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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八)
      他再也没有回来。中庭的迎春花谢了,堆得满地浅黄。她将自己锁在寝宫里,除了穗儿伺候用膳,不再见任何人。

      她的母后走得早,从小便与她父皇亲近。三月廿一是皇帝的寿辰,从前她总是提早两个月就开始准备寿礼,别出心裁地送上惊喜,可这年她连寿宴都没去。

      她清楚地记得,那次她为了云霓郡主去求她的父皇,皇帝阴沉的脸色令她害怕。那时,皇帝斩钉截铁地答复她:“云霓是滇地宗室之女,留不得。”虽然他后来被她求着下了旨,但想必当时就已经起了杀心。

      只是,她还记得小时候父皇教导她,告诉她做人要磊落。

      她不知道孟云霓的生死,但她知道魏执玉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

      其实,她至始至终只骗过他一次,伤得还是她自己。

      她的寝宫里还有他的兵书。她翻开,里面夹着一支枯黄的迎春,她的手指掠过,似乎上面还有那天的温度。

      穗儿过来伺候她喝安胎药,她闻着汤药的味道神思恍惚,抚着小腹自言自语:“你爹爹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了。”

      这几个月大祁并不太平,南越连同滇地的余孽一同北上,已经攻占了几座城池。后来平乐又听说,那个率领叛军攻城的将军姓魏。

      前几天,朝廷派重兵南下牵制,却不料他兵行诡道,直接带着三万大军前往祁京,将祁京城重重围住。好在祁京周遭地势险峻,皇城更是筑的坚固,易守难攻。大祁开国百年,中途也有乱军犯上,但都败在祁京。增援的军队正在赶来的路上,明日就能赶到。

      只是那天晚上,谁都没有料到,叛军竟然轻而易举地杀了进来。

      三千羽林军寡不敌众,宫人们四散而逃。那时,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行动并不方便。

      叛军在宫里头四处流窜。殿外风声猎猎,时不时还传来惨叫声。她将所有的门窗都锁死,大殿里只有她一个人,显得格外空阔宏大。

      夜色已深,她点亮一柄烛台,恍惚地四处顾盼。

      这里到处都是她和他的痕迹,他喂她喝药,她同他饮酒,他们笑着闹着筹划着将来,她说她要生四个儿子四个女儿,他被她的话呛得直咳嗽,然后抬起眼对着她笑。

      她还对他说:“执玉,永远别离开我。”

      他当时承诺的“好”。

      火苗从她手中的烛上跃至帷幔,很快又烧着了梁柱,变成熊熊烈火。

      她换上大红的翟衣,在铜镜前仔细梳妆,把自己装扮得尊贵得体,有大祁公主该有的仪容。

      火苗越窜越高,外头突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知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因为害怕,还是听出了门外那人的声音,她的小腹竟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平乐,你开门啊!”门窗都被她用极粗的门栓锁死,从外很难破开,他的声音已经沙哑。

      她恍若未闻,轻轻抚了抚小腹:“别怕,无论去哪,都有娘亲陪你。”

      她永远都不会把门打开了。

      叛军杀进宫的时候,她听宫人说城墙并没有被攻破,叛军都是从地道进来的,而地道的另一端是还未竣工的公主府。

      她不怨他,她从未奢望过会得到他的真心。只是,身为一朝公主,百年基业因她而毁,她除了以身殉国,为大祁留最后一分体面,再无抉择。

      那天是六月初八,在祁京滔天的火光中,天边那弯上弦月格外黯淡。
      (九)
      后来,孟云霓被拥立为女帝,改国号为大嬴。魏执玉虽也贵为开国将军,但同她始终只是君臣,从未逾矩。

      他们早就有了间隙,多年前她为了让他回头,也学着沈平乐唱了出苦肉计。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在她登基之后,他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她明白,他们之间剩的,也只有从前那点情谊了。

      每年六月初八,他都会去祁京城的护城河上放花灯,因为那天是她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忌日。
      他永远不会忘却攻城那一晚,他正与人厮杀,忽瞥见她的宫殿着了火,于是抛下一切往回赶。他到的时候,穗儿正在殿外哭,她说平乐还在里头。可他怎么呼唤也没人回应。门窗都紧锁着,他急坏了,想尽办法才将门破开。门开的时候宫殿里仍是浓烟滚滚,云霓拦不住他,他冒着大火冲了进去。然而最终,他只找到了一副烧焦的骸骨。

      她是这世上最决绝的女子,用一场大火彻底隔断了他所有的念想,却将他留在无穷无尽的思念与悔恨中。

      他这些年老做梦,总是梦见她坐在长廊上神采奕奕地对他谈笑,她说她替他要生四个儿子,再生四个女儿。她的身后是一大片金黄的迎春花。

      她走的第五个年头,他又去了护城河,这些年他总去。因为他记得她曾跟他说过,如果对着河灯说心事,那边的人就能听到。他还记得她说那句话的神情,似是星河都在她的眸中。

      那一天,河面上笼着薄薄一层纱,如同天上缠绵的云雾,几十个菡萏河灯点缀其中,宛如当年的万千星河。护城河这边车水马龙,当着行来过往的路人的面,久经沙场的猛将红了眼眶,嘶哑的喉咙里一直呜咽:“平乐,我多希望……多希望……你能回来。”

      他实在太过虔诚,连马车上的孩童都觉得奇怪,回过神去问他娘亲:“娘亲,这个人在做什么?”

      妇人随着孩子的手指的方向遥遥一望,再难回过神来。她开口时眼眶已经湿润:“他或许也是在祭奠谁吧。”

      车轮从他身边滚过,她握过孩子稚嫩的手,将车帘放下。他背对着马车没有留意,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过身四处观望,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五年前的大火并没有将她烧死。那时连她也不知道,她的宫殿底下有一条密道,连通皇帝的寝宫,一同通往宫外。她父皇派人救了她,又放了具女尸在她殿中作替身。

      她见到父皇的时候,他只有一口气在了。老父眼中含着浑浊的眼泪,可他始终带着笑意:“父皇之所以给你取名叫平乐,就是想要你一生平安喜乐。父皇没有做到,是父皇错了。所以那些大恩大义要是祖宗过问起来,就罚父皇去替你背负,我们扯平了。”皇帝同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同孩子说话,全然忘了她早就不是那个任性顽劣的小公主。

      “你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他是一条人命,你不能胡来。好好活下去,替父皇活下去。”

      她已经哭得不成样,父皇突然握住她的手,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突然又嘱咐她,他只要她答应他一件事——此生不见魏执玉。

      她答应了。

      氤氲雾气中,半江花灯璀璨,似是隔着浩瀚星河。他们此生也只能到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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