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换一日》舒宜

33、红楼不梦潇湘馆（八 ）【倒v】

　　梦夏进得屋内，见到贾母下首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不似宁荣两府打扮的富贵逼人，身上书香气浓，自有一番气度，可惜荣国府的下人都长着一双势力眼，只觉得人家打扮寒酸，头上的金钗不够贵重。
　　梦夏行过礼后，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贾母道：“卓夫人，这就是我那外孙女，小名黛玉。”
　　一见梦夏进来，卓夫人已经在观察，见其行走坐卧皆有度，便知贾家也是用心教养了的：“果然是国公夫人会调养人，比我家那个丫头招人疼。”又问梦夏，“今年几岁了？读的什么书？”
　　梦夏先看向贾母，得了允许方道：“今年十二岁，跟着家中姐妹一起上学，不过读些《女四书》《列女传》之类，怕移了性情。”
　　听了此话，卓夫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可见并不满意，只是到底是贾府教养，并不好说什么，只说自家老爷与林如海是至交好友，如今好友去了，心中惦念好友留下的一点骨血，知道她在外祖家必然顺心，可到底两家情谊在此，故上门叨扰了，见她如今事事顺心，心中更是欢喜。
　　又和贾母、王夫人说了些客套话，将离开时方道：“家中也有一女，与林家姑娘同龄，自小没有姐妹陪伴，甚是孤单，今日见了林家姑娘，心中喜欢，过两日府中小宴，欲接姑娘过府小聚，不知国公夫人意下如何？”
　　比起贾府众人，贾母的眼光更为长远，知道如今不是刚开国那会儿，皇家重文臣，各个家族都开始让家中子弟读书入仕，能和山长家成为通家之好，对家族百利而无一害，若能得到卓家在朝中人脉的支持，娘娘在宫中也更稳当。仅仅数息，贾母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当即道：“那可好，到时定将登门拜访。不瞒您说，我这么多孙子孙女里，唯有黛玉最可人，聪明、孝顺，她能多一个疼她的长辈，老婆子从心底里高兴。”
　　贾母一哭，陪坐的王夫人等人也开始掉泪，卓夫人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家国公夫人热泪盈眶，心里有些不得劲，真心劝道：“虽没见过贵府的诸位姑娘，可所谓见微知著，见到林姑娘就知道贵府女眷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又孝顺懂事，这都是您的福气。”就坐这一会儿，也能看出贾府规矩如何，貌似规矩大，实则毫无章法，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梦夏，林家姑娘的举止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内里性情如何？
　　书香门第的小姐不读书，哎！
　　在众人劝解下，贾母止住泪，道：“让您看笑话了，人老了，一点儿事儿都经不得，眼泪也不值钱了，说掉就掉。”
　　几人说了几句，卓夫人留下请柬方才家去。
　　梦夏回到房间，开始思索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牵绊太多，于她并不是什么好事。牵绊多，意味着将来行事要考虑的人和事就多，她日后掣肘便多，若是放进去太多的情感，日后更是一堆的麻烦事。
　　林如海之死，她已经查的差不多了，无外乎牵扯进两代帝王之争，林如海面对必死之局，唯一的心愿就是女儿能够活下来，所以他同意了女儿进京，同意将女儿嫁给一事无成的五品官次子，而不是在同年中寻个芝兰玉秀的少年良才。
　　人死如灯灭，林如海去了，皇家也没有照顾他的后人一星半点。
　　这就是皇权！
　　冷酷、无情！却又吸引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扑上去，成为皇权火焰下燃烧的木柴。
　　自从知道林如海的死因，她就明白了为何黛玉在贾府生活多年，林家的至交好友没一个上门关照一下这个可怜的孤女。
　　能在这个年代考中科举，入朝为官的，无一不是聪明人中的佼佼者，这些人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面对好友遗孤和政治前途，不会主动照顾一个惹了皇家厌弃之人的女儿。大部分人会选择政治前途，保全自家，顶多背地里替好友惋惜，可怜好友卷入皇家纷争。
　　林家主动上门，这些人便和林家不远不近的处着，到底林家只剩下一个孤女，暗地里看顾一眼也无妨。
　　当初贾家带着林家财物进京的事并不隐秘，有心的人都知道了，就连皇帝也有所耳闻，不过是为了名声和碍于四王八公利益集团剩下的那一点子军中影响力，暂时没出手罢了。
　　梦夏猜不出十分，也能猜出八分，从王子腾升官，贾元春封妃，她就知道皇帝要收拾四王八公了。
　　可惜老太太，一辈子圉于内宅，对外面的政事所知有限，贾家其他人陶醉于国公府昔日的荣光中，看不清局面，纵地家人仆妇胆大包天，一个个仗着贾家势力强买强卖、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当祖宗余荫消耗殆尽之时，也就是家族覆灭之日。
　　原本梦夏是打算仗剑天涯的，如今看来还得先寻一处干净的庵堂道观，今日受了卓府恩情，他日总不好连累人家。
　　侠以武犯禁！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于游侠绿林的态度都不是友好的，恨不得除恶务尽，可惜绿林豪客就像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若是一味打压，这些“目无王法”之徒，今日杀个官，明日烧个营，天下非乱不可。
　　这是正统的世俗世界，不似武侠世界，江湖上的大侠声望颇高，这里，自秦汉之后，武艺高超的侠客渐渐沦为草莽，为百姓所怕。她若是一意孤行，现在和她交好的女孩子日后便要被人非议，照顾她的人家也会名声大跌。
　　卓家肯在这个时候出头，她就不能害了人家。
　　还得细细谋划。
　　妙玉进荣国府后，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出院子，宝玉折梅花的时候与她有了些交情，渐渐地三春、梦夏也偶尔到妙玉处吃茶，只宝钗来的少，更没单独来过。与妙玉来往多了，梦夏才发现自己以前的看法多么肤浅，妙玉不仅是个有才情的女子，还保持着本真赤诚，她不愿意放下身段去讨好人，蔑视世俗规矩，特立独行，为人孤傲，也难怪她说黛玉“俗”。
　　梦夏与她在一起却觉得很舒服，哪怕她一张嘴便是愤世嫉俗，一开口便是冷嘲热讽。
　　两人熟稔后，知道梦夏处境便道：“便是出家做姑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干干净净。”
　　“如今姐姐妹妹的，日后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还能记得姐姐妹妹？”
　　梦夏冷笑道：“便是做了姑子就真的清净了？若是如此，你何苦托庇府中？”
　　因为贾母偏爱的缘故，梦夏与三春关系实属一般，迎春木讷，万事不理，探春紧跟王夫人步伐，知道王夫人不喜欢梦夏，她也不愿多跟梦夏相处，惜春年幼，梦夏的知心话与三春说不着。宝钗看似八面玲珑，处处与人交好，实则冷漠寡情，且天生与梦夏分属两个阵营，唯独妙玉，能让她吐槽闲话。
　　原本梦夏还想教妙玉些拳脚功夫，偏生妙玉嫌粗鄙，不肯练，还嘲笑她：“明明是大家小姐，非学莽夫做派，真真是日后不要嫁人了，可以往寺院做一武僧。”
　　贾母和王夫人只道梦夏自小身子弱，如今学着书里的“五禽戏”方才好点，为这，荣国府的下人没少说林姑娘粗鲁，不如宝姑娘端庄。
　　妙玉倒是知道梦夏练的根本不是养生的五禽戏，只是她天性高洁，做不出告密传小话的事。
　　梦夏身上戴孝，本不该上别人家做客，但人家诚心相邀，且又过了周年，贾母做主，穿的稍微素净一些，扮得雅致些也无妨，给了她一套南珠钗环，珠子莹白圆润，颗颗都有拇指肚大小。
　　贾母不想外孙女丢了脸面，特特拿出钱来，命人置办好料子给梦夏做衣裳，绣娘知道姑娘还在孝中，白色云锦制成的外褂上绣了鹅黄色的杏花，绣鞋上配套绣着两只蝴蝶，鞋边绰着一圈米粒大的珍珠。后来王子腾夫人过寿，薛姨妈带着宝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上王家玩，贾母给三春一人做了一套衣裳，打了个项圈。
　　卓府是个四进的院子，沿着抄手游廊，过了一个带着池塘假山的园子，过了月亮门进到卓府内院。拜见过主人家后，卓家小姐被叫出来，两人都在心底打量对方，见对方言谈不俗，都颇为惊讶，接着惊喜，然后越来越欢喜，不过片刻便认对方为至交好友，往园中玩耍。
　　待两人离开，卓夫人和卓府老太太方说起梦夏来。
　　卓老太太可惜道：“林家小姐的模样、性情都不坏，可惜命不好。”
　　卓夫人道：“可不是，原本还怕这姑娘寄养在外祖家养成个孤拐性子，或是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老爷让我请她家里来，原我还担心和琳儿处不好，如今看着知书达理，举止有度，人情世故上也不差，是个好孩子。言谈间，也是读了不少书的样子，不堕家声，想来也是顾及外祖家的庭训，刻意藏拙了。”
　　卓老夫人点头，道：“咱们琳儿和林家小姐倒是投缘，以后常给荣国府递帖子，只一点，不能让咱们琳儿上他们家。”宁国府的名声在京城已经臭大街了，人人都能说出一二香艳秘闻，与宁国府同宗的荣国府也受拖累。
　　卓夫人没立马应和，担心道：“咱们和荣国府来往，真的没事？怕连累老爷的清名。”她是内宅妇人，不懂朝堂上的事，可自家老爷对林家的事三缄其口，犹豫半晌才让她多照顾一下故旧之后。依老爷的为人，若不是里面有什么大忌讳，故旧遗孤早就该接来照料了。
　　卓老夫人是颜氏女，颜回后人，最讲道义，骨子里的清高让她在面对皇权时也是高傲的，摆手道：“无妨，林家小姐不过是个女孩儿，家中没人了，咱们这些故旧亲朋不照顾，谁照顾？她是个通透人，又是个姑娘家，怕什么。”
　　皇家若是连一介孤女都容不下，未免太过小气。
　　这个儿媳哪里都好，就是做事瞻前顾后，有些糊涂，怕她想不明白，卓老夫人又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她家五代列侯，父亲又是探花，听闻前朝时也是一方豪强，这样能绵延百年的家族，一定有过人之处，这样家族的后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泯然于众的。今日雪中送炭，心存善念，他日没准就能救家族于危难。你要记住，没有谁家能世代昌盛，你好好想想为什么有的人家起起落落，绵延不绝呢？”
　　“是，儿媳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