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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归宿 ...

  •   这个地方大概是用来作地下车库的,冰冷、黑暗、看不到头,开始还能嗅到各种建筑泥浆的味道,最后连刺鼻的感觉都没了。

      我闭目躺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时间已经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我幻想着自己挣脱绳索,说服孟晓倒戈,然后我们前后夹击,撂倒小白脸。可惜,饥饿不止打断我的幻想,它还让我不能安睡。这样软绵绵的我还想绝地逃生,可笑。

      孟一一会拿钱赎我吗?我忍不住百般思量。

      应该不会。

      一亿美金将近七亿人民币,自从顾彼去世,伊特罗在内部管理上就风波不断,要在一个晚上调出这笔巨额款项,必定会惊动许多人。若想悄无声息完成,除非她动用基金会的钱。

      基金会维系着顾彼的尊荣和名誉,我想,孟一一对我的爱,远远比不上对顾彼。

      但我还是希望她能赎我。说不定我明天就死掉,我希望我能和跳楼的陈月琴一样,在被爱的感觉中死去。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不到一小时。孟一一来了。

      “胆子挺大啊,你一个人来的?”小白脸走过来揪住我的头发,一柄匕首抵上我的脖子。

      “我来送现金的。”孟一一随手扔下个迷彩小挎包,跟着轻拍两下手。“谁送不是送。”

      小白脸盯着孟一一瞧,孟一一眼皮不带眨一下。“不亲眼看一下人质,我怎么敢随便扔七个亿。”说完这句,她的目光才移向我,我们交会三秒。

      可惜我总是读不懂她的眼神,读不懂里头永恒的宁静。

      平日的她就镇定,好像每一秒钟都准备去死,当死神真的到来,她已经练习无数次,故能轻易维持那份波澜不惊。

      “你真没报警?后边不会还有帮手吧?”小白脸往下摁了摁刀把,我颈项传来一阵刺痛。

      “没有。你在工地外边不是留人放风了,不信你打电话问问。”孟一一故意左顾右盼。

      她是想探出这地方究竟有几个人。她想做什么,我心脏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小白脸狠厉的目光在我和孟一一之间来回逡巡,我能感觉他心里的疑惑。不要命的有钱人,他大概是第一次见。

      然后他丢给孟晓一个眼神,孟晓歪着脖子、扭扭捏捏走到中空处,艰难地用脚将包勾了过去。这让我不能自已地羞愧。

      面对孟一一,他又变成胆小鬼。这样一个父亲,我该如何去爱。

      孟一一说,她的父亲是虚无,她整个青春岁月都在和虚无作战;

      而我的父亲是耻辱,我从小到大,一直到此刻,仍然在和耻辱作战。

      我们背负着同样残酷的命运。

      “里头有五万块,够吗?”孟一一觑着数钱的孟晓,莫名其妙笑起来。

      “少废话,一亿美金什么时候到账?”小白脸恼羞成怒,孟一一的不按理出牌刺激到他了。

      “我的财务正在调资金,九点前绝对转给你。”

      “那你走吧,明天到码头我自然会放人。”

      “我能问问吗,你们打算偷渡去哪?”

      “这你就别管了。赶紧筹钱,明早万一钱没到账,她的小命……”寒光闪闪的刀刃穿过我脸颊旁一缕头发。

      “好,我马上走。不过走之前,我想和我哥哥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孟一一眼眶两点晶莹像钻石一样炫目。不曾流下来的眼泪更让人怜惜,有点故作坚强的意思。

      如此软弱的她不止让小白脸妥协,就连我也觉得迷惑。她到底还有多少种面目未曾对我展现?

      “哥,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我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她惆怅的脸转向孟晓。

      孟晓束手立在原处,痴痴傻傻。过了半天他才侧头看小白脸,眼神迷茫得让我真想立刻弄死他。
      小白脸点了下头,孟晓这才亦步亦趋跟在孟一一身后。

      眼看他们兄妹走远,小白脸将匕首从我脖子移开。就在此时,两米开外木柜上的手机响了。他疾步转身。

      当啷,匕首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紧跟着,“砰砰砰”,接连三声震天枪qiāng响,他背上的血柱直直射到我脸上。

      “你……”伴着没能说完的话,小白脸就此倒地,膝盖狠狠抽搐一阵后不动了。他脚底的鲜血不到片刻汇成一滩红色水洼,并且朝我蔓延过来。

      我想大喊,但嘴里堵着布巾,所有恐惧在口腔内凝聚逃窜,找不到出口。

      心脏瞬间膨胀数倍,第一次在胸膛跳动得活力迸发,我听到它的节奏,动动动动,又快又响。

      每一根大脑神经都如这片散发着异味的空气一样,悉数蛰伏起来。

      脸上似有红背蜘蛛爬过我的皮肤,热热的,痒痒的。这种痒意将我从呆若木鸡中唤醒。

      杀人了,我亲眼看到一个人被杀了。

      我拼尽全力蠕动身躯,直到能半坐起身。匕首就在尸体脚下。

      就在距离我七八米的地方,通向出口的拐弯处一根粗柱子旁边,孟一一拿枪抵着孟晓眉心,笔挺帅气的身姿堪比电影里的女战士,脚下的水泥地也变成西部荒野,他们以命相博,相持在这片广袤荒凉中。

      我拾起匕首在手腕处磨蹭,同时心乱如麻。

      我以为我恨孟晓,已经恨到他去死的地步。然而当真正处在生死关头,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竟然是他能活着。

      有这种想法,我真是太对不起姑姑了。

      接下来,接下来的那一幕是我终身不能释怀的噩梦。

      没等到我割掉麻绳,孟一一就如我所愿放下胳膊。我不由长舒一口气。

      和平,我渴望和平。我最终没得到它。

      “有一种痛苦,必须要用死亡来结束。”孟一一这句话音量不大,但万籁俱寂之时,足以让我听得分明。“欠你的,还给你。”

      四面撞击的回声堆叠到她中性的本嗓上头,那声音如古寺里的钟罄声,意味深长,绵绵不绝。

      刹那间,她将枪塞进孟晓手里,捉住他手对准自己胸口。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没有凝视,没有对话,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她的动作和死神的心念一样快。

      砰——砰——,两下扣动扳机间隔极短。鲜血从她嘴角迅速滑落,她脚步踉跄两下,靠到旁边的柱子上,双手还抓着孟晓的手握住手枪qiāng。

      砰,又一声。跟着孟一一倏然变矮,投入大地的怀抱。

      多么坚决的死意。地球都不会转了。世界真静,前所未有的静。

      “咿——”我听见孟晓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高分贝的海豚音几可刺破耳膜。

      回忆起来我都要佩服自己。孟一一颓然倒地,那之后大概又用了两三分钟,我终于割断绳子。我揪出嘴里的布巾,半跑半爬冲到孟一一身前。她胸口全是血。

      “姑姑。”我轻轻唤道。

      怕她听不见,我又摇摇她的肩膀,喊了第二声。

      她半睁着眼,嘴角开始拼命溢血。她很虚弱,睫毛颤抖一下就没了动静。我连她的瞳孔都看不见。

      她死了。我搂着她的身体,没有哭。

      孟晓在车库里跑跑跳跳,声音失真得像唱京剧的在练嗓子。

      我不记得警察是什么时候来的,后面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最后留在我心里的,是她身体的僵硬感。

      我一个月没说话,还是两个月、三个月?我都记不得了。

      医生说我患上严重的创伤后遗症。

      反正我恢复神智时,姑姑的葬礼早就结束。葬礼是希姨操办的,规模极其盛大,视频里出现各行业大佬、演艺圈新老前辈,甚至还有政治要人的身影。看一个人活得多成功得通过葬礼。我相信,其中很多人在她生前并未同她打过交道。

      她求仁得仁,和顾彼生同衾死同穴。希姨遵照她的遗嘱,将她的骨灰同顾彼的混在一起,然后洒到少女山上。“顾彼基金”更名为“顾一基金”,她在伊特罗的股权赠予出去一部分,大部分转到顾一基金会名下。基金会会长由Devin接任。

      一切都遵循她的意愿。她的遗嘱非常正式,有三份完整文件,都盖有她的法人章、个人印章和手印,基金会负责人的转移也完全符合法律程序。所有财产和工作全部处理妥当,死都要死得这么完美无缺。

      遗嘱的开头是:我早就活腻了。后边全是安排身后事,一句都没提到我。她将“悠然天地”留给我,却不是在遗嘱里说的。是希姨告诉我,这处大宅几年前就写上我的名字。

      她早就想死了。在顾彼去世之后,她就打算随他而去。是因为我,因为孟晓这个毒瘤没有解决掉,我耽搁了她追随爱情的步伐。

      她的死亡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行为艺术。枪是去德国就开始准备,伊特罗和基金会的接任者也早就物色好人选,甚至她出最后那张EP时,就在暗示她告别的企图。甚至器官捐赠都是早就安排好。

      她死了,用死亡印证她亲创的歌词,徒留给我一座记忆的宫殿。属于我的宫殿。

      终于摆脱这个人。那么从此我就可以做自己的国王了吗?

      并没有。我疯狂翻找她每一条微博,希冀能找见只言片语和我有关的消息。

      我每天都要问希姨,姑姑有没有说起对我的安排。希姨的回答永远都是没有。

      她连盖晓娇都安排了,独独没有安排我。我简直心痛得也想就此死掉。她怎么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怎么可以?

      一直到我突然想起,她死前不久找过Devin,他们一起独处了三个多小时。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有没有提起我,我太想太想知道。

      一不小心,我福至心灵地悟了,那时她为什么要孜孜不倦寻找盖新田,为什么不惜耗费人力财力,要从盖新田嘴里问出顾彼死前的情形。她在寻找她和爱人的链接。

      现在,轮到我了。我也要找属于我和她的链接。

      Devin刚刚接手基金会,每天工作加学习争分夺秒,但他隔两天都要抽空来看我。我问姑姑那次去教堂,到底和她说了什么,Devin不肯告诉我。他说自己已经是牧师,不能泄露任何祈祷者的心声。

      如今的他,是身家数十亿的会长,但他的衬衫扣子还是扣到喉结下,他的嘴巴仍然跟捷克牛闭得一样紧。一头顽固不化的笨牛。

      医生说我休养得差不多了,我跟Devin一起去精神病疗养院看孟晓。

      孟晓乖多了,不再大喊大叫,安静坐在走道地上折纸飞机。Devin陪着他折飞机,乐得他直拍手。孟晓终于可以做个快乐的疯子,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他是个病人,是弱者,逼着他往食物链顶端爬,那就是在制造灾难。

      出疗养院门时,Devin慢悠悠替我围好围巾,然后摁住我的肩。

      “画画,姑姑说让我照顾你。我们结婚吧。”

      眼泪瞬间滂沱。这就够了,够了,她还是爱我的。

      “好。”我强忍激动,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掀开门帘,外面大雪纷飞,雪花争先恐后亲吻我裸露的脸,可我一点也不冷。

      我在停车场上肆意转着圈圈,Devin可怜巴巴跟在我身后跑。每一片白雪都披上笑声,我和雪一起跳舞,舞得兴致高昂。

      我想起姑姑的话,真正的亲人来自于神的分配。找那个神安排给你的亲人,八十岁不晚,二十岁不早。找到这个人就是找到世界和平。

      从此,任凭风雪交加,我生命之舞自有天地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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