
      卫庄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最终,盖聂偷偷将还未吃完的肉干均给他,卫庄咬着近乎崩牙的鹿肉干,眼中水汪汪的,表情却是不忿。
      那只麋鹿,在盖聂离开鬼谷之前,都还在云梦山里好好的活蹦乱跳。
      盖聂想,那时候的卫庄,真的是天真可爱的跟个孩子一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关注点不再在这些玩乐上了?或许是从卫庄的那次重伤被盖聂所救开始,也或许是从卫庄有资格与盖聂一同执行任务开始,那个时代,盖聂只收录了这一封信,后来想,当真是太少,太少,木简上的字已模糊不清,是因为岁月斑驳,也因为盖聂长时间指尖的摩挲。

      第二封信,是盖聂写给卫庄的,那是在盖聂从鬼谷叛逃的第三个月,他辗转听说,卫庄到楚国宫廷求官受阻且遇险,盖聂恰在楚国,便快马加鞭赶到郢都,出发前,给卫庄去了封信:
      “小庄:
      吾游荆楚,闻君有难,驰而援之,可否?
      兄:聂。”
      鬼谷的信息网撒遍全国,早在一年前消息网的运作便是他与卫庄两人共同,他这封信投到了郢都著名酒肆渭水居,这是鬼谷在郢都的暗桩,明面上是一家魏人在楚国开的酒肆。
      他赶到郢都的时候是黄昏,郢都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渭水居更是热闹非凡,掌柜的递给盖聂一块木牌,木牌上只有一个“晋”字,掌柜的道:“主子有交代,若想见他,需先寻他。”
      盖聂好寻啊,大半个晚上,绕着郢都转了好几圈,终于找齐卫庄留下的八道线索,终于在一座古亭找到卫庄。
      卫庄很逍遥,喝酒吃肉,美女相陪,还有琴姬弹琴,看到盖聂,一招手,满脸不满,“师哥来的好慢,让我好等。”
      也是盖聂好脾气,压了压怒火,依着卫庄的示意在坐垫上坐了,唤了声“小庄”,便即沉默。
      两人上次相见是在鬼谷,盖聂不告而别,卫庄必然震怒,此时相见,卫庄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让盖聂摸不着头绪,干脆以静制动。
      三名作陪的女子连同琴姬一同看向盖聂,翩翩少年郎谁不爱呢?盖聂又是出奇的俊秀飒爽。
      卫庄偏偏还问,问向几个女子,“我这师哥样貌如何?”
      女子皆是掩唇轻笑,“绝色美少年也。”
      卫庄再问,“师哥,都说楚女多细腰,以你来看,这几位姑娘如何?”
      盖聂淡淡道:“好。”
      卫庄道:“能得我师哥夸赞,可见你们当真不错,还不答谢一番?”
      琴姬抚琴,三名女子对视轻笑,离开卫庄身边,开始翩翩起舞,琴姬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是楚国先人屈子的诗文,盖聂默默听着,待听到“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时候,他转头去看卫庄,卫庄恰好也在瞧他,眼神灼灼,盖聂便抿着唇笑了,垂眸放下手中剑,终于摆出悠闲姿态来。
      便在此时,卫庄一挥手,四名女子无声离开,却没有带走琴,卫庄坐得近,就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勾着琴弦,形成不成调的曲调,他眯着眼,打量着盖聂,一直没有开口。
      盖聂不愿显得太急躁,“楚宫一行,小庄看起来很得趣?”
      卫庄漫不经心道:“楚廷腐败奢靡,没有出乎意外,当真要说意外,便是那位掌权的太后比传言的更为光彩艳丽,我见过的女子也不少,若论美艳,她可称第一。”
      盖聂道:“如何会遇险?”
      卫庄皱眉,神色怪诞,“你真想知道?”
      盖聂道:“若能说的话。”
      卫庄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来楚廷,本便是试探下朝政走向,本来安好无事,不意太后召见,这才惹出事端。”
      盖聂皱眉,“楚太后并未听闻有精干的治国手段,为何要见你?”
      卫庄道:“没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便只有一种需求,她要我做她的王夫,难听点说,便是做她的男宠。”
      盖聂“啊”的一声,一脸吃惊,“怎么会?”
      卫庄睨他,“幸好是我,还能安然脱身,若是你这样貌被楚太后见到,想脱身怕是要难了。”
      盖聂脸色不太好看,“竟荒诞如此。”
      卫庄道:“荒诞且可笑,楚国数千里疆土,数百万民众,却是外强而中干,朝堂之内乌烟瘴气,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无人听我变革之谋,无人理我强兵之道,有人巴结是为太后,有人提防是怕我抢了位置,哼,这地方便如沉入泥潭的千年古树之树根,早已开始慢慢腐烂,楚国不可留。”
      盖聂道:“既然如此,按你的心性,早该离开,倒还有心情请歌姬舞女,还有心情戏弄我。”
      卫庄道:“不是等你么?楚女名不虚传,师哥觉得如何?”
      盖聂摇头,“我不好这些。”
      卫庄道:“听说你入巫山,可曾见到神女?这些女人与神女相比何如?”
      盖聂明白了,好笑不已,“既然好奇,你明白问便是,何至于请人唱‘山鬼’呢。”
      卫庄道:“当真见到神女了?”
      盖聂道:“这世上哪来的神女?我入巫山,是寻阴阳家的传承,诸子百家,各有奇道,我有疑惑,欲往百家中求索,阴阳家在楚地,我便就近去了,可惜,遗憾而归。”
      卫庄道:“阴阳学说,脱于道家而盛于道家,数百年来可是兴盛的很呢,你觉得不行?”
      盖聂道:“兴盛是因阴阳家宣扬的兴国之理,主张的长生之道,仿佛他们定了某国的国运某国就能长盛不衰一样,若是如此何来周亡而战国兴?阴阳之道,于苍生无益,非吾之所求。”
      卫庄指尖轻捻琴弦,“还没回答我呢,可曾见到神女?”
      盖聂道:“阴阳家的神女,倒是见到了,阴阳家的女子仿佛修了秘术一般个个婀娜多姿,无一人老态,并且,我探听到一个秘密,似乎阴阳家穷数代之功,持续不懈的在寻求一种力量,一种超越于人神的力量,据说得到这种力量就可以颠覆天下。”
      卫庄嗤笑一声,也不知笑的是盖聂的话还是阴阳家的荒诞,他给盖聂递了樽酒过去,坐到琴架前,双手按上琴弦,“师哥,我为你弹奏一曲,可好?”
      这种才能,盖聂是没有的,但他知道卫庄从小就学,技艺很精,盖聂点头,“怕是你要失望,我不懂这些。”
      卫庄头也不抬的调试琴弦,“听着便是。”
      盖聂虽没有经过专业培养来形成专业的音乐鉴赏力,但好听与否他可以清晰辨认,同一架琴,刚才那琴姬弹来娇媚婉转,轻灵出尘,与三位女子的楚舞相得益彰,卫庄弹来,第一声便是铮然,宛如马蹄踏落,铁马冰河,盖聂瞬间肃穆。
      琴声初始轻缓肃杀,琴声逾低,如乌云压境,蓦然高鸣如闪电凌空,琴声渐急如马蹄远至,刀戈嘶鸣似在眼前,一场无声的惨烈搏杀经由卫庄那双纤巧秀丽的手弹奏出,让盖聂由衷感叹,“悲夫壮哉。”
      琴曲终了,卫庄双手压上琴弦,垂眸许久,才道:“这是一首古战曲,不知其名,我却自小喜欢。”
      盖聂道:“你有凌云壮志意,也有惊天动地才,楚国不容,自有他国,只要你愿意,总有一片天地是属于你。”
      卫庄道:“你呢?你看起来要决然放弃鬼谷之路,是要另投别家?”
      盖聂道:“不知,我只是要寻求一个答案,或者,是寻求一种方法。”
      卫庄道:“在我看来,你所求的,与阴阳家的没有区别,皆是虚无缥缈之论。”
      盖聂道:“没有寻到答案之前,我不会放弃寻找。”
      卫庄不再劝,反倒露出一丝笑意,“你一声不吭的离开,老头可是气得不轻,我干的所有的让他发怒的事都及不上你这一件。”
      盖聂有些惭愧,“师父可还好吗?”
      卫庄道:“谁知道呢?我没必要当他的出气筒,有一点要声明的是,你的离开形同放弃,本该你我争夺的一切,皆有我来继承,你后悔吗?现在与我一争,还来得及。”
      盖聂摇头,“那些合该是你的。”
      卫庄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阴阳家不成,准备去往哪家?”
      盖聂道:“北上往齐,稷下学宫。”
      卫庄不置与否,“祝你好运了。”
      盖聂道:“你呢?下一步要往哪国?”
      卫庄道:“韩国,那是故地,许多年了,我也该重游故国,见一见故人。”
      盖聂想了想,没有多说,“也祝你好运。”
      卫庄指尖一拨琴弦,“不说这些,刚见面便要分别,我再送你一曲。”
      这一曲,却是婉转曲调,如女子的情思,如卫庄的语调,他长吟道:“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琴声犹在耳畔,人却已渺,盖聂闭眼时,人仿佛在眼前,睁眼处却只有无限空寂,他只恨,恨少年的无知与欠思虑,未曾深想过,当时的卫庄,为何会对他念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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