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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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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蒙蒙细雨消缓了白日的酷热,小喜为陈芜撑着伞,在谢府内院,静候主人通行。
陈芜的黑色披风帽下,一缕青丝随风拂动。未施粉黛的陈芜,眉宇是含纳百川的娴静,亦是暗流澎湃的威厉。若旁人撞见这一幕,也绝不会将她与后宫中专横擅权的陈太后联系在一起。她娇弱的艳色,仿佛从不曾存在般。
陈芜望着拦住她前路的月亮门,思绪流转、停在了今日午休时的那场噩梦中。
陈芜生自书香门第,其父科举名列前茅,却因世家门阀垄断,官场上抑郁不得志,被派遣至地方小县,当了个小小的县令书判。陈父不满屈就庸才之下,从此以清流自居,时常写些批判当朝的文章,最终在一次文会上引来杀身之祸。
陈芜从小就觉得,父亲对清名的在乎,比她与兄长更重。陈芜生母早逝,文会事情暴露后,其兄受到父亲牵连,一同被抓下狱。但即便如此,陈父依旧不愿画押认错,选择撞死在牢房内。因陈父是当地有名的文人,县令有所顾虑,最终还是将陈芜的兄长放了出来。
可陈芜的兄长彼时已在牢狱内受刑伤身,出来没半年就去了。独留十三岁的陈芜,无依无靠,成了孤女。好在陈家表亲出面,接走了她。
陈芜回忆当初,已然难以想象十三岁时单纯的自己。
她将表亲当做救命的稻草,将家业全部交付,毫不怀疑对方是否会恶待自己。
但是陈芜很快就发现,姑父对她未免太热情些。他说话时,总会想要拉她的手,偶尔还会从背后出现,偷偷揽住她的肩。
陈芜虽是女子,不得父亲重视,但该读的书、该懂的规矩从未少过。眼看姑母越发嫉恨于她,陈芜半猜半悟明白了什么。十三岁的陈芜求助无门,又不敢惹怒姑父,竭力想办法推拒,聪明地避开与对方独处。
可若说姑父还知羞遮掩一二,陈芜的表哥几乎可以说是明目张胆。
终于,在冬日里漆黑的一夜,陈芜表哥闯进了她的闺房。
冥冥之中,陈芜知道会有这一日。她夜里入睡,总是再三检查房门,四季从未开过窗。早已在推拒拉扯间变得敏感的陈芜,拿出偷藏许久的匕首,扎进表哥的胸口中。
表哥挣扎着逃离,最终倒在了院门外。官府冲进来拿人的时候,面对叫嚣的表亲,陈芜抓着匕首、神色平静得骇人。
陈芜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便她并不理解父亲为名赴死的选择,却也依旧成为了他。
陈芜所为,虽有因由,但根据北朝律令,陈芜父亲因罪入狱,陈芜乃贱民之身,必须为表哥之死偿命。
公堂之上,县令斩令未出,是谢慎救了她。
……
陈芜始终认为,自己人生的第二条命,是谢慎给的。她并不怀疑梦里自己的选择。
梦里,新帝捧给她一杯毒酒。
因为新帝越发难以控制,谢慎已另外寻得合适的储君。但是新帝无过,谢慎无法随意更换他。她猜到此事乃谢慎图谋,却未加犹豫,将毒酒尽数咽入腹中。
如果她的选择,能助谢慎掌控朝堂,完成改革救世的宏愿,她之死、远超所值。
醒来时,梦境与现实陈芜混沌难辨,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在此之前,陈芜总以为,谢慎待她并非无情,只是他心怀天下,终究有所取舍。
可梦里却不是。梦里的谢慎,痴爱着他的义妹,谢诗茹。
谢诗茹是戾帝太傅谢元独女。谢慎科举进士时,谢元已是天下闻名的清流大儒。同样遭到世家打压的谢慎,被谢元一句‘你我皆姓谢,百年前应是一家’援救,最终谢慎拜谢元为师,获许留在京都为官。
但即便是天下帝师,疯狂的戾帝依旧敢杀。谢元死后,十九岁的谢慎继承了谢元清流一党,在备受打压的情况下,艰难求存。
陈芜与谢慎的初见,正是谢元死后的第三年,谢诗茹替父迁坟、送其归乡。
陈芜以往与谢诗茹并无多大交集,印象里的谢诗茹天真开朗,听闻还创办了什么书院,是为女子典范。因为其父嘱托,谢慎对她尤为照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在那个梦里,谢慎对自己的义妹产生了超出兄妹的情愫。
十二岁,谢诗茹被好色的武王看上。谢慎借为师迁坟之事,帮助谢诗茹逃离京都避祸。为了防止武王不见美人、不肯善罢甘休,谢慎从蔺县带回一名少女,宣扬其弑兄守贞的案子,企图转移武王注意。
当年,谢慎撒谎陈父与谢太傅是故友,陈芜坚信至今。
陈芜无法否认那只是一场梦。
拨开云雾,若她父亲真认识什么名扬天下的帝师,又何至于从未提及,执着于清名,一辈子抑郁不得志。
当年武王府那场赏花宴,陈芜从没怪过带自己赴宴的谢慎。她觉得是自己太过迟钝、是自己不够防备,才让自己落入奸人之手。
可若是,从一开始谢慎就知道她会成为目标呢?
甚至那就是谢慎的目的。
陈芜为此感到心惊恐惧。她还以为,毒死先帝后,这样脆弱的情绪已经远离了她。
那是一场困了她十三年,久未忘却的噩梦。谁能想到呢?武王竟敢在自己的府宴上掳人。她不过是随婢女走过廊道,前往女眷内堂,只是几米路,武王府的仆人就从后捂鼻、迷晕了她。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浑身无力、发不出声音呼救。五位皇子围绕近身左右,像是品玩什么物件般,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他们甚至不愿完全迷晕她,乐看她在这半睡半醒间承受绝望。
最先解开她衣裳的,是她竭尽全力才勉强抬手求援的那位。如今的先帝,曾经的十三皇子。
初入武王府,她遇到了难辨芍药的十三皇子,女眷对其施以嘲笑,她不知其身份,但仍是偷偷指了一株花,替他解了围。
他那时明明偷偷追上来,谦谦君子的模样,向她拱手道谢。
她以为,他能救她。但他却在兄弟们的推搡试探中毛遂自荐,成了第一个沾她身的男人。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本该随着最后一个恶徒的死亡成为过去。
想到今日与良王交谈,她情深似海的伪装,一口一个先帝,当真被恶心得不行。
谢慎、她还以为,自己是寻着光了。
陈芜心思深沉,即便内心已经波澜起伏,面上仍能做到不动声色。就这些,还是谢慎教与她的。
大抵谢慎也觉得她可笑。宴席之后,她非但没有怪他,事后还愿意为他传递武王的消息,主动周旋于几位皇子之中,当他的棋子和眼线。
陈芜在内心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陈芜,你今夜来,到底还想求证什么呢?
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有上百种方法可以暗中查明,却偏偏选择了最容易暴露的一个。
凭着一腔孤勇,她想要当面质问,可当她踏足这里,亲自在此处站着,难道还不能解释问题吗?
谢慎从未重视过她,哪怕只是顾虑她太后的身份,也不该让守卫将她拦在内院,等到通传才允她踏足。
以往,他不许,她便会离开,甚至还会心存愧疚,觉得自己贸然打扰了他。
可他得有多重的公务,才能抵消她冒险出宫的艰难。观他手下人待她的态度,已经足以说明情况。
谢慎,从未爱过她。
陈芜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压下了堵在喉咙的所有悲凉和不忿。
今日刚布了那么大的局,许氏眼下正是草木皆兵的状态,凭理智来说,今夜她不该来此。连她都这般认为,又何况是谢慎。
谢慎、必不会见她。
陈芜内心有了答案,却仍旧站在原处等候。十三年的皇室生活,陈芜太了解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拿捏各色人。
当她决心狩猎的时候,即便是谢慎,也会成为她的囊中物。
在谢府的两年,是她自父亲死后,最开心的一段时日。她倾慕从天而降、救她性命的谢慎。多年来却从未想过使手段,算计他、让他更爱自己。
先帝驾崩那晚,你该让我死的。
陈芜从心底斩断了对谢慎的情意。她已经年过三十,再不是当初十六岁懵懂无知、对人性充满期待的小姑娘了。
但令陈芜始料未及的是,今夜,谢慎并没有驱逐她。
回话的护卫上前向陈芜拱手,道:“主子在屋内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