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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剪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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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婉仪是个疯子。
赵珩从小就这么认为。
一个可怜又可恨的疯子。
她原本是功勋高门之家养尊处优的贵女,一朝满门获罪,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宫,充入永巷为奴。
她在宫里汲汲营营费尽心思往上爬,陈皇后势大,她便使计换到皇后宫里当值。
陈皇后苦于膝下多年无子傍身,她便献计让皇帝临幸皇后身边的女官,庶子换嫡子。
女官诞下公主,她高声恭贺皇后喜得皇子。
小皇子登基,她贴身照顾皇帝的起居,成了紫宸殿唯一的掌事女官。
可她却说:还不够。
赵珩听她亲口说这些的时候,只觉得她可怕极了。
李婉仪对着她笑,笑得空洞又可怖。
到如今赵珩才明白她说的“还不够”是什么意思。小皇帝是权宦魏恩朝的傀儡,她要皇帝杀了魏恩朝,从而由她来继续操纵木偶的游戏。
她为了一己私欲篡改了她的一生,操纵她出生、长大,还妄想操纵她一辈子。到头来要要求她感激她,她笑着说:“陛下,要不是臣,您可坐不上这至尊之位。”
隔着一扇内寝的雕花门,是不一样的两个李婉仪。
内寝外,她是小皇帝最信任看重的女官;内寝里,小皇帝是她手里随意揉搓的木偶。
她要小皇帝在外面装傻扮愣,装成太傅怎么教也教不会的学生,回到紫宸殿了,又逼着她读书认字,半点不顺她的意了动辄打骂。
幼时,衣袍底下看不见的皮肤总是伤痕累累,她一度听到李婉仪的声音就怕得发抖,半夜做梦都是李婉仪一边笑着一边用竹竿抽她的胳膊腿肚子。
小皇帝终于忍受不了偷偷告诉了魏恩朝。
魏恩朝并不信,她准备撸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却被李婉仪抓了回去。魏恩朝后来便只当是小皇帝做错事挨了罚觉得委屈。
李婉仪大怒,威胁她再敢乱说话就摔死她唯一的玩伴——一只皮毛纯白如雪的小猫咪,陪她度过了幼年最难熬的日子。
后来那只猫还是死了,悄无声息地从紫宸殿消失,怎么叫它都不出来,最后在御花园的杂草堆里找到了它血淋淋的尸体。
她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李婉仪杀了它!
可她连开口问李婉仪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威胁她的手段变成了赶走她的小伴读——那个她执意在太后宫里领回来的小宦官。
赵珩不知道“赶走”和“摔死”的差距有多少,在李婉仪眼中口里,这两个词似乎没什么差别。
李婉仪后来越来越疯狂了,赵珩发现她的疯癫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拜魏恩朝所赐。
她有一回发现,李婉仪从魏恩朝的值房里出来,衣衫凌乱,发髻散乱,嘴角似乎还有血,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
她起初并不懂她为何如此狼狈和痛苦,只觉得她可恨,因为每每她被魏恩朝折磨后,又反过来把痛苦加诸于她身上。
李婉仪恨魏恩朝。
赵珩恨李婉仪,更恨魏恩朝。
后来她终于明白魏恩朝在他的值房里对李婉仪做了什么。
单单用小皇帝出气还不够,她把目光锁在了小皇帝的伴读身上。
十七岁的长砚生得眉清目秀,很是养眼,又得小皇帝青眼,有不少宫女偷偷给他递手帕。宫里太监和宫女自愿结成对食是被默许的。
李婉仪看他不顺眼了,小皇帝太黏他了,把他心尖尖上放,为了他不惜和她顶嘴惹她生气。奈何小皇帝实在喜欢他,没了他跟不能活似的,她一直不曾轻举妄动。
直到长砚整日里和小皇帝厮混在一起,没个忌讳,无意中发现了小皇帝的女儿身。
陈太后薨逝后,全天下知道皇帝身份的人只有李婉仪和魏恩朝,其他人都死了。
不得不死。
那日长砚忽然腹痛向小皇帝告假回去歇息,赵珩一下午坐立不安,放心不下打算去看看他,却发现整个紫宸殿找不到他的人。
她浑身冰凉,脑子里全是那只血淋淋的死状可怖的小猫。
她发了疯一样在宫里到处找他。
最后她撞破那扇门的时候,看见长砚被捆在窄榻上,嘴里被塞了布,脸颊上有个通红的掌印,内侍公服被扯在一旁,中衣散开,露出胸口一大片皮肤。
李婉仪衣衫半褪,扭过头看见她眼中惊慌一瞬而逝,吼她出去。
赵珩站着一动不动。
她颤着声问:“姑姑你在干什么?”
李婉仪呵呵笑了:“陛下,他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活不了了。”
“不!”赵珩大吼。
李婉仪冷了脸:“他要是不死,死的就是陛下您了。陛下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长砚被捆住,动弹不得,倔强地抬起头去看皇帝。
赵珩不住地摇头,浑身发抖,脑子里全是那只猫痛苦又绝望的惨叫。
她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淌。
李婉仪冲过来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厉喝:“不准哭!”
赵珩哭得更狠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李婉仪忽然放柔了声音,似是蛊惑,似是循循善诱:“陛下,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就得为了这个错误去死,陛下不小心让他发现了,所以陛下也要接受失去他的惩罚。没关系的,臣再为陛下好好挑几个伴读,保管比他还贴心。”
赵珩还是一边哭一边摇头。
长砚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僵硬地沉了下去。
她看不清他的脸了,只看见他裸露的胸口上那道为她挡刀的伤疤。
“陛下,他不死的话,你就要犯更大的错了,害死了你自己,也害死了我,他更活不了。今日他不死,落在魏恩朝的手里他只会死得更惨,臣是为他好。”
赵珩抽抽噎噎的,忽然止了哭声。
这是紫宸殿小宫女住的值房,一旁的小几上有个小竹篓,里头有一些碎布,绣线,几根绣花针,还有……
一把剪刀。
赵珩哽咽了一下,颤颤巍巍拿起那把剪刀。
李婉仪皱了下眉。
小皇帝满脸泪痕地抬头看着她,脸上竟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姑姑,让我来杀了他吧。”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李婉仪听得有些心惊。
赵珩擦了擦眼泪,摆出了在朝堂上端坐的气势,冷声道:“婉仪姑姑,朕知道怎么做了。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朕明白这个道理了。”
李婉仪挑眉,轻轻笑了。
小皇帝一向很乖,一向听她的话,唯独这个小宦官让她有些叛逆。
她鼓励她:“好孩子,你做得对,做皇帝就是要知错能改,就是要心狠。”
赵珩颤着手拿着剪刀靠近长砚,一点点看清他的眉眼。
她要来杀他,他似乎还在对她笑!
她眼泪又淌了下来,他想抬手帮她擦泪水,手却被捆住动弹不得,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被布塞住了嘴。
赵珩背对着李婉仪,感觉得到李婉仪在背后盯着她看。
她张大嘴巴对他做了个口型,随后眼疾手快地用剪刀剪断了捆住他的绳子!
她使了全身的劲儿,力道控制不好,剪刀在他手腕划出一道血痕,所幸绳子剪断了。
长砚瞪大了眼睛,他看懂了她对他做的那个口型。
只有一个字:跑!
可他被下了药,浑身发软,刚站起身跑了两步又摔倒在地。
李婉仪目眦欲裂,狠狠扇了赵珩一巴掌,转头揪住长砚的头发就想把他丢回去。
赵珩被那一巴掌震得头晕目眩,回过神见李婉仪正拉扯着长砚,跑过去不管不顾挡在他身前,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剪刀。
一片混乱里,她被推搡在地,后脑重重磕在榻沿,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她喘着气,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眼看,一眼便见李婉仪狠狠掐住了长砚的脖子。长砚奋力挣扎,连踢了李婉仪好几脚,她也浑不在意,眼中一片猩红。
赵珩心下一凉,提了口气站起身来,拿着手里的剪刀便冲了过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旁的什么也顾不着了。
意识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界游走,她头痛欲裂,无数声响在她耳边炸开,清脆的巴掌声、李婉仪的吼声、她自己的哭声、小猫的惨叫声……
还有——剪刀刺破棉布,刺入身体,短暂却令人浑身发麻的声音。
好久好久,世界终于安静了。
她凝神定睛一看,李婉仪瞪大双眼躺在汩汩的血泊里,胸口插着那把沉重的、尖锐的、有些生锈的剪刀。
赵珩愣愣地看着她,浑身发起抖来。
长砚怔了半晌,一步步走过去,俯身去探她的鼻息。
李婉仪死了。
这个认知清晰又可怕,他回头去看小皇帝,见她丢了魂似的直勾勾地看着血泊里的李婉仪,心下又惊又痛,赶忙过去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赵珩这才回过神来,抱着他的腰,闷声哭了两声,忽然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长砚赶忙拥住她,忽而摸到她后脑濡湿的鲜血,大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