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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她往铜盆注满水,掌心朝下置于其中,苍白的手,骨骼犹如贫瘠的山丘,水波浮动金黄。空间成倍拓宽使她不习惯,这屋子相当于三个她在平阳府的会客厅,摆设极尽奢华,每隔五米垂下一段粉红的薄纱帐幔,她极其反感的颜色,暗示窥伺、暧昧和欲望。视野之内有四盏灯,镇住视角,都是宫中御赐的物品,图腾修饰,为雁鱼、云草、鸾鸟和凤来仪,底座刻有徽记,正面一个“长”字,背面一个“信”字,长信宫里住着太皇太后——她和皇帝的祖母,当今最权倾朝野的女人。
      这屋子只是太皇太后之女,也就是她姑姑太长公主家的一间更衣所。
      她沐了手,刚跨出门槛,就有两个侍女迎上来,怕她迷路。
      她嫌恶地看了一眼她们手里的灯,说,路我认得,你们别跟着。她低着头在黑暗中走,踩在花圃的边缘,一脚干净一脚泥,花圃里的玫瑰尚未□□,棘刺像少年下巴新长的须茬,毛茸茸,甚是幼软,不足以扎破她的裙。
      她还在想昨天入宫撞见子夫的事儿。
      其实她是特意去找她的。她到长安两个月,皇上召见六次,三次留在宫中吃饭,席间皇帝和她随意地闲聊,天南地北,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亲密劲儿,她最担心因为那件隐秘、与他产生隔阂的状况并未发生,使她松了口气。只是他不会把头埋在她膝盖上撒娇了,这也正常,在宫中,她以欣赏他威严样子的满足感,取代抚摩他头发的亲昵和温暖。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她委婉地问起卫子夫,他却闪烁其辞。
      子夫到底过得怎么样?她产生了一探真相的冲动,就在那个午后步入未央宫。
      她惊异地瞪着几乎和她撞个满怀、端着铜盆的女孩。女孩是那么瘦,认出她的一刻差点流下泪,铜盆哐啷滑落在地上。
      “公主……”
      谁把你弄成这样?她几乎想叫起来,是谁?!
      一个太监跑来骂道小贱人你要死了,皇后娘娘等了一夜的露水全给你泼了。
      她一脚将铜盆踢去,吓得那个黄门腿肚子直哆嗦地倒退,她拉起子夫的手,走。
      但是女孩站在那里,坚毅如山,公主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她诧异。害怕吗?那只母老虎正在清洗四宫内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子,逃跑丢人,留下丢命。不如牵着我的手,挺直腰杆走出去。
      女孩腮边最后一滴泪渗入透明的皮肤,不停地给她磕头:公主,您永远是子夫的主人,可您把子夫送给皇上了不是吗?皇上怎么说,婢子就怎么做,皇上让婢子走,婢子走,皇上让婢子留下,是火坑婢子也往里头跳。公主的恩情,婢子只有来生再报……
      本来晴好的天空忽然给一片硕大的阴云覆盖了。那云久久不散,终于竟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她和女孩都满脸潮湿,一层肉眼难辨的薄薄水雾像网一样笼罩了她们的衣裙,风吹得腿骨发冷。她从地上把哆嗦的女孩拉入怀中,两具柔软的身体彼此取暖。她摸着女孩的头发喃喃地说,天下终究是你的,好妹妹,记住你不孤单,我在你身后。有什么愿望你就说吧。
      女孩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能为我照顾小弟么,公主。
      她手颤抖了一下。当然,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

      钟磬声声清脆,她发现自己站在豪华的宴会厅前,数百名骑从和侍女正匆忙而有序地撤出大厅,贵宾们放下半酣的酒盅,纷纷入席,坐于上首的太长公主拍拍手,有人吹灭了灯,喧哗如海潮消退,只余月光静静地流泻在台阶上。
      祭祀太一神的仪式开始了。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在一群雄壮的武士中,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格外醒目,他踩着柔韧而不乏力度的舞步,缓缓来到大厅中央,摘下芒蒿编织的鲜艳面具,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宾客们屏住了呼吸,席间立刻发出窃窃的赞美。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

      他拔剑起舞,他扮演的是东皇太一的角色,长发披散,眉目明朗,嘴唇抹过淡淡的朱色,他赤足,却穿宽大的绣金线长袍,那冗长的袖子他翻卷起来毫无滞涩,像云一般轻盈。与其说是舞剑,不如说他在进行一种装饰性的、具有象征意味的舞蹈。
      她凝神观看,邻座的女宾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分辨出淮南王之女陵公主的笑声:
      姐姐你看,那是董偃,太长公主连她的心肝宝贝都拿出来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瑟和笙都停了,只有鼓仍在持续,宾客的灵魂被这名光华皎洁的年轻男子牵引,以至于在确认他做下一个动作之前都像失去操纵的偶人般兀坐在那里,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她承认月光下那确实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但太过阴柔,使得鼓声也失去了伟岸。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灯一盏盏点亮,沉默的大厅活了过来,淹没在喝彩声中。她看了看太长公主,浓抹的妆为了掩饰残酷的衰老,但是一笑,那些精心藏起的印记还是毫不留情地暴露,松弛的肌肤,深烙的皱纹,暧昧而模糊的笑容。男子一盅盅地给宾客摆上桂花泡的酒、椒子熬的汤,拌了香料的炊米,已经到她面前。
      她闻到他袖筒中的香气,呷着酒淡淡地笑:
      “董大夫,辛苦。”
      他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专注手里的事,疲倦而平静地说:
      “哪里。小奴是太长公主养大的,理应效劳,可惜技之所短,献丑罢了。”
      “董大夫这谦虚从何说起?”她仔细地观察男子,相形他的不断避退显得咄咄逼人,“我可是听说,董大夫不仅武艺出众,剑术骑射样样精通,而且熟读诗书,文采飞扬。”
      “长公主取笑了。小奴一身臭皮囊,并这些粗陋功夫都是主人给的,今生只寻思如何回报,谬赞愧不敢当。”他说罢端起条盘,向后退时,绊了一下险些滑倒。
      躲到女人裙子后面的男人。她在心里骂道。
      “长公主乃众所周知的伯乐呀,我这不成器的奴仆怎么入得了伯乐的眼。”那女人的声音立刻在她头顶盘旋,“半年前长公主所献那位歌女就不说了,伺候皇上的本事连我们家阿娇都说要好好学习呢。前儿个我还听说,建章营出了个骠悍异常的新兵,一个月之内连胜十场武较,连教官都败在他手下了。可惜这位少侠被分到的部门,不幸竟是马厩……”
      宾客们哄笑起来。她蜷曲的手指,牢牢攥住了衣襟。
      “家里养着这等出神入化的剑客,长公主想必对剑术颇有见地,董偃,你可要找个时间,向卫少侠好好讨教一下。”
      “姑姑真叫我汗颜。”她放松了手指,“卫青不过一介粗莽武夫,怎敢烦劳董大夫屈膝呢?”
      她听出了深深的嫉妒、憎恨和恐慌,不禁愉悦起来。她感到骄傲,马儿载着少年飞奔,闯入她的脑海,既而像洪水淹没了那里,少年张着嘴快活地叫着,挥鞭拼命抽打马儿,快些呀,再快些,他眼睛灼灼发亮,想象在草原奔跑,在戈壁奔跑,浩瀚无垠的天地之间,惟有星星眨巴幽蓝的眼,他们几乎要飞起来,化为一道寒光,出鞘的宝剑。“似剑”,那就是她送给少年的马,叛主的家伙。
      她身体轻微地痉挛着,仿佛那地动山摇的震撼把她也卷了进去,她再也无心观看任何节目,一切影像和声音都不存在了。惟有对少年的思念,将她拖入万籁俱寂的孤独之中。
      建元四年春,卫子夫怀孕,皇后独擅椒房的地位开始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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