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魂传》端戎绯红

4、第一章 梦回……

　　车辙在泥泞的土地里艰难缓慢的向前滚动着。脆弱的轴不断发出抗议的声音。深深的轮印随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变得越来越长。
　　八月底的天气仍然有些闷热和潮湿，加上刚下过雨，空气中透着股令人压抑的气流，一丝一丝围在车身周边，小心翼翼地波动着。这个时候刚接近傍晚。官道两旁的树林已经开始暗下来。远处的道路在视野里逐渐变得模糊，天就要全黑了。
　　那个打头车的中年男人抬眼瞭望两边的树梢，不自觉地频频挥动起鞭子，加快了速度。

　　千叶靠坐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她双手环着膝盖，蜷缩在那儿。闭着眼睛，不停的深呼吸，想让胸口压抑的感觉能稍稍减缓。算算时间，她离家已经有近两个月了。平生第一次走这么远，又是孤身一人，这段日子多多少少吃了些苦，也受了点罪。虽说当初决定走的人是她。可现在想想，有那么一阵，她也是后悔的。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树林快速的从眼前扫过。车轮每滚一下，就表示她离目的地又近了一步。只是越往前走，她却越不确定。稍微动了动早就僵硬的身体，最后她干脆枕着包袱躺下来。马车因为加速奔跑使得颠簸愈来愈剧烈。让原本挤在车里的人更难受。千叶听着那些呕吐和呻吟声，不禁庆幸自己没吃中饭，否则真难保现在是不是也会这样。揉着饿扁的肚子。她决定闭起眼睛小歇。
　　天全黑之后车队终于进入了绿州最靠近北境山脉的小镇。这里是方圆百里内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当然，除了驻扎在山中的军队。由于常年饱受妖魔精怪的骚扰，所以这里看上去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相当萧索凄凉。在小镇尽头的一家旅店前，队伍终于停下来。然后千叶跟着其它旅客一起下了车。
　　——这大概是最后一个能有房间住的地方了吧。
　　拍拍裙摆，她略微打量了几眼这间店。它外表老旧残破，很符合周围的环境。
　　——还真是荒凉呢。
　　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能够在这种地方生活一辈子，她简直无法想象。街上除了他们这些外来人，一个百姓都没有。不仅如此，连店里也是冷冷清清，门口还悬挂着忽明忽灭，摇曳不定的灯笼，就像在提醒着客人要小心谨慎似的。
　　“这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遭呢。”一个女声飘进耳里。千叶回过头，看到凛飒就站在自己身后。
　　“我本来还想……皇城里的传言，不见得都是真的。没想到……”咬了咬嘴唇，千叶低头，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确实不见得都是真的。放心吧，你丈夫一定不会有事的。”凛飒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两个人沉默的走进店中。
　　——说起来，她也算是幸运了吧？千叶想着。
　　就在两个月前，她刚离开原家没多久便意外遇到凛飒的车队，初时她真的很惊讶自己的好命。老实讲，处在如今这个混乱局面，能有商队会从皇城一直走到边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路上不但有强盗，劫匪，还有可怕的妖怪。但她因为幸运，偏巧就这么撞到了一个“不可能”。后来路上颠簸辗转，虽然风餐露宿，条件不好，但是商队一直都还是很护着这些搭车的人的。

　　小店的房间同样破旧，每间房都是十几个人一起睡的通铺，又硬又挤。不过千叶已经非常满足了，自我安慰至少这个时候她还有床板躺，有被子盖。等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后，她和大家一样，终于累的倒在床上，然后合起眼睛，感到全身酸软又僵硬。
　　月亮很快升了起来。柔和的光透过敞开的窗户射进屋内，院中的那棵菩提静静的屹立着，树叶随风微微摆动。屋内熟睡的旅客已经打起鼾，完全沉浸在梦中。然而……千叶却醒着，她睡不着。辗转反侧于硬实的床板上，她很累，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休息，养足精神。只不过，一想到明天之后将要面对的东西，她就彻底了无睡意了。

　　——四肢的疲惫只是暂时的，真正倦怠的是心。如果心麻木了，它还能不能继续跳动呢？
　　是啊！还能不能跳动呢？

　　因为这里是边境，所以夜里的气温是比白天要低上很多的，不仅凉爽，甚至后半夜还会有些冷。柔和的月光将院子里的东西覆上了一层薄雾。它们无声的存在着。周围没有虫鸣，没有鸟兽，这里，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情实在是烦闷，最后千叶索性起身披上外衣，来到院子中。
　　院子不大，除了那棵菩提树和旁边的水井，便没有其它了。她抬起头，褐色的眼眸直直的望向空中那轮圆盘。
　　它很美，也很安静。
　　新月，上玄，满月，下玄。月亮永远都是有规律的变化着，不会因为任何事停止。就像世间某些东西，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
　　叹了口气。千叶恍然的看着那圆盘周围白色微亮的光晕，有一瞬，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原家……

　　“我要随军去北境了。”他平淡的说。
　　“随……随军？”她吓了一跳。
　　“嗯。”
　　“北境……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道。”
　　“可是……孩子……就要生了。”她皱眉喃喃的自语。
　　“大夫不是说夏至才会生么？”
　　“是。但是——”
　　“那也没什么，爹和娘都会照顾好你的。”他无所谓得瞥了她一眼。
　　“我知道。我是担心你。”
　　“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边不太平啊……”
　　“没事的。我是跟着魁将军去，不会有危险……”
　　“可是……”她咬住下唇。仍然不太放心。
　　“行了。这是上面的安排，我总不能不去吧。”
　　“我知道，但是……”
　　“好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尽快回来的。”

　　“怎么办，大少爷到现在都还没消息。”
　　“老爷不是进宫去打听了么？”
　　“那有什么用，连尸身都找不到，就算有消息也肯定是坏的。”
　　“也不见得吧……找不到说不定还活着啊！”
　　“可是，你没听说吗？袭击他们的是狍鸮，那种专门吃人的狍鸮。别说大少爷了，就是北方将军遇到了，也不见得会没事……”

　　“这么晚了还不睡？”凛飒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千叶的恍神。回过头，她看见凛飒站在树旁，定定的看着自己。
　　“我睡不着。”千叶老实的回答道。
　　“在担心你丈夫么？”
　　“嗯。”
　　“他……不会有事的。”凛飒黑色的瞳闪烁游弋，若有所思的说。
　　“我也希望他没事。”千叶抬起头继续看着月亮。“可是这么长时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也不见得吧，说不定你离家的时候就有消息了呢？”凛飒看着她。
　　千叶一愣。有点讶异，似乎之前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也对。”她看着凛飒，无奈的露出苦笑。然后伸手捂住额头。“我真傻对不对。”
　　“别这么说，我只是随便猜的。”
　　“可是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呀！”她低下头，褐色的眼睛里开始隐隐泛出泪光。“我甚至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凛飒抿了抿嘴唇，接着叹口气。
　　“你想太多了。”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他出事，我很担心，扔下刚出生的孩子不管不顾跑来这里。但是……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更帮不了他。”千叶眨掉蓄在眼中的泪水。
　　“他不喜欢我，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确定我们到底会在一起多久。我常想，会不会有一天他爱的人也发现爱他，然后他们顺理成章的在一起。我就得离开……”
　　“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你不知道……他……在他眼里，我只是很懂他的……一个……一个……最多，就算是个朋友而已。”
　　“那就已经够了。”
　　“不够，绝对不够。”千叶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娘。念儿才出生三天我就把他丢下跑来这里……”
　　“你是为了找他爹啊。”
　　“可是真的能找到么？”千叶看着凛飒。“山那么多，我只知道他跟着将军驻守在钩吾山最里面的地方。呵呵……”她又苦笑了一下。“就算真的能找到他，谁能保证是完整的人还是……更何况……就算他没事，说不定，他见到我以后也会先狠狠我骂一顿呢。还有，我怕我根本……连找都找不到就先没命了。”
　　凛飒沉默的看着兀自悲伤的千叶，心底掠过一丝冷然。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女人为了所谓的“爱”，究竟会牺牲多少。降低自己的尊严，卑微的祈求对方，这就是爱么？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执着付出，她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吧？
　　“凛飒你……有喜欢的人吗？”千叶轻声问道。凛飒一呆，她没想到千叶突然这么问。
　　“应该没有吧？”千叶侧着头，眼睛因为刚退去水雾而显得明亮。虽然她对凛飒还不是很了解，但是凭直觉，她想像凛飒这样的女人，性格清冷而淡漠，恐怕很难会对谁动心吧。
　　那个时候她丢下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连月子都没顾得上就收拾了包袱，留下信，然后出城向北方寻来。一路走走停停，风餐露宿整整半个月，最后身体羸弱实在吃不消，就这么昏昏沉沉的撞上了一队商队。而领头的，恰恰是凛飒。后来她听说他们也是往北来，就干脆花了点银子，搭上便车。商队里的人知道她身子不是很好，也算照顾她，尽量不让她吃太多苦，单是这点她就已经很感谢凛飒了。虽说她为人比较冷漠，但却是个好人。
　　“如果喜欢一个人要像你这样，那我宁愿谁都不要爱。”凛飒撇撇嘴角，直白的回答。
　　千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反倒是笑了出来。
　　“也对。”她说。
　　“其实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反倒更好。只不过……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