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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此话听起来颇有当家的嘱咐内子之意,吴邪不知如何应答,干脆不理,只慢慢将那句正经话说出来。

      “小哥,昨夜你吟的那句,我听着十分耳熟,后来想起……那不是张将军府上的对子么?”

      已勒燕然高奏凯,犹思曲阜低吟诗。

      此话一出,张起灵眉毛微动,眼神里既是温柔,又是哀痛,抬头望着白茫茫的青崖山,长叹一声,幽然道:“犹勒燕然归无计,曲阜影壁句空题。”

      他声音里满是说不尽的凄楚无奈,吟罢,看着满目的苍天白雪,定定出了一会儿神,才又放低声音道:“你也知此事。”

      “知晓的。”吴邪凝视他双眸,见那深黑瞳仁里越发深邃而温润,仿佛要融在似有似无的水雾里,立刻拉住他的手,紧紧握在掌中,柔声道:“我幼年始学习字,三叔便给我书了这句话,让我好生临帖。我起初只是照着画,都不认识,后来他不但字字解释给我听,更告诉我,此乃张将军家的一副对子,就挂在他书房正门上。张将军高踞庙堂,亦能甘于草莽,上护国体,下应黎民,对江湖人士也礼遇有加。我知三叔交游广阔,很有些旁门左道的友人,甚至与这些人结拜过,算家中最有见识的一个。对他的话,我向来信服,连他都如此佩服这位张将军,必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了。”

      张起灵听他这般说着,眉头便舒展开,嘴角也微微弯起,默默点了点头,似赞同他家对这位张将军的评价。

      “后来我又听三叔讲过不少张将军的事,无一不英雄豪气,磊落光明,令人心向往之。我问三叔是否同这位将军很熟,结果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叔顿时黯然了,说他其实还不曾见过张将军,一直很想见,却无缘拜访,倒是与张将军的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虽然也只是人丛里远远儿地看过去,不曾交谈,亦足令三叔津津乐道许久了。”

      张起灵眉毛微动,眼睛看向远处,似想回避这个话题,吴邪却不让他得逞,握紧了他的手,接着道:“三叔说,这位少将军当时不过总角之龄,生得极好,面容端丽,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穿着玄色大氅,腰配一柄错金嵌宝的小刀。恰逢端午,少将军也同其他孩童一般,眉间点了一点朱砂,却全无稚气,站在人丛当中,毫不逊色其他王孙贵族的公子,连那些成年人,在他面前似乎也要矮下三分去,不愧张将军嫡亲的子嗣。三叔还说,他当时一见这位少将军,就断定他日后必有大成,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

      张起灵没有说话,吴邪也暂且顿住。片刻后,才听张起灵低声道:“张将军早已身故,少将军自然也死了。”

      “小哥……”吴邪鼻子里一酸,万千过往似乎都在眼前跳跃,忍不住欺身过去,靠在他耳边道:“三叔从小就同我讲张将军家的事,后来听得张将军蒙奸人戕害,满门遭诛,我大哭了一场,心里却总是不甘不信,我想张将军家里不至于都死光了,那位长我几岁的少将军总会活下来的……”

      张起灵伸手搂住吴邪,往他脸上亲了亲,拉他坐在自己身畔,哑声道:“他即便不死,也再不是什么少将军了。”

      “难道我喜爱的是他少将军身份么?”

      吴邪胸口一窒,张起灵身上郁结多年的苦楚冷如冰雪,重如大石,似乎正一块块递过来,吴邪都接下,在心里几番斟酌,终于丢开全部矜持顾虑,大胆道:“我心里爱的乃是他这个人……”

      “吴邪!”张起灵猛然抱紧他,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吴邪也拥住他,慢慢抚过他背脊,也抚平十数年来的伤痛,不堪回望的过往。

      两人一时无声,待到桌上茶都凉透了,张起灵才慢慢抬头,深深望着吴邪。吴邪给他看得有些发窘,支吾着拿起水壶,换掉残茶,重新斟上滚水,突听张起灵道:“你知当年我为何会放过你么?”

      吴邪一怔,赶紧放下杯盏,紧挨他坐下来,拉着他手道:“小哥你说。”

      张起灵略一思索,却又不提救吴邪之事,只从更早之前讲起。

      张将军受人爱戴,却总有人不喜欢他,特别当这人将他看做官场绊脚石之后。

      朝中有人只手遮天,蛊惑君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皇帝是那般古怪的一件东西:他似乎全无心智,永远被拘囿在小小皇城里,见不到世间真正的颜色,却又独断专行,千言万语、寻死觅活,通通抵不过他一个眼色,一句话语;他似乎一切尽在掌控,又似乎什么也握不住;他谨慎又冒险,时而会小心护住最平庸最无用之人,时而又鲁莽猛然斩断巩固之臣;他诚恳又多疑,对武将总比文官更忌惮了许多,仿佛那些活生生的兵士每日里效忠他的誓言都是废话,一切只看张将军个人的品性与抉择,尽管将军从未有任何不轨之意。

      这一切,皆给了那人可趁之机。

      这般矛盾的高压下,张将军越是正直英明,功勋显赫,便越成为一根铮亮的钢针,明晃晃插在那龙庭之主的眼里,拔除了可惜,但不拔除掉,便如插在他心坎上,日夜不得安宁。

      “你说的莫不是汪……”

      吴邪细细思索,突然心头一震,忍不住插嘴,张起灵不答,只说连你这隐居江南的平民都知道,可想而知。

      吴邪点头,只觉胸膛里砰砰乱跳,张起灵的话彷如一道霹雳,破开遮蔽多年的迷雾,他似隐隐明白了事情始末,千里之遥的帝京深处曾搅起风暴,层层叠叠晕开,扫荡神州,终于让吴家也翻覆在不可见的狂涛中。

      “汪家苦心算计多时,终于得了机会,于父亲从楚地返回的途中下手,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父亲重伤之下依旧成功脱离,得亲卫秘密送至临安救治,也就是你们吴家了。”

      那时,满京上下都说张将军死在乱中,尸骨无存。他年纪尚幼,听着满城风雨,心中又急又怕,却知万万不可乱了阵脚,身为嫡子,当一肩扛起重任,遂每日安抚众人,打探内外消息,并秘密派人出去寻访父亲下落。张起灵深信父亲没有死,然而让他倍感诡异的是,父亲乃国之栋梁肱骨,若真死了,为何不见皇帝派人吊唁;若父亲没有死,为何也不见他派人寻找?

      后来……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知晓,那禁中之人听闻父亲不实的死讯,竟膝盖一软瘫坐在龙椅上,手抚胸口长舒口气,眼泪汪汪地对身边的汪贼道:卿家英明,总算将这块心病去了。少不得还要开几台法事道场,朕再亲书一本《金刚经》烧了,压压他的怨气,以防冤魂入梦索命。

      “陛下这话,岂不折杀张将军英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既有此隐痛,张将军自当坦然而去,方不负龙恩啊。”

      汪贼跪地磕头,脸上笑得万分谄媚,于是龙椅上那人又长叹一声,幽幽道:

      “……张将军声望显赫,民心所归,那次平南越回来,朕便打算封他作中山王,连他不满周岁的儿子袭魏国公的诏都拟好了,你却拼死给夺下来,说万万封不得。朕斥你大胆,你跪地痛哭,言张将军正当盛年,若给了中山王,那便是封无可封之局。我说如今北边蠢蠢欲动,西面又起邪风,若非张将军……太师,你当日如何答的?”

      “臣……臣当日冒死进谏陛下。”

      汪贼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道:“臣说,外夷不稳,不过费些兵力,我泱泱大国,难道没有第二个可带兵之人么?即使当真不胜,也不过再费些财帛,丢点荒僻之土,实在不济,将宗室旁支的女儿们送去和亲,都是暂息狼烟的路子。可是,如张将军这般英武雄才,手握重兵,又日夜据守帝京,若他有一星半点儿的想法,那便……”

      “嗯……”龙椅上的人又长出口气,声音里似乎突然间老了十岁,道:“太师这番话如雪水灌顶,朕当时便懵了,醒悟过来后即刻将诏书烧掉,再不提此事。张将军越是不凡,朕心里便越怕,难道终有一日,朕须得将这江山社稷都赏他?到那时,朕能赏他的却只有黄泉路了。”

      “陛下圣明,为陛下分忧,臣不辞肝脑涂地。”

      张起灵说两句,停片刻,吴邪也不打岔,就在旁边静静地听。他少时也曾意气飞扬,言谈自然不同今日,然而后来遭逢大变,心性自然灰顿许多,兼之大仇未报,便亦越发沉默下来。同吴邪诉说时,心里也翻覆着那金殿上对谈,数年前褪色的记忆,与前些时日尚鲜活的记忆交叠在一起,更让人心头难以平静。

      金殿上这番看似苦衷满腹,实则令人作呕的隐秘对谈,昔年的张起灵自然无从得知,乃是前些时日,当他终于潜入京城手刃仇人时,从那汪贼口中亲自讲出的。

      那时刻夜已深了,簌簌白雪下,京城如巨兽之口,越发黑得惶急,太师府里灯火通明,奢靡缭乱。这被贪欲、嫉恨和堕落充塞的府中,上下各自醉生梦死,竟无人发现太师书房内的动静。

      太师不愧奸贼佞臣中的翘楚,连那多年前的旧事,也表演得恍在眼前。兴许,并非他记忆超群,只因此事在太师心里印痕太深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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