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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这种草,名叫徒然。”
“为什么?”
“普通的草,一岁一枯荣。而这种草,能三年长绿,而后彻底枯萎,再不复生。”
“这就是徒然?”
“这就是徒然。”
杏花盛开,临着曲江池水,沉沉压着枝头。繁华也是一种负荷。
三年一度的曲江杏花宴,新科进士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探花郎喝得醺然,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几乎每个人都被他敬过了酒。这时,他晃眼看见一人独坐角落,与热闹气氛格格不入。那人身着只有状元才能穿的大红锦袍。探花郎迎上去,举起手中酒樽:“谢状元……我,我敬你一杯。”
谢遥未及弱冠,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又素来寡言,不苟言笑,是以无人敢向他劝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处。
“我代他喝吧。”有人微微一笑,自探花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正是榜眼沈却。
他与谢遥是湖山书院的同窗,知道谢遥向来滴酒不沾,于是为之挡酒。但谢遥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自案前静静起身。
“有琴么?”
风掠过曲江水面而来,杏花细碎的花瓣飞扬着扑人衣襟。谢遥的声音淡淡传来,几疑为幻。
“我不饮酒,以琴代之。”他如是道。
众人皆惊。
三年前的曲江宴上,当时的红衣状元苏寻,一曲《幽兰》响动人间,余音犹自回荡。从此以后,朝中再无人敢夸耀琴艺。
沈却的目光略微波动,笑意却未变。他似乎永远有一种令人亲近的平和。
侍女很快搬了琴来。杏花疏影之前,谢遥横琴而坐。大红锦袍也映不暖他过于苍白的肤色。浓红衣袂随风轻回,仿佛就要簌簌化了灰。琴音疏越,如冬日河水,浮冰泠泠,载沉载浮。四周杏花如云,仿佛在琴声中化作了雪,纷扬而起。这一曲《幽兰》,太冷。
“太冷……”
最后一个弦音落定时,执杯的青衣人轻声说着,仿佛自语。但那一刻,众人尚未回神,万籁俱寂。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妙奏。但这样心如死灰的曲子,伤人伤己,不宜多弹。”
谢遥从微微颤动的琴弦上收回手,垂手笼入袖中。而后,他缓缓抬起头,直视青衣人:“你是苏寻?”
青衣人饮尽杯中残酒,从容颔首:“正是在下。”
当年的状元郎,如今的礼部侍郎的苏寻,亦是湖山书院的学生。无怪乎民间有谚: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湖山。
“苏师兄,我叫谢遥,与你师出同门。”谢遥的眸子清冽得慑人,淡漠的声音字字清晰,“三年以内,我会让你离开京都。”
礼部侍郎这样的京官离开京都,无疑是贬谪外地。
宴席上,顿时一片哗然。
苏寻微露诧异之色,随即无声浅笑,而眸色转为幽深。因为那个以清定目光望着他的人,神色认真得像在道出一个诺言。
这是苏寻与谢遥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芳草萋萋,杏花如雪。
谢遥在户部,沈却在吏部,虽官位不高,但六部之中就属这二部权与利最大。且都是京官,同殿之臣。
新科进士除授官职的圣旨颁下后,新任命的京官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正式上任。大多数新官会用这段时间来熟悉职务以及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但谢遥回了一趟江南。
江南的晚春,微雨濛濛。在渡口下了乌篷船,他撑着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路面有些深浅不平,仿佛某种心情随着步子静默地起伏。袖口上沾了细雨,点点晶莹。他忽然觉得疲倦,却不是由于之前的旅途。
路边有乞丐蜷缩在屋檐下。谢遥收起纸伞,轻轻放在乞丐身边,然后继续前行。
这段路程,他很熟悉。因为三年来,他每次从家中去书院,都会经过这里。
江南水乡,河流如织。水中倒映着白墙青瓦的建筑和一带烟柳。酒旗招展。水鸟低低掠过,天光悠扬。
是谁小楼一夜听春雨,却无人深巷明朝卖杏花。
烟雨江南,一切都和三年前毫无二致。
他低着头,沿着青石板的路缓缓地走。恍惚中,身后似乎有人唤他:“谢遥——”
他从小就不喜有人连名带姓地叫他,即使是长辈。但,这个声音,仍是令他一怔之后蓦然回首。
但身后,除了细雨中的迷蒙柳色,什么也没有。
天色像是古旧的宣纸上落了尘埃,无人拂拭。
是的,这分明只是他的错觉。
记忆里,三年前的晚春,满城烟雨,沾衣欲湿。十六岁的他,洁白的衣、深蓝的袍,怀抱一叠书,独自走过这条漫长的石板路,心境就像那时的天色,烟霭弥漫。这时,身后有人叫他,连名带姓。他缓缓转身,愣愣地看着那人向他走来。温和的声音,微带笑意:“谢遥,你的诗文很好。”
他从未想过,他会记得他的名字。他只是书院里上千个学生中从不出众的一个,而他,是书院中教授诗赋的最有名的先生,崔容。
湖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从各地选拔而来,个个优秀。师长也大多德高望重,十分严厉。他是给予谢遥肯定的第一人,虽然他一贯待学生宽和。
“怎么不记着带伞呢?”
他把自己的伞递到谢遥手中,然后转身沐雨离去。
那个消失在烟雨中的背影,谢遥永远记得。
不知不觉,已走到书院的大门前。两扇厚重的玄漆乌木门开敞着,雨幕中隐约可见门内灰瓦青砖的淡雅建筑。紫檀门匾上,书院名乃开国皇帝御笔题写。一代代少年从这匾下经过,而它永无改变。
三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道大门时,在众多谈笑风生、意气飞扬的同学中,安静地低着头,努力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父母早逝的他,从小寄人篱下,过早地学会了谦卑与沉默。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进入这所江南第一学府,一切只是侥幸罢了。
那时的他,对未来的所有期盼,不过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上开一家书肆,或帮人撰写文书,安静度日,与世无争。这样就很好了。
晚春的江南,雨仍在下,落在黯青的瓦当上,叮咚作响。
他静立于书院门外,并不进入。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不在了,他也就永远回不去了。
这时,一把纸伞遮去了本应打落在他身上的雨点。
谢遥没有转身。一滴雨划过脸庞,目光有刹那的茫然。
“淋雨着了凉,穆老夫子布置抄写的经义我可不会再帮你写了。”身后传来沈却的声音,近在咫尺。
友好而戏谑的声音,仍似当年。那时,沈却是他在书院中唯一的朋友。因他不喜抄写那些枯燥的经义,常由沈却代笔。后来,沈却模仿他的字迹几可乱真。作为交换,他也常代沈却写些命题限韵的诗赋。
但到底不是从前了。
谢遥转身,与沈却擦肩而过,恍若未见。
“还是不肯原谅我么?”沈却的声音轻轻的,似有寂寥。
但谢遥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不回首地离去,形同陌路。
河上,橹声欸乃。
从江南到京都,半月航程,一舸雨声。小簟轻衾,各自寒。
京都,禁宫,含元殿外。
京都的夏日,暴雨转瞬即至。百官退朝时,雨势正盛。宏大空阔的宫城内,只有哗哗雨声。每个雕龙檐角上都有雨水急泻而下,声如千重流泉。
朝官门俱在殿外的屋檐下暂时避雨。内侍抬来轿子,一一接走官员。
苏寻正与一名同榜的官员寒暄,一人恰从殿内走出,来到他们旁边的空地上。
身着户部的官服的年轻人,袖着手凭栏而立,神色宁静。身影单薄,在宫阙巍峨、水气空茫的背景下,更不真切。
苏寻微微一笑:“苏某近日恰寻到一把前朝名琴,不知能否请谢大人评鉴一二?”
谢遥闻声侧首,目光只在苏寻身上淡淡一扫,便转身离开,不置一言。
与苏寻同榜的官员不忿道:“这谢遥也太目中无人了。”
苏寻如常温雅,淡然道:“他才高年少,有些傲气也是自然。况且,他也并无恶意。”
“这两个月来,他无端地处处与苏弟作对,还叫并无恶意?”那人蹙眉不解,“况且,他虽年少,你也不过长他四岁。三年前,你钦点状元时,亦是俊彦风流,名至实归。只是你无心仕途,才自请去了礼部那个清水衙门……”
“卢兄言重了。我只是个散漫闲人,自知当不起庙堂重任罢了。”苏寻谦言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人知他不愿多说,便转言道:“公允而言,谢遥的确颇有才能,虽不八面玲珑,处事倒也格外稳妥。但他事事针对你,众人皆知。难道,他与苏弟以前有什么过节?”
苏寻望着在雨中有些模糊的皇城,笑意若有若无:“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初秋的拂晓,风凉。寂静的书院内,十六岁的他立于廊上,握一卷乐府,借着熹微的晨光,看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古诗。心中忐忑,无论如何准备,总认为自己做得不好。只因是那个人的课。在他面前,他永远不够好。
这时,身后传来寂寂足音,由远而近。只凭足音,他已知道是他,惶然而又喜悦。轻轻吸了口气,他微笑着转身:“先生……”
话音顿住。眼前之人,不是先生,而是白衣青衫的单薄少年,彼时的自己。
一惊,梦便醒了。谢遥有刹那的迷茫,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晓风微凉,三年如梦一场。
户部官署的书房内,案上蜡烛即将燃尽,半明半灭。他因倦极而伏案睡着前,还未看完的文书堆在案上。通宵留在官署办公,于他已是常事。
窗外,天色欲曙,正是黎明时分。
他熄了蜡烛起身时,才发觉身上披着一件外袍,却不是自己的。他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
因是旬假,不用早朝,官署里一片岑寂。簌簌叶声中,偶尔几声鸟鸣显得格外遥远。东方霞光漫天,层层变幻着色彩:黛紫,绛紫,潮蓝,宝蓝,朱红,退红,杏黄,缃黄……
他熟悉这日出前的天色。每种光色的微小变化,都如此熟悉。因为,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日通宵达旦地学习,手不释卷。同窗戏称他为书蠹。
一切,不过是因为那个人,那一句话。
三年前,在崔容把伞递到他手中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来到先生的书房门前。
书房里三面都是书架,整齐地放满了书。靛蓝的书衣似有草木清香。窗外绿荫沉沉,映出一室如水碧色,似一盏酽茶,冷香微苦。崔容在窗前披阅学生上交的诗作,光线堪堪勾勒出一道侧影,那样的清朗优雅,似与人间烟火若即若离。
门前,谢遥犹豫了。卑微的他,觉得自己与先生全然属于两个世界。
他决定悄然离开时,崔容忽然抬头,看见他,便笑了:“怎么不进来?”
似乎早已察觉到他在那里。
谢遥微愣,局促地垂首走入,把伞轻轻放妥,怯怯道:“先生,我来还伞,谢谢您……”
“下次记得带伞就好。”崔容自案前起身,把手中的诗笺递给谢遥,“真巧,我正在看你的几首七律。”
谢遥接过,看着笺上内容,愣住。这分明是沈却的字迹,落款亦是沈却。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先生,您是否弄错了,这是沈同学的……”
“这是你代他写的吧。”
甚至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谢遥讶然睁大了眼睛:“您,您怎么知道?”
崔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几个月前,你还没到书院的时候,我就看过你的诗文了。”
在谢遥诧异的目光中,他的指尖轻点着诗笺上的字句:“这样的诗句,只有你才写得出吧。”
这样的诗句,只有你才写得出吧。这句话,在此后的三年中,成为谢遥不断努力的全部动力。
后来,他才知道崔容那句话的最初缘由——那年,书院到他的家乡选拔生员时,试题中有命题赋诗一项。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被选中,于是信笔而作,未能符合中规中矩的应制体。他的诗作中,有几句颇为新奇,然而因与体制不符,数位判卷的先生都弃置孙山,唯有崔容给予极高评价。在崔容的力争之下,谢遥才最终成为湖山书院的学生。
……
三年后,所有悲欢都成灰烬。他只能在这京都的寂静黎明,沉默地回忆。
沙沙沙,是官衙内的侍从扫着阶下落叶。一叶知秋。京都的秋,比江南来得早。
那侍从看见站在门前的谢遥,笑笑道:“谢大人早。”
谢遥轻轻颔首:“你也早。”
其实,与谢遥熟悉的人就会知道,看似寡言孤高的他,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不擅与陌生人交流。或者说,这看似过分的自负,其实只是源于不够自信。
那侍从与他相熟,言语也不拘束:“对了,天还没亮的时候,沈大人来过。但那时您伏案而眠,他似乎不想打扰您,给您添了披衣就离开了。”
谢遥一怔,终是无言。
风中,一片落叶划过视线,飘然坠地。
中秋之夜,禁中大宴群臣。
天心月圆,清凉夜风拂过高低错落的檐角。木樨花开到极致,香气幽浓。落花坠于廊下,轻微响声。
背灯和月就花阴,谢遥独坐一隅,案上茶已凉透。草木间有断续虫鸣,却已稀疏。仿佛可以看到秋光的尽头,之后便是寒冬。
一朵木樨轻轻飘落于茶盏中,漾起滟滟涟漪。
恍惚地,他想要伸出手去,接住那些月光下晶莹如月之魂魄的飞花。但理智止住了他。歌弦之宴的丝竹声中,怎可能听见落花坠地的微声?
不过是来自记忆的错觉。
忽有人影覆来,遮住了月光。他抬头,迎上一双微带笑意的清眸。是苏寻。
修长的手指执着酒杯:“良辰美景,在下敬谢大人一杯。”
谢遥垂下目光,声音比月色更淡:“我不饮酒。”
“真是可惜。”苏寻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悠然笑道,“以前在书院时,崔先生珍藏了好些佳酿,我曾有幸一品。谢大人滴酒不沾,想来无法领略醉乡妙趣。”
谢遥陡然抬首看他,目光清冽,如他的琴声一般,过于哀凉。
苏寻微愣。下一刻,手中酒杯已被谢遥夺去,一饮而尽。
远处,歌女清唱伴着低回箫声隔水传来:“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夜色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如何可得中山之酒,一醉千日?只可惜,醉醒之时,依然要面对这无望的人世。
微微晕眩中,谢遥仿佛听到,有人踏着满地积雪缓缓走来。是那个人……是他……
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眼前的人影,青衣束发,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沉默。就像去年的冬夜,梅香浮动。月照积雪,似一层明亮的冰晶。那个人的声音亦如冰雪冷漠:“以后,不要来见我。”
只这一句,已令他失去所有辩解的勇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白梅落花坠于阶下,轻微的响声,仿佛有什么在悄然破碎。
而此刻,他绝望地伸出手,拉住苏寻的衣袖,微颤的声音那样虚弱,似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先生……”
苏寻目光一颤,轻轻扶住站立不稳的他,心中已明悉了答案。倒在怀中的年轻人,太过单薄,清瘦到仿佛没有重量。唯一的重量,是悲哀的负荷。
苏寻抬首,向面前之人微微颔首:“谢大人醉了,劳烦沈大人送他回府吧。”
沈却小心翼翼地扶住谢遥,目光却仍落在苏寻身上,有警惕与探究。
苏寻不以为意,施然离去。月光下,木樨花开,浓香如海。他微笑着想,已经起疑的沈却,很快就会找到答案吧。
想到谢遥的目光,不禁轻叹:“这孩子……”
极低的声音淹没在歌女的清唱声中,如一缕游丝散去。
三年前,初秋。
书房中,谢遥将几首步韵诗作呈给崔容。自从得到先生的鼓励,谢遥一改之前的随意态度,对自己落笔的字句不再懈怠,每一句都要反复删改才能略微放心。
他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先生的神色,心中忐忑。明明心怀希冀,却又不敢寄予一丝希望。因为,即使是先生的微微蹙眉,也会令他失落甚至难过。
崔容放下诗稿,轻轻笑了:“很是工稳,用典繁复,字无一不精。”
这,算是认可吧?谢遥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笑了,梨涡浅浅,流露几分稚气。
这孩子平日太沉静了,总显得心事重重,还是这样才好。如此想着,崔容将那页诗稿贴在壁上。这无疑是莫大鼓励。谢遥不能置信的惊喜之色,令他莞尔。略一思忖道,他道:“过几天书院放假,我打算乘船沿江去洞庭湖。可愿同往?”
接下来的两三天,谢遥总疑心自己身在梦中。太过喜悦,反而觉得不真切。因神思不属,课堂上默写经义时,最简单的字句也会写错。沈却很快察觉了异样,问他缘由。他有些不好意思,简单地告诉好友,自己将和崔先生一同出游。却不知自己始终带着一丝笑意,亦未留意到沈却复杂的目光。
沿江游历的三十余日,是谢遥记忆中最好的时光。秋水浩淼,山川自相映发。两岸景象,胜似书中所言: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扬帆西去,一路联句唱和。先生的一言一笑,谢遥都记得清晰。即使崔容在某些辞句的记忆上有微小偏差,谢遥觉得亦是好的。那样好的辰光,连错误亦可以是美丽。
洞庭秋光淡泊,西风落木。水声清越,如湘灵鼓瑟,白鸥掠过千顷烟波。
驾一叶扁舟,与先生相对坐看白云悠悠,谢遥只觉人世静好莫过于此,却又必须小心藏起满怀喜悦。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若真能如此,该多好。
先生待他很好,处处照拂。他知道,这只是师长对得意门生的好意,亦是因他本身的温和与善意。但这份好意,对从小寄人篱下的谢遥而言,何其珍稀。
西风起,零落一身秋。
回到书院后,谢遥匆匆跑到先生的书房中,撕下墙上的诗稿,扔掉。这些时日,先生虽不曾有言及他的诗作,他已知自己雕琢太重之弊。赧然转身时,迎上崔容的明了笑意。原来,他早已料到。
一时间,谢遥有太多的话想说,反而归于沉默。
心中一暖,他握紧了拢在袍袖中的手,弯眉而笑,眸中有一点坚定的光。
窗外,秋光欲敛,山色微皴。
谢遥睁开眼时,视野模糊,头痛却清晰。他是极易醉酒的人,所以极少沾酒。仅有两次例外,昨夜,以及上次。不同的是,上次醉倒是因他有意求醉。但他终是明白,醉中重温的美好回忆,不过是令醒来时面对更为残忍的现实。
视线渐转清晰,头顶的青纱帐幔和身上的素色衾褥,让他确认了自身所在,他在京都南边租赁的居所。但他不记得昨晚是如何从宫内回到这里的。
略略侧首,目光所及处,是一幅有些意外的景象。是时拂晓,万物初醒,窗外天光格外柔和。微风入户,草木清香。有人立于窗前的书案旁,翻看着一册诗稿。
如此熟悉。仿佛还是书院中的少年,谢遥常常彻夜看书,有时禁不住困意伏案而眠,沈却便会将他扶到床上,掩好衾褥。清晨醒来时,沈却已在窗前看书,见他醒了,掩卷微笑,明亮如晨光。
但谢遥很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此时的沈却,不再是白衣青衫的同学少年,而是身着庄雅官服的同僚。更重要的是,他手中那册诗稿,是谢遥所有。一向置于案头,时常翻阅。
谢遥微微蹙眉,从床上撑起身来。沈却听到响动,侧身见他醒来,却了无笑意。
到底不是当年。
沈却搁下诗稿,声音低而清晰:“如此执迷不悟,又是何苦?”
谢遥心中一震,神色沉默,手却暗暗攥紧了床褥。室中一时寂静,似能听到晨风穿过庭院的声音,亦穿过了无数光阴。
在此之前,沈却并不知道这册诗稿的存在。但翻看之后,不难猜到其中缘由。全册皆以小楷誊抄,清隽字迹出自崔容,而诗赋为苏寻年少时所写。苏寻从小就有神童之称,诗文被当作湖山书院学生习作的范本,沈却自然看过一些,但没有看过这样完整的合集。每首诗旁都有朱笔批注,品鉴精当,皆是崔容所写。关于这些诗稿的收集、整理、誊抄、评注,崔容倾注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实际上,沈却知道,苏寻曾是崔容最照顾的学生,不亚于对谢遥。
两年前,崔容将这本诗稿送给谢遥:“你的诗文已经写得很好了,剩下的不是技巧,而是阅历与学养。这是你苏师兄以前的诗稿,你拿去看看吧。你和他,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崔容此举,是对谢遥寄予了厚望。谢遥在意的,却是崔容对苏寻的重视。后来,谢遥从旁人处得知了关于苏寻的更多。
曾经,苏寻的天资与谦和一样有名,教过他的先生都对他评价极高,而他的状元之荣更是学生羡慕的对象。由于崔容的影响,当时的谢遥致力于学,许多先生都认为他是可造之才,目之为“苏寻第二”。但谢遥并不喜欢这个评价,因为他认为,在崔容心目中,最好的学生不是他,而是苏寻。
他不想永远作为别人的影子。这是他唯一的野心。
“每次宫宴上写应制诗,你都不肯逊于苏寻,是因为这册诗稿吧?”沈却淡淡问。
谢遥阖上眼,默认了。
开始时,的确如沈却所言。谢遥努力将应制诗写到最好,后来却发现苏寻之作纯为敷衍,本是不屑为之。从此,谢遥亦无心于此。
很多人暗暗猜测他与苏寻不睦的原因,其实答案很简单。他,只是自卑,只是不愿面对。他试图用来超越苏寻的,苏寻却毫不在意,包括才华,包括权势地位,甚至,也许还包括先生对他的赞誉与欣赏……
自己的所有努力、所有执着,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是刻舟求剑。谢遥哂然轻笑,似是自嘲。宿醉之后,头仍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疲惫。作茧自缚的执着,明知无望。太累。
沈却已知多说无益,看着案几上的瓷碗,简洁道:“姜汤,醒酒。”
语罢,离去。彼此都没有告别。
谢遥睁开眼时,沈却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碗内温热的姜汤浮起淡淡白雾。谢遥已猜到昨夜是沈却送他回来,又在这里守了一夜。于情于理,谢遥至少该说声谢谢。但这两个字如鲠在喉,终未出口。
他披衣起身,来到窗前。琴案上的古琴,已覆了淡淡尘埃。自从曲江杏花宴上他奏出那曲《幽兰》,就再未碰过琴。因为他知道,苏寻并不重视自己的琴技,即使所有人都为之叹服。
但在此之前,谢遥并不知道。昔日,书院中,他日日苦练琴技,不过是因为听说苏寻擅琴。长时间的练琴,磨破了指尖。十指连心的疼痛,却也未曾让他停止练习。他在崔容面前小心掩饰手上的伤,但终有一日上课时,被崔容发现。
那日散学后,崔容把谢遥带到自己的居所,为谢遥手上的伤口敷药,又用白绢轻轻裹上。
崔容一人独居,居所在书院附近一座临水阁楼的二楼,不大,且甚是素净。窗外便是河流,天色微阴,将雨未雨,河上澹烟薄雾,模糊了灯光水影。室内陈设简单,但书籍很多。大多是在书肆购得的旧书,书页发黄,有温暖沉静的气息。周围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先生在用药么?”谢遥有些担忧。
“不妨事。一到冬天,就会有些小病,但用过药也就好了。”崔容把话题转开,与谢遥闲闲清谈。
忽然,崔容停止了言语,找出一件外袍给谢遥披上:“快入冬了,小心着凉。”
谢遥一直记得,那个将雨未雨的时刻。琥珀色的天空,潮湿的空气。格外安静。河上乌篷船的橹声,水鸟掠过的振翅声。先生立于窗前,素衣洁净,微笑淡然。
谢遥忽然有些恍惚,浑然不觉窗前风冷。只觉无尽温暖。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京都,入户晨风并不清冷,他却觉出了冬的严寒。
“立冬了……”
慵懒的女音,悠悠的,似喟叹。
窗外,残月西沉。小楼之上,菱花镜前,一名女子对镜晨妆。镜中的容颜,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唇如含朱。很美。但再美的花,花期也有限。更何况,她是沦落风尘之人。
隔着重重珠帘,隐约听得琵琶轻响。曲折调子和着清淡的沉水香,缓缓透入:“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京都的烟花巷陌,最是绮丽繁华。这里的女子,也最懂得这句“繁华逐晓风”。
年轻男子的身影映入镜中。青衣,束发,微带笑意的唇,意态闲雅。
是苏寻。
他从妆台上拾起一支眉笔,为她细细画眉。笑意温柔,神情专注,但眼底有她看不懂的幽邃。
她知道他喜欢她,但那种喜欢,就像贪恋记忆中美好的月色。
搁下眉笔时,他忽然轻声道:“嫁给我,好么?”
她并不十分惊讶,只是问:“为什么?”
“过不了多久,我会离开京都,远贬异地,”他笑得风轻云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你不会嫌弃我吧?”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离开?”柔软的广袖,掩口而笑,却不是玩笑的语气。
聪慧的女子,且懂得分寸。所以,他知道,她会是他合适的妻。他喜欢她,她适合他,婚姻需要的,仅此而已。
他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没有笑意的明眸中,映出他的影:“我一介青楼女子,命如飘萍……”
他依然笑着,目光中却有一丝不再掩饰的哀凉:“其实,我的母亲亦是青楼出身。但我的生父辜负了她。她爱他,但他不爱她。她终是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对她很好。”
他的父亲系名门嫡子,却不顾家中劝阻,娶回青楼女子,并恩宠有加,甚至对明知不是亲骨肉的苏寻视若己出。人人皆知,苏寻家世煊赫、少年得志,再幸运不过。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有这样的出身。
她静默许久,方低叹一声:“令堂真是令人羡慕。”
“不必羡慕,你会比她更幸福。”他望着窗外,目光遥远,“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因为她爱的人,终究不是家父。”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沉默半晌,她问:“你是否恨你的生父?他辜负了你的母亲。”
他轻轻笑着,声音却没有温度:“我不恨他,因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结局,比母亲更悲哀。”
京都,大雪。
茫茫冰雪,满目的灰与白中,露出皇城的金与红,素洁到凄惶。散朝后,众多官员纷纷走出宫门,走过金水河上的白玉桥。河中浮冰上下,寒雾朦胧。两名官员一边前行,一边低声说着朝中的派系斗争。
“看如今形势,这个局,苏寻怕是要输了。”
“即使谢遥扳倒了他,自己也折损颇大。伤人七分,自伤三分。”
“所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某人真是坐收渔利,啧啧。”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天街上,马车驶过,扬起纷纷冰屑。呼吸间散出淡淡白气。谢遥披着雪雉裘,沿街踽踽独行。他没有听到这段谈话,但即使听到,也不会意外。他知道,与苏寻的斗争中,最大的得益者,其实是沈却。
比起自己和苏寻,沈却才是最适合庙堂的吧。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入世与出世,不过是选择的不同。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遥不知,沈却正在离他不远处,望着寒风中他单薄的背影。
片片飞雪,纷扬降下。雪光映着两人的脸庞,有相似的神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一年前的冬天。
那是命运的转折——
初冬时,为了准备来年春季的会试,谢遥与沈却苦练时文写作,废寝忘食,不容半分懈怠。但就在那时,崔容生病,一连几日未来书院。谢遥听说,在城郊山间的一座古寺中,为病人祈福很灵。他全然不顾迫在眉睫的会试,独自去了那里。
深山古刹,没有鼎盛香火,亦无巍峨大殿。空庭寂寂,陈年的青石板,缝隙间杂草丛生。佛堂中,光线幽晦,一弹指也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他虔诚地跪在佛前,祈求先生早日康复。
离开时,趺坐于佛堂角落的老僧静静道:“五蕴皆空,方能度一切苦厄。施主莫要太过执着。”
谢遥淡淡一笑,答以《楞伽经》之句:“宁生有见如须弥山,不生无见如芥子许。”
言毕,并不在意地转身离去。只要先生一世安好,只要能实现心愿,他执迷不悟、因之自苦,又有何妨?
离开古寺后,他去了崔容的居所。
简净的房间内,弥漫着清苦的药香。袅袅的药炉烟中,崔容半躺在榻上,静静靠着软枕。脸色苍白,愈发显得清减,神情却是不变的温和。窗外河流,低低水声隔窗传来,仿佛谁的耳语呢喃,来自遥远记忆。
谢遥的到来,令他有些惊讶,随即温言劝他回书院备考。谢遥不肯离开,垂首跪在榻前,不动不言。
崔容平静微笑,衣上的药香仿佛融有他的体温:“我的病真的无妨。只是天气冷了,有些咳嗽,不方便去上课。你若因我耽误了会试,恐怕,我没病也会落下心病。”
这是坚定的逐客了。谢遥不得不离开。但他虽身在书院,也无心备考,忧思沉重。一册书摊在面前,许久不曾翻过一页。沈却见了,心中猜出八九分,却只是静默旁观。因他知道,任何劝解都是无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看着谢遥桌上已经凉透却还不曾动筷的晚膳,一直犹豫不决的沈却,终于坚定了决心。他并不需要明确分辨,这究竟是为了谢遥,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
“沈大人。”
回忆如幻影碎去。沈却蓦然抬眸,只见纷扬飞雪中,苏寻素衣轻裘立于面前。眉心浅笑,如春风骀荡,似曾相识。
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
望着谢遥消失在茫茫飞雪中的背影,苏寻淡淡道:“不跟上去么?”
沈却自嘲一笑:“他不希望见到我。”
苏寻轻叹:“你真的以为,他在怪你?”
雪仍在下,茫茫一片冷冽雪光,看久了双目微疼。沈却有片刻怔忡。
“他只是不愿连累你。”遗下这一语,苏寻拢了拢轻裘,踏雪离去。
凝立在雪中,沈却忆起,记忆里的冬夜,白梅冷香在月下浮动。梅影横斜间,谢遥的容色瞬间苍白。在雪地上静静伫立良久,方才跄踉离去。隐在房檐阴影下的沈却,望着谢遥的背影,心中蓦然一空,仿佛有什么在刹那间沉灭。从此,他知,他欠他太多,再不能解脱。
翌年暮春。
夜色浓重,荼蘼零落满地,犹有轻软花香。夜风拂过,窗前竹帘微动,沙沙有声,清寒烛光透出。帘内,书案之上,烛火燃烧殆尽,光焰飘忽。
谢遥在公文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恰闻叩门声响起,寂夜里格外清晰。
这么晚了,谁会到官署找他?
起身启门,刹那间,夜风涌入。案上烛火徒劳地跳闪了几下,终于熄灭。
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门前之人,并不陌生。
“你走吧。”谢遥淡淡道,拒人千里的冷漠。
沈却并不介意,微微一笑:“我已辞官。”
这四个字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的,令人不能置信。
正欲关门的谢遥,手在门闩上顿住。悄然握紧了铜质门闩,寒意自手心沁入,直透心底。
不是玩笑。世上没有这样不好笑的玩笑。
“你不能……”谢遥没有说完,连自己也觉软弱。
很久以来,这是谢遥第一次主动与沈却交谈。
沈却挑眉道:“苏寻远贬已成定局,你亦准备辞官,我为何不可离开?”
谢遥知道,自己没有置喙的理由。
庭中风动,幽篁疏影横斜,清光如水。风传禁漏,已是三更。这一刻的相对无言,在记忆里曾经有过,却已恍若隔世。彼时光阴,如古籍上年深月久的辞句,模糊难辨,欲猜不能。
当年初见。沈却嘴角噙笑,意气飞扬,轻薄春衫未染尘,走在书院的长廊上。谢遥抱着满怀的书,袍袖轻拢,垂首淡然走过。有书掉落,沈却捡起,递到谢遥面前。谢遥抬首时的目光,似清露溅于竹叶上。廊外,沉醉斜阳。荼蘼满地,细细香。
从此,相识,相投,成为好友。谢遥寡言沉静,在书院中的同窗好友始终只有沈却。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那个冬天,沈却将一封信函寄给病中的崔容,用的是谢遥的字迹。之前,他帮谢遥抄写经义时,模仿的字迹已可乱真。因为那封信,崔容约见了谢遥,在白梅冷香的雪夜,对他说:“以后,不要来见我。”
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沉灭,那是谢遥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谢遥一病不起,拒绝用药。沈却一再忍默,终是不能再眼睁睁见他断送自己,将他带到崔容的居所,以了断一切。
崔容已病入膏肓,却异常平静,并无哀容。他早已自知短命,因为家族遗传的疾病。因此,他一直独身,不曾娶妻。是为了不误人终身,还是为了自己去得了无牵挂?但他终究错了。
“傻孩子,生死轮回,如草木荣枯,自是天道,何必难过。”面对脸色比自己更为苍白的谢遥,崔容虚弱地微笑着,“能帮我完成一个遗愿么?”
室内燃着炭火,煊暖如春,谢遥却觉出了刺骨之寒。但看着崔容的微笑,他下意识地颔首。
崔容亦知,他不会拒绝,永远不会。
“科考之后,你便与苏寻同为一殿之臣……请帮我,照顾他……”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崔容所有的力气。他无力地阖上眼,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哀凉。
半晌,谢遥缓缓笑了:“先生,您放心。”
那个雪夜,生死殊途。得不到,已失去。
崔容去时,谢遥没有落泪。只是笑,一直一直笑,直到笑得咯出了血,溅在雪白的衣袂上,殷红如花。眼前依稀是记忆里的洞庭秋色——湘山木落洞庭波,湘水连云秋雁多。扁舟从流漂荡,四周波光空明,人似行于镜中。那时,他轻声低吟:“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
音容宛在,竟成谶语。从此心字成灰,天为谁春?唯有无尽空虚,只堪以不分昼夜的工作来填补。
朝中党争激烈,派系更迭,谁也无法保证谁一世平安。为实现诺言,谢遥决意让苏寻脱离这个危险的漩涡。当然,他亦执着于证明自己不逊于苏寻。但即使证明了,又能如何?崔容临终时记挂的,唯有苏寻。
谢遥知道,自己用三年光阴竭力争取的,抵不过苏寻的淡然无心。
一开始,就错了。如果那日他没有忘记带伞,也许一切就会完全不同。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如此。
风起,竹丛飒飒,檐铃乱响。夜云掩来,庭中光线暗了下来。略觉沉闷压抑,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以为,先生最后那句话是为了什么?”沈却问。
还能为了什么?谢遥浅笑不言,欲转身入室。
这时,沈却平静道:“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
每一个字,都似惊雷平地而起。谢遥只觉一阵恍惚,如在梦中,悲喜全无。
庭中风声满溢,落花飞卷如漩,扑上衣袂。刹那间,一道电光闪过,白驹过隙,吉光片羽。整个世界的明暗,刹那变幻。极远处,雷声隐隐传来,如暗潮涌动。
今岁的第一声春雷,无边风雨起自洞庭,从江南到京都,从书院到庙堂,贯穿记忆。
第一滴雨无声打湿衣袂,似谁的泪。
水国春空,山城岁晚,又是一年烟雨江南。
城外,平林漠漠烟如织,雨意空濛,风中斜斜飘零。
谢遥与沈却,素衣如雪,于崔容的墓碑前,良久伫立。沈却立于谢遥身后,静静撑着伞,遮去雨丝风片。这次,谢遥没有拒绝。
崔容的坟茔上,三载草色青青。谢遥耳畔,仿佛响起回忆中他与先生的对话——
“这种草,名叫徒然。”
“为什么?”
“普通的草,一岁一枯荣。而这种草,能三年长绿,而后彻底枯萎,再不复生。”
“这就是徒然?”
“这就是徒然。”
那时,他仍似懂非懂。如今,终于真正懂得,原来,这就是徒然。
雨水打在墓碑上,轻微响声。时光荏苒,竟已是三年。
昔时孔子死后,其弟子服丧三年而返,唯独子贡在墓旁结庐而居,又是三年。
谢遥在书院的三年光阴,无一时一刻不与崔容息息相关。崔容去世,谢遥金榜题名,至今又是三年。
余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用来忘记,或者怀念?
子贡结庐而居,也不过三年。何况,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不是子贡,而是早逝的颜回。
不知过了多久,沈却轻声道:“回去吧。”
谢遥俯下身,指尖抚过墓碑上崔容的名字,似要把它铭刻于心。沉默片刻,他终是收手转身,与沈却同伞离去。紫竹柄的纸伞下,沈却轻轻握住他被雨水打湿的冰凉的手,他没有试图挣脱。
从此,烟雨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烟雨中的背影,映在远处树影下的苏寻的眸中。他撑着伞,携着妻子的手,来到方才谢遥与沈却伫立之处。
坟上草色萋萋,若非伤心碧,便是无情碧。
凝视着墓碑,他自语般的淡淡道:“你以为,这样就能给他幸福么?”
当然,不会有回答。他轻轻一叹:“希望你没有弄错,希望他不会像母亲那样……”
像母亲那样,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但纵使“意难平”,亦是“美中不足今方信”。既有“美”,已是幸运。谁能奢求十全十美的幸运?
苏寻微笑,低头轻吻妻子。如花美眷在侧,他已知足。
他对妻子道:“你的丈夫注定短命。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永不后悔。”娇艳的女子嫣然一笑,抬首凝望自己的丈夫,“但,你呢?”
她果然聪慧。甚至,太过聪慧。
他的目光转向墓碑,唇角温柔扬起,不答反问:“你猜,他又是否后悔了?”
若他不悔,他就不会后悔。因为血缘注定了,他和他,都永远不能碰触自己最在意的人。
世上从无圆满,总有遗憾,不是么?
他轻笑着抬眼望去,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文应该算是HE吧,终于写了一篇HE啊^^
注:《徒然草》是日本中世文学随笔体的代表作之一,题目在日语里的意思是“无聊赖”。我只是觉得这三个字好听就借用了,本文和那本大师级的名著没有任何关系,文中关于“徒然草”的解释纯属瞎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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