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十七划

10、极光

　　这样的颜值，偏偏要献身给神，简直暴殄天物。

　　我望着他笔挺的鼻梁，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几个记忆片段。

　　人生中第一次被表白我浑然不知，不过就是去年的事情。

　　得知孟一一和Devin父亲交往，我回到学校上课时昏昏沉沉。一整天我都没说话。Devin也没问过我任何问题。

　　一直挨到放学，所有人离开教室，我还是不想走。我不想看到孟一一的嘴脸，我更不能接受她抢走Devin父亲。

　　那时我想，她对我没有爱总有恩。可她如此对待我，恩里夹着恨，让我怎么回报。

　　我头疼得无以复加，趴在课桌上浑身颤抖。眼泪哭不出来，只好从别处寻找出口，比如汗腺。没多会我后背黏腻很，浑身忽冷忽热。

　　浑浑噩噩之际，一件羊毛外套的重量让我抬起头，同时伴随着一句虚弱的“Muluju Te”。

　　玛哩叽吐？当时我头疼得不太清醒，我问Devin，你在说什么。

　　他天使般的面孔浮上一层隐忍的疼，两只眼的轮廓像两道醒目伤口。“没什么。”

　　他低下头转身而去，我眼睁睁看着他着件贴身单衣冲进冬月天的户外。温暖的羊毛外套还盖在我肩上。

　　Muluju Te，迷路吉特。捷克语的我爱你。不久前我在英语角听人说起，才知晓这句玛哩叽吐的含义。

　　第二次是高考之后。他要去教堂向上帝祷告，我一时好奇跟着去了。

　　高高的十字架下，他告诉我不打算出国念书，等过几年他父亲结婚后，他再去捷克做神父。

　　我望着十字架沉思。

　　为什么有些人的灵魂天生富于神性呢？Devin总是那么轻易对人感到愧疚。

　　母亲的死、父亲的寂寞、同桌的倾听，谁对他好一点，他的心都会不安到战栗。

　　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好心。最开始我不过是听着他的痛苦做参照，以证明自己并不算最不幸。后来发现，我们的确有些相似之处，至少在他面前我不用扮演天真少女。

　　我看书可算过目不忘，不必担心学业；他将来是要做神父的人，无人鞭策，读书只需随心，不过父母基因在那，想考坏都不容易。

　　我们俩不怕考试，又同样对二代圈子的生活方式兴趣不大，最关键的是，他说话只有我听得懂，也只有我不会骂他“神神道道”。

　　而我也找到一个对象，能在他面前做个诚实的老妪。

　　他在神面前表白：“孟诗画，I love you。”

　　很确定，我想装听不清都不行。

　　我冷漠看着他：“我可不愿意照顾一个有恋母情结的男孩子。”同时轻蔑一笑，“我喜欢的，是老男人。”

　　“像我父亲那样的？”

　　“对。”

　　“我不觉得你爱他。”他的说法和孟一一不谋而合。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世上有爱情。你看我姑姑，顾彼死了一年，现在不也过得逍遥自在。”

　　“我等你。等你相信爱情的那一天。”

　　“别等，我的心天生早衰，一定死得早。”

　　这话他不同意。他极度认真地捧着我的双肩说：“你不老，你心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七十岁，一个七岁。”

　　想到这句话，再看看台上静默倾听却依然夺目的Devin，我莫名动容。

　　到此刻我才敢承认，那句话我很爱听。我喜欢他洞悉灵魂的眼睛。那个女人正是在我七岁时离开我，说不定我身体里真的还有一个‘我’停留在十年前，永远长不大。

　　我冲动地点进微博更新一条心情：我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苍老得无以复加，一个幼稚得略嫌虚假。

　　我确实感受到我和Devin，两颗心灵的共振。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打算接受他的爱，即使我有可能将初夜交给他。

　　我不相信亲情，不相信爱情，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剩下的、完完整整属于我的就是这份友情。

　　碰过我身体的男人极有可能被我遗忘，可是一个陪我十年的灵魂伙伴，我希望他在我心底永生。

　　周日如我所愿到来。这一天的夜晚总是充满抱怨，同样，这个夜晚也最让人打起精神。它是周一来临前战斗的号角。

　　经过两天小假期，瀛洲本地的同学多数都返校了。晚上八点，大学生活动中心已经人山人海，原本一千个座位挤得满满当当，还有过道里站着乌泱泱一大票群众。

　　我是和Devin一齐去的。他跟队友们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我早早坐在前排靠右边的位置，离主席台很近。

　　等到八点一刻，“纵横队”和“折冲队”两对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凝神一听，才知道身为主持人的白竹还没来。

　　白竹是校播音员，声音甜美，听说是被赵信盛情邀请而来。

　　我看到赵信满面焦急地将电话拨出去。

　　他很快挂掉电话，目光对着辩手们大面积倾洒的同时，若有似无瞟了我一眼。“白竹跟一辆车追尾，她不能来了。”

　　两对人马面面相觑。

　　不到片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孟诗画，你来主持。”

　　去年的英语系迎新晚会是我主持。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赵信最后拍板。“画画，我这还有一份主持人台词，你赶紧看看。十五分钟后正式开始。”

　　没人问我的意见，我默默接过两张纸。

　　一场辩论赛全程不过半小时左右，不像晚会主持需要节目单和过渡词，所以那份主持流程很是简练。一刻钟背下不到1000字的流程，对我太小儿科了。

　　八点半，我戴上麦克风走到舞台中央。

　　“各位尊敬的来宾，晚上好。非常感谢大家出席这场备受瞩目的辩论赛。我是孟诗画。我知道大家关注这场比赛已经很久了，不要心急，纵横队和折冲队马上会为我们展现他们青春飞扬的不凡风采。”

　　我听见自己明亮自信的声音响彻大堂。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现在由闵校长为我们抽出今天的辩题。”我举着红色箱子朝第一排中间走过去。

　　闵校长和蔼笑笑，站起身将手伸进圆孔中。卡片取出时，我将话筒移过去。

　　经麦克风扩散，校长声如洪钟：“同学们，我宣布，今晚的辩题是：富人一定要帮助穷人吗？”
　　全场各个角落的骚动如潮水升起。

　　这个辩题够刺激。我不自觉看了Devin一眼，他正看着我咧唇傻笑。

　　我这才明白，为何Devin会参加这场辩论赛。向来不喜争辩的他，是传播福音、普度众生来了。

　　再看看台下，细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贫富差距刺痛在座至少大半人的神经。

　　两支辩论队逐一登场，队员经过我身边时我无意中发现，赵信目光呆滞。

　　莫非哪里出了问题？思虑间他已经走到放着姓名牌的桌子前。我走过去轻敲了下桌面。

　　他额头溢出一层薄汗，脑门在灯下闪闪发亮。他看了我几秒，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紧跟着，他侧身靠向Devin，悄声叮咛：“这个辩题我准备不够，你做第一辩手。”

　　今夜的意外似乎有点多。白竹缺席，辩手又临时变更赛前安排。

　　我担忧地看向Devin，他对我轻轻眨了下眼。

　　我这才大声开口：“请大家保持安静。下面，瀛洲大学第十八届青春之光辩论赛正式开始。今晚的辩题是，富人一定要帮助穷人吗。”

　　这个辩题从我口飞出，我也不由感到片刻气血翻涌。

　　“我为大家介绍两只参赛队伍，纵横队为正方，所持立场：富人一定要帮助穷人。参赛队员分别是：大一哲学系Devin，大一英语系赵信……”

　　接下来的战况远远超出我预料。

　　正方一辩Devin首先发言。“我方认为，富人一定要帮助穷人。”

　　他和头发丝一样柔软的声音，此刻无悲无喜，听起来有种别样的魔力。

　　“当今社会辱骂穷人的声音越来越多。他们不聪明、懒惰、素质低下等等，甚至最坏的那一部分穷人作恶多端，将杀人的尖刀掷向无辜者，危害整个社会。网上有个穷二代贴吧，里头的孩子疯狂吐槽父母各种恶心、肮脏、愚蠢，做一个穷人，连孩子都嫌弃。同时，社会上还有部分草根出身的富豪言辞激烈，说‘我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富二代爸爸，我的成功全凭自己的头脑和努力，我为什么要感谢他人。我能成功，唯一的理由是我比大多数人更坚强。虽然我愿意捐款，但这并非理所当然，我没有帮助穷人的义务。’当时，这位富豪公司上市时的演讲传遍网路，很多人高声叫好。他不能不说是一位网络时代的个人英雄，可是，他的成功是否绝对只有他的个人因素呢？”

　　“我不这么认为。他的话有理，可他忽略了一点，我们处在一个和平时代，社会尚算安定。如果大街上成天打打杀杀，谁还会出去开餐馆、送外卖、送快递？他创业成功的隐含前提就是和平。大家不要觉得和平是天经地义，历史告诉我们，不关心穷人的朝代都覆灭了。富人如果一味沉浸在对穷人的责怪甚至是辱骂中，只会将底层群体推向更边缘的境地。一旦更多人因绝望无路可走，整个社会都将面临崩溃。越来越低的出生率让专家们忧心忡忡，天天呼吁年轻人生孩子，与之相应的是越来越高的犯罪率，更是危险社会的信号。穷人性格里的确存在各种各样的不足，但是我们的官员、专家、学者，你们作为金字塔顶层的权力执掌者，你们拥有财富、聪明、一流的判断力，你们才有话语权去改进各项制度，甚至是修改法律，以尽量规避最低素质者的犯罪行为，而不是将国民全部预设为聪明人、自控力强人或高素质者。在一个家庭里，成就更高的人尚且承受更多责任，何况一个国家。也许有人认为我在危言耸听，但是雪崩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有责任。如果今天富人不为社会明天的安定努力，那么他日，你也没有资格抱怨世界到处充斥着罪恶。光会在嘴上抱怨，行动上却不肯做改变，这样的人听到各种血腥新闻时一定惶惶不安，他不相信世界会变好，因为他什么都没做，他连自己都不信。”

　　“如果你是一个有良知的富人，你应该帮助穷人；如果你没有良知却有理智，你也应该帮助穷人；如果你是既没有良知也没有理智的富人，那么你的财富必定不会拥有很久；即便你成为富豪也不能进入到顶尖富豪的梯队。看看比尔盖茨、巴菲特，这些世界级富豪哪个不是花大力气去帮助穷人。一流的人一定会匹配一流的智慧和胸怀，因为他们清楚，革命的火种总是埋藏在穷人家的草垛里。在座都是受高等教育的有识之士，这个国家历经多少苦难，相信很多人还记得。许多伟大的革命先烈就是穷出身，先烈用鲜血告诉我们，一旦星星之火被点燃，和平被摧毁，我们时代每一个人都不能幸免。帮助穷人，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一段漂亮的开篇陈词像一颗超级子弹穿透观众席每一个人。沸腾的掌声如沙尘暴袭来，声势浩荡。

　　你以为他是慷慨激昂的，错。

　　他拥有能蛊惑人的亲肤棉般的嗓子，但他从不滥用。

　　就像每次对我说，来神的怀里，这里有永恒宁静，他的语气永远平和、克制。

　　我曾笑他，Devin，你的语气太平淡了，一点儿感情没有。为什么不做个朗诵者，像一个正常的传教士那样，用你的声音煽动我们、召唤我们？

　　他说，不，不可以煽动，走向神的时候必须是冷静的、自知的。

　　正因为Devin的冷静，到了两队自由辩论的阶段，他的冷静将三辩、四辩拉着喉咙的嘶吼映衬成慷慨激昂，那两个蹩脚的戏子才能站在那挥舞着手臂，引得底下劣质观众高声叫好。

　　他笔直站在那里，姿态像一棵天然的、皮上带着细齿的蓖麻，用微微沉痛的嗓音描绘出一幅可怕图景。

　　战火纷飞的日子里，马路上到处是逃难的人，曾经奴役穷人的房子一文不值。所有的收藏家都在哭泣，藏书的抱着古籍，藏古董的抓着几千年前的官窑或者哪位太后用过的花瓶碎片，藏威士忌和葡萄酒的躲在酒窖里，贪婪嗅着混合过的、再也无法分辨、品鉴的浓烈酒香。

　　仿佛一场巨大的催眠术。

　　不愿靠近痛苦的年轻人，难以抗拒地将那棵粗糙刺人的蓖麻贴到脸上、身上，为即将到来的悲惨痛惜哀悼。

　　一场辩论赛彻底演变成上下同欢的话剧演出，在场每一个人都投入其中，且充满成就感。

　　看客们痛着，领悟者痛着，既得利益者痛着。

　　从来冷眼旁观、习惯在心里说刻薄话的我也痛着。

　　Devin克制的陈述看上去那样高级。这一刻，他征服了我，我好像有点爱上他。

　　如果我不是主持人，看到这里我会选择退场。因为最精华的片刻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剧情已从作者的大脑诉诸笔端，不再神秘，不再诱人。

　　跟Devin这个纵横队锐不可当的先锋相比，折冲队的表现配不上他们队伍的名字。

　　不论开篇立论、双方攻辩，还是自由辩论、结案陈词，纵横队的表现都气势如虹。几乎每位成员都在台上口若悬河，宛若国士。

　　尤其Devin，完美的全场MVP，一到有他的环节便抑扬顿挫、大气沉稳，说得反方几无还口余地。

　　今夜是一场脱轨的辩论赛，胜负悬殊到毫无悬念。能参加瀛洲市大学生辩论赛的队伍非纵横队莫属。

　　等到校长宣布纵横队胜出时，全场难得的安静。

　　大家还沉浸在Devin的魔力中，今夜，他完成了对自己的使命：向到来的每一个人布道。

　　他告诉我们，富人帮助穷人，这就是正义。如果不，所有既得利益者都将受到惩罚，他们会不断体会什么叫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