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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夜 ...

  •   魏长砚十岁进宫,在紫宸殿当值了七年。

      从扫洒的粗使内侍,到天子伴读,他陪小皇帝走过了整整七个春秋。

      他为她熬羹汤烧手炉,为她抓太液池里的鱼,也为她补太傅布置的功课。她在雪里罚跪时,他陪她跪了一整夜,为她撑伞暖手;她生死攸关时,他也曾不顾性命替她挡过刀。

      她允他无人时在她面前自称臣。

      如若不是家里遭了难,他本该是位极人臣的命。

      她说这话时一脸惋惜的样子,他历历在目。

      可他终究还是卑躬屈膝为奴,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因几颗胡桃而欢欣的小皇帝了。

      魏长砚喉头微涩:“陛下,臣……奴姓魏。”

      意料之中的,此言一出,皇帝立时便冷了脸。

      沉默在寂静的夜色里蔓延,让紊乱的心跳和鼻息声无所遁形。

      良久,赵珩握着匕首倾身靠近他,锋利的刀尖不紧不慢地刺向他的脖颈。

      他一动不动,只安静地看着她。

      刀尖越来越近,呼吸也开始交错。

      赵珩垂着眼,在刀尖触及他脖颈的前一秒,忽然将刀反转,用刀柄掀开他的衣领。

      魏长砚面色依旧平静无波,身子却禁不住僵直了,刀柄擦过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

      薄薄的中衣下,裸露出他胸口的一块狰狞的刀疤。

      她眯着眼,面上覆了一层霜,道:“朕记得朕赏过你上好的金疮药和祛疤膏。你留着这疤做什么?”

      魏长砚低头去看,那刀疤年月已久其实早就淡了很多,只不过被一身白净的皮肉衬得格外丑陋。他不答反问:“陛下又为何留着这刀?”

      赵珩轻轻笑了,笑里尽是嘲讽和伤怀:“这是悬在朕头顶的刀。让朕时时刻刻记着,生死不过弹指一挥间,而这十六年来弹指之人从来不是朕。”

      多少次午夜梦回,那些刀光剑影和淋漓血色撕扯她,嘲笑她,堂堂九五之尊,性命被攥在阉奴手里。

      她忽然话音一转:“怎么,你留着这疤,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朕,朕欠你一条命吗?”她冷笑,“你以为就凭这,朕便舍不得杀你吗?”

      “陛下此言差矣,奴皮糙肉厚,留了疤也不碍事,绝无也不敢有以此邀恩之意。”

      “这种说辞还是留着应付你义父吧,”赵珩忽然来了气,连名带姓地叫他,“魏长砚,朕当初恩准你自称臣,不是让你去做魏恩朝的狗。”

      这话说得尖刻,直往他脊椎骨上刺。

      魏长砚脸色一白,欲言又止。

      赵珩松了他的衣领,借着月光细细审视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几年,他眉眼间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凌厉,眉尾鬓角似乎还有一道浅浅的疤,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冷硬和疏离。

      她只听闻他在神策军一路高升混得风生水起,如今俨然是魏恩朝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可他当年如丧家犬般离开紫宸殿被魏恩朝丢进军营,这一路上有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他自个儿知晓。

      她记得垂揖七年的冬日,吐蕃侵扰边境,剑南节度使领兵抗敌节节败退。朝中大乱,老将请战无兵,魏恩朝手握神策军兵权不松口。

      吐蕃大军压境,满朝文武忧心忡忡火急火燎地商议挂帅出征的将帅人选。虽说最后魏恩朝到底还是依了朝臣们的意思,委命当年的骠骑大将军范老将军领神策军的精锐出征,却又封魏长砚为神策军兵马使,让他一路跟随军队做监军。

      魏长砚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魏恩朝义子,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宦官掌兵权本就是先帝昏聩开的先河,大梁朝从来没有宦官任兵马使出征的。

      魏恩朝力排众议。这兵权一松手,给了由朝臣们举荐定夺的主帅,万一收不回来了呢?监军必不可少。

      那一仗打得艰难,昔日的老将终究是老了,决战之时被敌军将领斩于马下。

      举朝哗然。

      她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恐怕连魏恩朝也没想到他推出去的弃子,能全须全尾地凯旋。

      我方将领被杀,吐蕃气势愈盛。谁也没想到竟是监军魏长砚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稳军心、定方略,杀出重围、转败为胜。

      对此难以置信的朝臣们开始深挖魏长砚的底细,挖出来他原是罪臣之子,戴罪净身入宫,父亲是当年神策军的一名副将。他父亲沈奚在太元末年的太子谋逆一案中,满门获罪。

      一个小小的副将在谋逆大案中太不起眼了,没人还记得他。可如今他的儿子却以宦官的身份教满朝文武侧目,好不扎眼。

      老臣们扼腕叹息,一把好刀堕入尘泥,为敌所用。

      赵珩听闻消息时,亦是大惊。想起她曾听他提起过,他幼年曾跟随父亲在塞外驻边,吹了七八年草原荒漠上的烈风。

      可她始终无法把在她跟前毕恭毕敬、伴她读书的小宦官,和传闻里一柄长矛使得极好,一战能绞杀蛮夷数百人的兵马使魏长砚联系在一起。

      在她眼里,他始终是那个沉默寡言不爱笑、做事却踏实细心,给她剥胡桃、烧手炉的小宦官。

      对于太子谋逆一案,她知道的不多,那年她才不过四五岁。只听闻她父皇病重,陈皇后侍疾,朝中废储立嫡的谣言日嚣尘上。

      太子乃是庶出的长子,中宫嫡出的皇子,也就是赵珩,方五岁不到。谣言攻心,太子按捺不住,联合神策军逼了宫。先帝大怒,陈皇后的兄长陈勇带兵救驾,血洗大明宫。

      不过几日后,先帝便溘然长逝。太子被杀,年幼的赵珩被推上帝位,陈太后垂帘听政。

      沈奚跟着太子起了兵,沈家被论为太子同党,满门获罪,刚满十岁的沈长砚净身入宫,后来辗转到紫宸殿当值,成了魏长砚。

      一晃竟是十多年光景。

      如若沈家当年不曾参与太子谋逆一案,凭他的本事,当着蟒袍铮铮立于金銮殿,披甲挂帅提刀平天下,而不是如今战战兢兢、卑躬屈膝,在深宫里阉宦脚下谋生存。

      赵珩懊恼地发现她对他总是太容易心软了。

      她收刀坐回榻边,目光渐渐恍惚起来,再开口时语气里难掩疲惫:“这些时日朕总是睡不好,常常梦到隆嘉太后。朕梦到朕小时候去她宫里请安,忍不住多吃了几颗桌上的胡桃,被太后宫里不懂事的小宫女瞪了好几眼。那时候胡桃还是稀罕的贡品,胡人进贡的那点儿胡桃全送进太后宫里了。她向来不会顾惜朕,连魏恩朝都知道朕吃不了凤梨,一两块凤梨酥下去便会起一身疹子,她竟还拿这糕点来演母慈子孝的戏,当真可笑。”

      满腔的情绪仿佛终于在这漫漫长夜里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

      魏长砚静静地听,心里一片酸涩。

      “她明知朕体弱受不得风寒,可朕不过是犯了些小错,她就罚朕在雪里跪了一整夜。”皇帝言及此顿了顿,“她杀了朕从未谋面的生母,挟持朕垂帘听政祸乱朝纲。朕恨她,她该死,可她死得太不明不白了。”

      隆嘉太后死在了垂揖五年的冬日。那年小皇帝的生辰宴上,神策军大将军陈勇被当场诛杀,太后陈氏自此被软禁在兴庆宫里,永不见天日。盛极一时的垂帘太后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郁郁而终。

      赵珩转头问魏长砚:“你说,朕不是不要替她杀了魏恩朝才能睡个好觉?”

      这话显然不能答,他开口劝她:“陛下慎言。”

      “朕好好的生辰宴,倒成了妖魔鬼怪兴风作浪的良机。好一场精彩绝伦的刺杀谋反大戏!” 那是掌权太后和权宦之间的争斗,而她这个傀儡小皇帝的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她咬牙切齿,“魏恩朝这招当真无耻下作却也干脆利落,一举将太后和陈家人一锅端了,夺了垂帘太后的朝政大权,神策军兵权也收入囊中。”

      “陛下,带甲闯殿罪同谋反,陈勇他不冤。隆嘉太后也不冤,若不是他们陈家人的野心作祟,又怎会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平,眼底一片漠然。

      赵珩忽然盯住他,目光如炬:“你在为魏恩朝辩解吗?还是在为你自己辩解?”

      “你们都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把朕当傻子一样糊弄。”她面带嘲讽,“你告诉朕,那日你在宴上给朕剥的胡桃是哪来的?朕起初以为你是从太后宫里弄出来的,可后来听闻太后给自己娘家也送去了不少。还有,生辰宴前你找朕告了病假,后来为何又出现在朕身边?”

      往事桩桩件件被翻出来,魏长砚听得一阵心惊。

      “朕都忘了你明面上还是太后安排给朕的伴读,借口告病出宫去给陈勇报信再合适不过了。”皇帝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你总归还是念着朕的,得了几颗胡桃都要巴巴地来给朕。倘若朕对你的信任再少几分,朕甚至会怀疑你替朕挡刀皆是做戏。”

      魏长砚一时竟不知是悲是喜。他惊讶地发现当年那个被责罚也只敢躲着哭的小皇帝当真是长大了,言谈间甚至有几分先帝的影子。

      “朕知道你身不由己,可这天下终究会是朕的天下。你若执意姓魏,就休怪朕不念及往日情分。”她话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和压迫。

      魏长砚怔了半晌。

      皇帝终究要正面与魏恩朝对抗了。

      良久,他抬起头直视着她,轻声说:“不论陛下信与不信,臣的心始终是向着陛下的。”

      赵珩垂眼看着他,似乎在琢磨这话是否可信。

      这群狼环伺尔虞我诈的深宫里,有何可信?就连她自己今夜打感情牌逼他投诚,这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幼时曾多么信任他啊,梦魇时听他哼哼曲子便能安然入睡。可他呢,转头摇身一变成了魏恩朝的干儿子,逼她承认此前种种皆是别有用意的监视。

      她真的能不计前嫌,不在乎他曾经的背叛吗?

      良久,赵珩伸手放下帘帐,躺了下去,淡淡道:“朕乏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魏长砚隔着帘子静静地看了她半晌,而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依旧不忘替她续上香炉里的安神香。

      殿内重又归于死寂,香炉袅袅腾起香雾,赵珩在黑暗中睁开眼,久久难以入眠。

      那把刀依旧被她藏在枕侧。

      她如今就是一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又有哪个聪明人会选择臣服于她而与刀作对?何况魏长砚本就是魏恩朝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只不过这棋子犯了忌讳有了自己的心。生死与利益面前,所谓的真心一文不值,她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但魏长砚总归是不同的。如今他也算是功成名就,魏恩朝的得意义子,后宫前朝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称一声“护军”,却会一次次在夜里冒着风险偷偷来紫宸殿,只为看一眼她睡得好不好。

      就算这棋子没了往日的真心,她也要让他为她所用。

      指甲不知不觉掐进掌心,隐隐作痛。

      今日我为鱼肉,他日我定为刀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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