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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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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月暂晦,星常明,因为长明不灭,所以它们的名字是恒星,其中的画龙点睛之笔在于恒,爱是恒久忍耐的恒,徐冉念念不忘的恒。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不对,不是这首诗,也不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更不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但是他的确有过一首关于恒星的诗,被摘抄下来,融入黑板报和水粉画里,堂皇又隐秘地传情达意。是他自己的原创吗?
徐冉很难接受现实,可是他没有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不见星星。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徐冉能轻易在任何长途交通工具上入睡,这是他多年独自出行养成的习惯,此时此刻的清醒难能可贵,“如果世界上有一门课叫迟一恒心理学,我一定永远不及格。”
与课程同名的成年男性发出短促的笑声。
“你真的很难懂,”这句话更像梦呓,什么难能可贵的清醒,他真的醒着吗,“我真的……把话说清楚很难吗?”
“你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有啊,全都是不清楚的地方……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我才喜欢薄荷味,才有了女儿,才给她命名,可是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尽管他的问题也完全不够正面,而最直白的问法,他连在心里预演都不敢。
迟一恒又选择了缄口不言,这让如今的情景更像他的单人梦境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一是因为不愿,二是因为不敢。”他补充说明,自顾不暇地背诵台本,灯光之外坐着唯一的观众和评委,或许也是雇主和甲方,乃至负责论文答辩的导师,他深知自己做得远远不够,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可是事已至此,还能结束吗?
“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能用是或否回答吗?”
“不能。”
——上述对话只发生在脑海里,像坏掉的磁带一样循环往复。徐冉按住自己的脑袋,假装按下了停止键,可是它们还在一意孤行地播放,像英语考场的听力一样不受控制地钻进耳朵里,360度环绕效果音,比飞机引擎声还有临场感。迟一恒看着窗外,轻声哼唱一首电视剧主题曲,其风格落在徐冉审美的盲区。
“你能不能别唱歌了,”他抓住迟一恒的手臂又马上松开,“我是说……你能不能回答我?”
“你的问题呢?”
徐冉喝掉了剩下的冰水。这是个有益的准备动作,因为低温大部分时候能带来冷静,否则冷静就该被叫做温静或者热静了,他咬到了舌头,这种联想不好笑,太冷了——为什么又是冷?在飞机上不可能感到冷,他想脱掉大衣,只剩围巾、毛衣、牛仔裤和四角裤,再里面就什么都没穿了,他的性征就这样暴露出来,在皮肉之下、骨骼以内,还有搏动的大脑和跳跃的心脏,他的生命本质和源头。又浅又空——像极了他一厢情愿的爱情。
从兴南至长水的飞行时间是两个小时,他们远离尘嚣,无关未来,囿于现在。当下,他有了一次机会,如果选择错误,他将失去一生。
“我下次再问吧。”
他选择了跳过。
“我一直以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轨道交通早已停运,在回迟一恒家的出租车上,徐冉轻声呢喃,“原来我不知道。”
“我一直都不知道。”迟一恒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接了话,这次换徐冉踟蹰不前了。时间在犹豫中流动的速度最快,开门声惊醒了徐徐,她困倦的抱怨在开灯之后达到顶峰,紧紧闭上的眼睛让表情中显出几分痛苦。徐冉第一次在用自行车接送以外的场合抱起她,走进没有灯光的主卧。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地上有两双拖鞋。
迟一恒家没有人。
长水是座无风无雪之城,冬季不算寒冷。徐冉拉开厚重的窗帘,推开紧锁的窗户,室内外几乎没有温差,新鲜空气缓缓涌入,替换掉久无人烟的窒闷。准备好了吗?他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他们开房的那个晚上,那时的窗外同样明亮,是他喜欢的都市风光。他孤僻,幼稚,不合群,可终归是喜欢热闹的,虽然更喜欢观看而非参与。在比这更高的楼房里,也会有一扇窗,也藏着一双眼,俯瞰绚丽的凡尘俗世,徐冉也是灯火海洋中的一个光点,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员。只是,在火树银花、夜上浓妆的家乡,早就难觅星光,天上只有高不可攀却形单影只的月亮。
准备好了吗?
拉上窗帘的时候,洗澡的时候,闭上眼睛的时候,答案都是否定的。
他梦到了水雾缭绕的夏天,睁开眼后却置身于不属于冬天的温暖里。昨晚没有人开空调,也没有人关窗户,二者都没有必要,现在是理应更暖和的白天,为什么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有飘带翻飞?和往常一样,迟一恒早就不知所踪,他家的主卧隔音极好,往日的儿童嬉闹声缺席了,一片沉寂。
已经十一点半了。徐冉用了迟一恒的牙刷,没有找到梳子,这让他有点烦躁。行李箱放在床尾,他穿戴整齐,将昨晚换下的衣服搭在手臂上,打开卧室门,朝摆放洗衣机的另一个卫生间走去。他听见迟一恒的女儿——不,是迟续,在笑,动画片播到片尾曲,菜刀撞击菜板,报纸咔啦作响。有点奇怪,他一边启动洗衣机,一边侧耳聆听,厨房和客厅都有动静,迟续在看报纸吗?小孩子能够无视动画片的吸引而去看报纸吗?
“是小陈吗?”陌生的声音向他扑来,徐冉终于来到客厅,与迟一恒在长相上缺乏相似之处的中年男性Alpha放下报纸,倾身向前,于目光交汇时面露惊讶,“呃,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怎么称呼你啊?”
“我叫徐冉。”他窘迫不堪,仿佛被抓到早恋的小学生,“叔叔好。”
“徐……冉……”对方慢慢咀嚼这个名字,“哦,徐冉!你是迟一恒的同学吧?”
“诶?”
“我记得你,你们班主任在家长会上提到过,迟一恒上课时老和你讲话。”
这……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记这么多年?徐冉哭笑不得,迟一恒的父亲摆手示意他过来坐下,他的指尖缠着线,让木偶徐冉四肢僵硬之余还能乖乖听命,迟续一门心思扑在电视上,厨房的切菜声没有停下,救星不会从天而降。提线木偶的操控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瞥向正在看电视的孙女:“是你啊。”
“我……”
“果然,他爸爸说得对,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喜欢你的。”迟一恒的父亲声音低沉,“徐冉,你和我儿子不在一个高中吧?”
“不在。”迟一恒的父亲非常可怕,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他最应付不来的就是自带权威感的中年人。
“你过来。”他起身,往阳台走。徐冉亦步亦趋地跟上,不忘拉上门。迟一恒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目光越过徐冉和推门,落在客厅里的某处,改变了主意,将烟放了回去。
“你做什么工作?”审讯开始了。
“我还在上学,我是学临床的,还要再读几年。”如果只是查户口,徐冉不怕,他的履历比真人好看。
“当医生好啊,就是忙,不顾家。”何况,他还选择了忙中之忙,急诊外科。对方话锋一转:“那你高考考得不错吧?”
“还……行吧。”徐冉心中警铃大作。
“高三暑假,你和我儿子见面了?”
果然。徐冉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准备好了吗?你没时间准备啦!可是,他还没有使用那个问题啊。
“是。”
“我平时在外面忙,也不大顾家,才会这么疏忽。”他看了徐冉一眼,目光如刀,入木三分,洞穿颅骨,刻进徐冉的脑子里,“我很想替你父母教训你,年纪轻轻,不负责任,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但是啊,”他的手指动了动,举到空中又落下,或许是在寻找不存在的烟,“我也有责任,我没资格教训你。”说这话时,他的威严随着紧绷的背脊一道松弛下去,不复高高在上,只是一个鬓发斑白的父亲,“我也没有教好他。你们都不懂事,子不教,父之过,我要是多关心他一点,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徐冉,我问你,你家里人知道小续吗?”
他对儿子直呼其名,对孙女却用上了昵称。徐冉的父母也只会叫他全名,真的存在隔代亲这回事吗?不,这尚且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啊。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连他回来了都不知道。
“那,你要带小续回家过年?”
难道他能回答不吗?徐冉点头,嗯了一声。他真的没有准备好。
“好吧,”迟一恒的父亲长叹一口气,“好啊。”
玻璃门被迟续敲得砰砰作响,徐冉推开门,女孩高声呼叫:“爸爸叫你们吃饭啦!”她蹦蹦跳跳地去往餐厅,迟一恒的父亲一拍他的肩膀:“走,去吃饭。”他吓得一哆嗦,双腿倒是很听使唤,毫不迟疑地迈向这顿午饭。
迟一恒在父亲面前一言不发,后者习以为常,频频搭讪徐冉,逗弄孙女。他不是没有见过家长,但这次和上次的氛围殊为不同,经验不能通用。至少,他还记得主动洗碗。睡到十一点半、让伴侣独自准备午餐、没有主动打招呼——这些依赖于基本礼仪的错误,他原本决不会犯。当然,在迟续存在的前提下,这些错误统统无伤大雅,扒窃路人钱包怎么能与故意杀人相提并论。“公司那边有点事,我先走了。大年三十中午,到你爷爷那边团年,别忘记了。”在水流声中,他听到迟一恒父亲的临别嘱托。
“那个啊,”消毒柜上映出迟一恒的倒影,徐冉将洗好的碗碟码放整齐,“你明天有空吗?跟我回家吃饭吧。”
他所剩无几的时间潺潺流淌,激起铺天盖地的雪白泡沫。别忘了清理水槽滤网,他耳畔响起母亲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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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一恒拒绝了。
“我有事。”在徐冉询问之前,他确实没有想起这回事,一旦想起就不能置之不理,“我要带徐徐去我爸那里。”尽管他并不想见到王阿姨,更不想见到那两个跟女儿年纪相仿的弟弟妹妹,然而总比见徐冉的父母要好。
他不想揣测父亲和徐冉都聊了什么,既然他们能在餐桌上有问有答,想必相谈甚欢。按照狗血言情的套路,爷爷辈该把罪魁祸首狠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罪魁祸首该痛哭流涕郑重宣誓会负责到底,然而他的父亲大约不会向徐冉说一句重话,徐冉更不可能指天发誓,除非是在演戏。迟一恒没有信心对着徐冉父母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面孔,更无法忍受女儿可能遭遇的另眼相待。他见过徐冉的母亲,她的长相与徐冉几无相似之处,正与班主任热烈交谈,甫一见他经过,立刻招手示意:“诶诶,那边那个男生,你过来!”他莫名其妙,只想转身离开,结果班主任也开始召唤。他只能走了过去,然后聆听了长达一刻钟的批评教育,中心思想在于“不要影响我家孩子学习”。教师家庭多半传统保守,他一个人受到羞辱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他的女儿还小,不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徐冉明显松了口气,看来这不是他自己的提议。“那除夕晚上你有空吗?”他又开口了,“我们去放烟花?”
“城区禁放。”
“江边不是禁放区。”
“到时候再说吧。”
“那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除了明后两天要去吃饭,其它没有了。”
“那……你想不想去玩桌游?”
迟一恒愣了片刻,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是和以前的同学一起……我还是有几个朋友的,这是我们往年聚会的保留节目。”
上学的时候,徐冉是有那么几个狐朋狗友,女生居多,整天叽叽喳喳,在他经过时侧眼打量,转头就露出诡秘的笑容。他和小女生处不来,而徐冉在男生中不合群。结果,徐冉的每一任恋爱对象都是男人,而他竟然交过女朋友。
“哦,还有,我刚看到初中群里说,初四那天要开同学会,你去吗?”
一口气问两个问题,你到底希望别人回答哪一个?
“不去。”
“都不去?”
“我和你的朋友不熟,我也不在初中的群里。”
玩桌游,徐冉真是异想天开。他是能把女儿扔给父亲照顾一天,还是能把女儿带给他们参观?
“她们都挺喜欢小孩子的。”徐冉替他做了选择。
好,他就偶尔投降一次吧。
徐冉的朋友们仍然没改掉窃窃私语的陋习,最糟糕的是今天到场的只有女生。两人在本地工作,一人从国外回来,全部自称单身,决不释放信息素。“哇,小续好可爱啊!”虽然她们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奇怪,看他的女儿却像发自内心的喜欢,很快就忘记了此行目的何在,不亦乐乎地逗弄孩子。“小冉,你现在还是不婚主义吗?”以悄悄话的标准衡量,这句话大声过头了。他不太想听到徐冉的回答,自觉地走开了。
总的来说,徐冉的朋友并非妖魔鬼怪,她们维持表面情谊的能力完美无瑕,至于背地里的议论纷纷就随她们去吧。迟一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大约可以充当徐冉的“娘家人”——这么说也不太对,难以想象自我中心的徐冉能接受别人的指手划脚,他不是在恋爱中需要狗头军师帮忙过目的类型。可是徐冉的确在带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你知道和他们在一起最舒服的地方是什么吗?”徐冉自顾自地发表评论,“他们就是那种,平时不需要经常联系,见面之后还能自如相处的朋友。”
“你在大学有朋友吗?”他不是故意的。
“有啊!呃……有过……”徐冉低下头,“周循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男朋友不算朋友。”
“不一定啊,你的恋人也可以同时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觉得这才是最理想的关系。”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迟一恒在沉默中度过了今天夜晚和次日白天,离开王家的时候近乎落荒而逃。
在爷爷家的团年饭也算不上什么愉快的经历。徐冉惊慌失措,甚至开始低声发表关于“阶级不同”和“门当户对”的演说,困惑于大家庭中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你当年怎么不出国读书?”发现迟一恒的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乃至侄子侄女都不在国内时,徐冉悄悄问。“我不愿意,我父亲不允许。”他据实相告。徐冉长吁短叹地表达他的悔不当初,他当时应该说服父母多花些钱好去某某高中的国际部,或者干脆去某某外国语学校——以他当年的成绩这完全不成问题,说不定现在已经从常春藤毕业了。迟一恒默不作声地倾听他的抱怨,徐冉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理所当然和习以为常了。他的悔意越真实,现状就越可笑。对另一种人生的向往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退而求其次。
而迟一恒从来不习惯后悔。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去放烟花。迟一恒家离江边很远,连声音也听不见,徐冉扒在阳台栏杆上,絮叨起在自家江景房窗外的所见所闻。“那你回去吧”,他本想这么说,却被徐冉突如其来的话语堵了嘴巴。
“你知道吗,我每次看烟花的时候,都会想起一个问题。”他回过头来,展露笑容,“你看见漫天星火的时候,会想起我吗?哪怕只有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