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合集》梵说

214、晚玲（六十四）

　　（六十四）宫本的选择

　　宫本明一的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婴孩，眼里满是慈爱，他在等，等婴孩的父亲，自己的儿子归来。他自信肯定会，因为他的儿子，最大的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太善良就意味着太软弱，是不可能忍心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房门被轻轻推开，老人把孩子交给微弯着腰，穿着素色和服的保姆。
　　外厅端端正正跪了个人，正是他的儿子，宫本意树，他穿着格格不入的蓝色长袍，戴着瓶底眼镜，和教国文的中国先生没有两样，低着头。
　　“父亲。”他恨自己的父亲，也恨自己。
　　年岁已高的老人心平气和，慢悠悠走过去，浅浅拍了他的肩，“外面玩够了，就该回家了。”
　　宫本沉默着，其实他只不过与穗子逃亡了一年而已。
　　“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但穗子的死我很抱歉。”宫本明一做绝了坏事，却让人听起来完全不是他的错。
　　“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穗子吗？”他问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意树抬起头，其实他也很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一直不肯接纳她。
　　“你以为我看中门第，乱世之中，哪里有永恒？只是穗子，她想要的太多了，想要你唯一的爱，想要过踏实平淡的日子，还想你做一个善良怯懦的好人。”
　　“这难道不应该吗？”意树反问。

　　“她最不该的就是怂恿你私奔，”宫本明一倒了杯清茶，递给他，“逃避不是好的品质，要选择勇敢面对，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一定要做事。”他语重心长，一年未见，说了许多真心话，“起来吧，过去的就过去了。”
　　宫本意树接过茶盏，依旧跪着，迟迟不肯起。
　　“起来吧。”他又劝了他一遍。
　　可意树还是规矩地跪在那里，头很低很低，身体已经匐在了地上，“有一事，想请父亲，帮忙。”他的要求很难启齿，但却是他来到这里，愿意屈服于父亲的很大动力。

　　“什么事呢？”宫本明一笑了，摸着他的头，“从小你就是个乖孩子，我不给你就不敢要，就连穗子的事你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跪下来求我，只会一味地躲。现在你有想拜托的事，我倒是很开心，男人的欲望越大越好。”
　　宫本意树从袖口掏出张报纸，指着一个男人的照片，“我想杀了他。”
　　“杀了他？”宫本明一并未看报纸上的人是谁，只是好奇，好奇儿子何时竟产生了如此大的仇恨，这对宫本家族来说，确是好事，“你确定？这可是杀人，在我记忆中，你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碾死。”
　　“是！我想杀了他。”宫本意树双手用力撑在塌上，说得异常坚定。
　　这时，宫本明一才弯腰捡起报纸，也对这个他想杀的男人有了些许的好奇，“为什么想杀他？”
　　意树思虑许久，再难以开口，他也要说，“我的一位女学生，被他掳走了。”
　　“女学生？”宫本明一突然间笑得很开心，意外又不觉得意外，“终究是我宫本家的男人，穗子走了，你总是需要女人的。”
　　“起来吧，父亲答应你。”他知道了儿子想杀的男人是谁。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能回家，我非常高兴。”
　　意树的要求恰恰合了父亲的心意，他有所求，有了欲望，有了仇恨，这正是宫本家的男人需要的品质。而上海滩的码头，也时候要在日本人的把控下了。

　　“真要娶石家的千金？”明玄找明哲来，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对啊。”明哲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书架随意拨弄些书。
　　“那晚玲呢？上次你带她出去，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愿意回来，你是怎么照顾的？”听到明哲要娶别人，明玄心里瞬时来了火。
　　“她不是喜欢你吗？”明哲耸耸肩，“这样，她开心，你也开心，大家都开心。”
　　“没想到你如此花心，”明玄想骂他，但想到自己也一样地混蛋，拍着轮椅的扶手，悔恨，“我曾以为，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想成全你们俩，是我看错了你。”
　　“成全我们俩？”明哲双手叉着裤兜，皮鞋的走路声很脆，来到轮椅面前，弯下腰，像看小丑一样看他，“可真是好笑，她想要的永远是你，不是我，那天沈微回来，你知道她哭多惨吗？”说着又有些哽咽，“当然，我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扶着轮椅瘦削苍白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那你说，我该怎样做？”
　　明哲走到轮椅后面，推起明玄到窗户那里，“最近沈家和日本人走得很近，石局长的千金是个很好的女孩，席家总是需要个靠山。”
　　明玄是个聪明人，除了儿女情长，现在的局势，怕很快就有大的变化。
　　“从来没有想和你争什么，”明哲把羊毛毯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哥，你是个痴情人，晚玲，也是。”
　　明哲能感受到，他对于晚玲，是个依靠，是每次她难过的时候，她需要的安慰药。那天，她从咖啡店跑了出去，大概是因为他要娶别人，她会觉得，依靠也没了吧。原就是他说错了话，低估了这份安全感在她心里的重量。

　　藤原一郎这次在樱花料理店，约见的人，不是叶章，而是阿成。
　　他像上次接见叶章一样，恭敬地向阿成脱帽鞠躬，“萧先生。”
　　[萧先生]，阿成听到顿时愣住了，十来年了，他似乎忘了自己还有姓氏，跟在叶章的身边，就只被称呼为阿成。萧成，才是他的本名。
　　“藤原先生。”阿成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对着藤原先生深鞠一躬。
　　“请。”
　　简单又典雅的榻榻米上，深色的胡桃木桌摆着来自日本的各色美食和清酒，阿成跪坐着，手心冒足了汗。
　　藤原一郎见他紧张，“我没有恶意，这个牡丹虾刺身香甜可口，萧先生，尝尝。”
　　“您还是叫我阿成吧。”阿成微微笑着，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萧先生，您跟了叶章这么多年，定有过人之处，”藤原一郎作为日本国的外交官，对上海滩的各个人物都观察入微，“中国有个成语叫做韬光养晦，还有个成语叫做深藏不露，这和我们日本国崇尚的忍学倒有相似之处。”他给萧成斟了杯酒，举起自己的酒杯，“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阿成自然是有城府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自然。”
　　他其实知道日本人来找他的意图，最近日本人屡次拉拢叶章，想要码头运输来自日本的货，却都被叶章拒绝了，或许日本人是想找他解决这件事。
　　“取代叶章。”藤原一郎又倒了杯酒，先喝为敬。
　　“什么？”阿成觉得自己应是听错了，虽然他曾经想过，从服侍叶老板的第一天起，就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做到叶老板的位置。
　　“取代他，成为他。”藤原又说了一遍，端起酒杯，再饮。
　　“这万万不可的。”阿成跪在那里表示自己对旧主的衷心。
　　藤原一郎知道他在卖力表演，“有日本国背后的支持，您不用怕。”
　　他给阿成满上酒，“萧先生，以后码头，就是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