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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魏执玉昏迷了十四天,醒转的时候是黄昏。

      霞光把天熏成了玫瑰紫的颜色,映在大祈宫殿的朱墙黛瓦上,像是笼了一层纱。

      平乐连忙让婢女将热好的汤药端过来。她舀了一匙,仔细吹凉了,小心递到他嘴边。

      药汁的苦意让魏执玉清醒不少。他的眸子一点点抬起,终于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颜。

      “怎么是你?”惊讶、厌弃、愤怒在他眼中闪过,他抬手将她手中的汤药打翻。

      平乐来不及躲避,滚烫的汤汁全浇在她手上,白皙的腕上立刻起了好几颗猩红的水泡。

      婢女们吓了一跳,慌手慌脚过来给平乐上药。平乐脾气素来不好,这回居然忍着没有发作。

      穗儿心疼主子,埋怨了句:“驸马爷,您昏迷的这十几天,都是公主殿下日夜不离地守着……”
      平乐脸一沉,穗儿不敢再多说。

      魏执玉虽然半生戎马倥偬,但他绝不杀妇孺一人。即使他厌恶平乐,见她受伤,还是有稍许的愧疚。只是当他听见穗儿唤他驸马时,那些愧疚一散而空,他的脸一僵:“驸马?她说的谁?”

      他这才想起打量周遭——水红色的帘栊,绛色的幔帐,鎏金飞凤的梁柱,这分明就是平乐的寝宫。

      他什么都不知道。昏迷前他是随滇王伐祈的骠骑将军,后来滇王落败,他因逆反被皇帝下了大狱。从藩王的部下轮为阶下囚,他受尽酷刑折磨,差点死在狱中。但是魏执玉不怕,因为他以为他可以陪着他的云霓一同赴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大祈这位以刁蛮著称的公主的寝宫醒来。

      几年前,皇帝突然下旨宣魏执玉进京,封他做公主的御前侍卫。旨意到的时候,他正在滇西的草原上陪云霓郡主跑马。同行的人都恭贺他行了大运,可他并不高兴。最后,他不顾欺君的大罪,称病抗了旨。

      后来,魏执玉才听人说,皇帝那道旨意是平乐公主特意去求的。那时他不明所以,算起来他与平乐公主只见过一面,并无交情。只是这件事之后,平乐并未作罢。随后几年接二连三的旨意让他不胜其扰,以至于大祈一直有传闻,说平乐公主属意他魏执玉。不知真假,沸沸扬扬。

      也是那一年,皇帝以滇王进献的玉器损伤平乐公主凤体为由,特意派了大臣南下兴师问罪。摆明了的欲加之罪,滇王不愿再忍,随即战鼓一擂,连同西面的南越王率千军万马挥剑直指祁京。

      往事混乱如麻,他不愿再想。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云霓。

      “云霓呢?”他的语气极其急切。

      平乐转过身,端了碗新的过来:“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云霓呢?”他别过脸,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云霓、云霓都是云霓!”平乐气得咬牙,汤匙在药碗里狠狠一撂,直接摔了碗!比方才摔得更响!她向来易怒,之前不过是强忍着。

      她忽然冷笑:“就算孟云霓死了又怎样?你现在是我大祈的驸马,与滇地那些造反的乱臣贼子并无干系。”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从前铁骨铮铮的将军猛地起身,眼眶湿红,如同一头绝望的野兽。他强撑着坐起来,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突然裂开了好几个口子,鲜血顺着之前的鞭伤涌出来,映在雪白的中衣上格外扎眼。

      最终是她败下阵来。她吓坏了,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扑过去拥住他,小心宽慰:“放心,她没事,她没事。等你把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她仍是怕他不听劝,又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她看到,她肯定会担心的,对吧?所以,先把药喝了,好么?”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而且分明是她担心,她却只能这样说。因为她知道,她的担心与否他并不在意,他在乎的是另一个人。
      (二)
      平乐没有食言,几天后她真的带了魏执玉去地牢。

      地牢里阴暗潮湿,绣着火凤的裙裾拖过地面,沾上了肮脏的淤泥。

      按理说,她是一朝公主,是千金之躯,本不应该来这种污秽之地。然而,她已经来过这里许多遍了,但他不知道 。

      魏执玉当初在这地牢里受尽酷刑,狱卒嫉妒他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因此没少折磨他。如今他是当朝驸马,锦衣缨簪,从前那些狱卒吓得跪在一旁连连磕头。

      魏执玉刻意避开平乐走在前面。平乐倒也识趣,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她也留着神,只要他稍有不适,她便能立刻上前扶住他。

      临行前平乐问过太医,太医说驸马爷之前的伤太重,若是寻常人根本挺不过来,好在他出身行伍、体格硬朗,如今已经稍稍好转,但也出不得半点意外。

      可魏执玉坚持要去,平乐拗不过他。

      一路上,平乐的步子迈得艰难。虽然这地牢森严幽深,任谁也插翅难逃。可她还是觉得,他就要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云霓郡主狱室的墙上有一扇极小的窗,一束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得浮尘万千。云霓就站在光束底下,虽然簪钗散乱,但也丝毫不损她的美貌。

      滇地的其余王室皆已问斩,整个孟氏只留了孟云霓的性命。

      有平乐在,没人敢拦魏执玉。他直接打开了锁,慌忙走进去,一把紧拥住孟云霓。他抱得很用力,手上青筋起伏,可见他多怕失去她。

      狱卒与随行的宫人们始料未及,纷纷低下头,不敢去看平乐的脸色。

      平乐站在台阶上,身子浸在地牢漫无边际的暗影中。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魏执玉的情景。

      那是五年前的上元节,皇帝在猎园举行骑射赛,广邀各封地的勇士比试。

      那一天,最令人瞩目的是滇地的将军魏执玉。因为那个人可以轻易挽起百斤的沉弓,直接射中苍鹰的眼珠。与他相比,宫里的羽林侍卫反而全都落了下风。皇帝脸上也无光。

      平乐向来不服输,她换上侍卫盔甲翻身上马,扬鞭闯入猎园。

      她来势汹汹,冲着魏执玉的方向快马加鞭,誓要和他争个高下!一只麋鹿闪过,平乐太心急,只顾着抢先抽箭弯弓,没有留意突然闯来十几匹马!她的马儿受了惊,一瞬间马蹄高扬,她从马上狠狠跌下!突然有快马疾驰,有人揽住她的腰。她抬眼望去,只看到艳阳下那人的下颌流畅俊朗。

      所有的人都在追抢猎物,场上最骁勇的英雄却救了她。

      魏执玉将她放下马,她忙拉住他的衣角向他道谢,他点头轻笑并不在意。她站在草地上,回头看着他离去。她看着他的马最终在一抹浅青身影前驻足,少女掏出一块丝帕给他,他极其自然地接过,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咧起嘴冲着那人笑。

      他的笑如旭阳酌目,比她记忆中所有的艳阳还要绚烂。那个笑容并不属于她,她偏偏想得到。

      她是一国公主,生来坐拥疆域万千,她有一整个羽林军,可她还是羡慕那个滇地的郡主,因为孟云霓有他。

      魏执玉从不属于他平乐,即使他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他的驸马。

      她静静望着他抱着另一个女人,他的头抵在那个人的肩上,温柔缱绻。

      她沉迷在不属于她的温柔里,求之不得,竟想成全他。她不经意地轻轻咬了咬唇,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许是置身于漆黑的地牢久了,那一小束光也晃了她的目。她有片刻的出神,忽然只听得云霓郡主尖厉的哭喊,“你怎么成了大祁的驸马?你背弃了我!背弃了父王!背弃了整个大滇!”

      待平乐回过神来,魏执玉胸前已经插着一支银簪,粘稠的鲜血不断从他胸前涌出。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救回他半条命!怎么能?

      她吓坏了,踉踉跄跄地从台阶上冲下来,一把将孟云霓推开。

      孟云霓哪肯善罢甘休,她迅速爬起来,又抽了一根簪子朝平乐刺去。平乐护着魏执玉脱不开身,后背挨了她一下,衣襟上立即沁出血来。

      好在赶来的侍卫拿下了孟云霓。黄门撒了腿跑去叫太医,她失魂落魄地跪坐在草堆上,背上的疼痛浑然不觉。魏执玉最终倒在了她的怀里,昏迷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求你,别伤她。”

      她点头应允,头上的步摇松了大半,罗裙上血和尘混在一起,早就没有了一国公主该有的仪态。
      那束光如今洒在她的身上,有稍纵即逝的暖意,剩下是彻骨的凉。
      (三)
      好在孟云霓力气不大,魏执玉虽然流了不少血,但簪子扎得不算太深。之后那几日,魏执玉连着发烧,一直都不怎么清醒。梦中他唤的最多的是“云霓”的名字,醒来的时候也是最先过问孟云霓的安危。

      行刺公主和驸马是大罪,平乐知道魏执玉担心,便事先向他许诺,称她一定能护孟云霓周全。
      他阖上眼,不再说话。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谢谢你。”

      她停在原地,背对着他,没让他看见她眼角的欣喜。

      世人皆知皇帝极其宠爱平乐公主,不然也不会纵容她从前那样胡闹。只是这一回是藩王造反的大事,牵涉一国兴亡,非同小可。何况,云霓郡主并无悔改之心,行刺公主、驸马,罪上加罪。

      皇帝一下朝,平乐便赶到御书房找父皇求情,然而向来宠爱她的父皇这一次并没有答应她。她心一横,长跪在殿外请命。皇帝铁了心,也没有宣她起身。

      世上最尊贵的父女两第一次这样僵持,宫人站在一旁垂着脑袋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那次她为了把魏执玉从地牢中救出,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自己和魏执玉有肌肤之亲,引得满堂哗然。那时,皇帝虽然生气,但顾及她的名声,只好拟旨封仍在昏迷的魏执玉做驸马。

      这次为了云霓郡主,她又来逼她的父皇改变心意。

      深秋的夜里,月色幽冷,殿前的地砖上凝了一层霜。她本就受了伤,哪里还经得住这样折腾。不知跪了多久,她忽然觉得檐角的铁马在风里晃得她发晕。她整个身子眼看着要倒下去,突然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那人身上有她熟悉的药膏的味道。她转身环住他,整个人靠在他身上。他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她。后来她昏死在他的怀里,冰冷的脸贴着他的颈。他愣了片刻,终究还是将她打横抱回了寝宫。

      最终是皇帝妥协了。那天晚上,他下了一道旨,又一次顺从了平乐的心意。

      平乐醒来是在次日的正午。起先迷迷糊糊的,后来她的婢女穗儿过来与她描述昨晚的经过,跟她说驸马是怎样抱着她回来,又是怎样急切地吩咐她们唤太医。她听得眉飞色舞,转眼病好了大半。

      魏执玉正好掀了门帘进来,她窘得立即噤了声,正经危坐,假模假样端出大国公主的仪态。她从前飞扬跋扈惯了,极少显露出这样窘迫娇羞的小女儿憨态。他的嘴角极其细微的一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却落入她的眼中。

      她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待魏执玉身子好转,便邀他一同去放河灯。

      魏执玉还是记挂着孟云霓,并不情愿。她没有法子,只得对他说:“你就当还我的人情,怎样?”他没有理由再推脱。

      那时已是深秋,河面上光秃秃的,结了薄薄一层冰。几十个菡萏河灯放进去,因为有碎冰阻着,流动得不算顺畅。不过那晚正好星空浩瀚。如同丝缎的河面上灯影幢幢,又倒映着繁星点点,遥遥望去如同星河蜿蜒。

      她对着河灯小声地许了愿,却见他仍是意兴阑珊。

      她便没头没脑地挽过他的手,同他说话:“在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不在了。后来只要心情不好了,父皇就会带我来这放河灯。父皇告诉我,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河灯说,因为母后能听到。”
      她从小便好强,却在他的面前剖开了最脆弱的过往,同他说最体己的话,只想换来一丝半点他的怜惜。可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突然道:“我还是想见云霓,有些事我一定要和她说明白。”说罢,他轻轻挣开她的手。

      “可她想要杀你。”

      他摇头:“不会的。”

      她恍然若失地往回走,不再说话。回头瞥见河面上的菡萏花熄了大半,天高云阔,衬得这条河流越发渺小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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