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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番外 ...

  •   番外一

      舒照亲自带人护送柴睢和李清赏去大内,御驾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不计其数的禁卫军包围了梁园,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梁园内,数千名上御卫刀枪出鞘,列阵以待,风吹在刀刃上,发出嗡嗡蜂鸣,沉似呜咽,内外一片寂静,天地间静得似乎只剩下上御卫众人兜鍪顶的朱樱在飘动。

      禁卫军还不停在拍门,双方僵持许久。

      眼瞅着日头又走刻余,禁卫军副都督怕耽误了皇帝命令,在一名辛卫所宫人的监视下,亲自走上前来,试着冲里面喊话:“上御卫众兄弟,本部奉命来为太上御驾保路,禁卫军将自大内护送太上御驾回来,劳驾打开大门。”

      令人万万没想到,他话音落下,紧闭的梁园门,不紧不慢从里面打开。

      三洞六门大开,坦荡得无所畏惧,副都督顺着往里面看,看见严阵以待的上御卫,以及一椅一几坐在卫卒正中间喝茶的人影。

      上御卫手中刀枪,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明光,副都督看不清那是谁,努力辨认须臾,用汴宋掺杂的口音大声道:“原来是谢嗣爵,失礼失礼,本部奉命护太上回驾,打扰了。”

      说着一摆手,就要带兵进梁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副都督刚迈出一只脚时,羽箭从大门里破空而至,“夺!”一声钉进他脚前,羽箭离他脚尖仅指宽,距离控制得如此之好,放箭者箭术精湛。

      禁卫军反应不算慢,几名盾手飞快把副都督护在盾牌后,两旁,弩手搭了折翼弩等待进攻命令,数千禁卫军做出冲击姿势,兵甲碰撞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杀气扑面。

      副都督拍拍身前盾手的肩膀,示意他们先撤开,他朝门里人道:“是兵就得听令,今朝皇意如此,我等奉命行事,望嗣爵见谅。”

      他言外之意有二,一来解释自己此行为,属于迫不得已,再者是为寻问谢随之,问她真要否违抗帝命,拒禁卫军于梁园外。

      禁卫军欲冲进梁园动刀枪,总要找个合理由头。

      谢随之放下手中茶盏,就这么在禁卫军的弓弩瞄准下,悠然坐着:“副都督应该已经听说了,梁园李娘子,身上揣着枚北山纽印。”

      “便是这个了,”她从广袖里,摸出个朱布包裹的小方形物,放在茶几上,“副都督若存疑,大可移步来观。”

      物品在朱布包裹下,露出纽印的小巧四方形状,副都督望着它,犹豫地吞咽两下口水:“嗣爵这是何意?”

      舒照掌禁卫军时培养出的那批人,早已尽数被替换掉,象舞年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全是新面孔,没和谢随之打过交道,更不知梁园这伙人,其实都是些怎样的泼皮无赖。

      但闻谢随之道:“我能有何意思,不过是走凤纽印现身,则如圣太上亲临,副都督不想来拜见?”

      北山地位之高,天下无人敢质疑。

      副都督噎住,答不出话,此刻被邀请进梁园,他心里反而因那走凤纽印而生出惧怕。

      但是怕也不行,他奉皇命出来办事,妻儿老母的性命,都还在辛卫所那帮阉人手里,他不敢不听从皇帝命。

      面前是梁园门,身后是禁卫军,妻儿老母被皇帝握着生死,副都督唯有把牙一咬,心一横,豁将出去:“当今坐殿天子,乃是我主皇爷,禁卫军奉皇命,前来为太上清理往返道路,劝谢嗣爵休要横加阻挠!”

      面对副都督的翻脸,谢随之不恼也不急:“梁园自是不会干扰禁卫军做事,只是今日,禁卫军想踏进我梁园门槛,且要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

      话音甫落,不信邪的副都督,大力挥手,带人闯园,两拨人冲在门下,打杀声随尘乍起。

      上御卫和禁卫军,两方精锐中的精锐,终于在梁园门口短兵相接,彼时,柴睢和李清赏两个,正在大内看柴篌耍猴,舒照带人守在宫门下,准备随时冲进去,指挥使冯凭,尚未带着三大营,进城来维持秩序……

      皇帝想以不惊动公卿朝臣为前提,在皇宫里把事情解决掉,故而并未对忠臣府邸采取任何动作,甚至还找借口,打发了三大营指挥使冯凭暂时离开,没想到,他为今日之事费尽心机,结果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冲突结束的傍晚,偌大的汴京城未受到任何影响,学生照常下学,酒楼照常营业,九门出入秩序依旧,大内结束了一场滑稽的“权变”,梁园也洗干净了打斗留下的血迹。

      这本就是场早已注定胜负的斗局,在漫长的岁月深海中,掀不起多大惊涛骇浪,柴睢回家后,谢随之简单同她禀报事务。

      “后面的事,谢知方会接手,无须我们再多过问,”柴睢心情不错,但眉眼依旧俨肃,“不过回来路上,我听说,禁卫军也奉命围了几家旧臣府邸,你家虽无事,但阿照家未能幸免,阿照这会儿抽不开身,你不去于侯府看看?”

      “既梁园暂无其他事,那我便先走了。”自己家安然无事,谢随之自是要去阿照家看看。

      ·

      谢随之出梁园时,已是夜幕四临,她快马奔来于侯府,天光已彻底变黑,侯府门下,有两名带刀侍卫立在左右,门前街道上空无一人。

      门下那二侍卫中,一人过来牵马,另一人上前来禀报,抱拳欲开口,被谢随之抬手阻止,她却是半个字没说,大步流星迈进门。

      “随之来了,”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坐在院里独酌,努嘴示意了下面前空座,“过来坐。”

      此人一举一动,都带着祁东边军特有的板正,正是于漪白母亲,于冉冉。

      “于姨好。”谢随之拾礼,依言坐过来,看了眼面前可谓没动过筷子的几样菜,问:“怎没见舒姨。”

      于冉冉倒杯酒,递过来:“她有些不舒服,在屋里躺歇,于白陪着她。”

      亲长唤女儿于漪白,是做于白。

      “是旧疾又犯了么?”谢随之双手接下酒,说着就要站起身,“诸医官此刻都在梁园,我去请。”

      被于冉冉摆手阻拦住:“已看过大夫,不碍事。”

      说着,她捏起酒杯,谢随之会意地敬酒同饮,酒烧喉,辣得嗣爵胸腔里如燃烧起一团火。

      于冉冉被呛得咳了下,客观评价道:“这酒不好喝。”

      谢随之看眼放在桌边地上的黑色小酒坛:“确实没尝到过,这是沽的哪家酒?”

      “不是沽的,”酒又烈又冲,于冉冉却再倒一杯,“二十年前,抱于白回来时,阿照和他娘亲自己酿的酒,埋在后院枣树底下,今日被我刨了出来。”

      说着,于冉冉拿出张褪色的红纸,放在桌边。

      它原本贴在酒坛上,拆开密封酒坛的油布后,它掉了下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于冉冉笑腔道:“那时候,阿照听别人说,家里得女儿的,要埋坛酒,取名女儿红,他便酿了坛女弟红,说是也要等于白长大嫁人时,再刨出来喝掉。”

      在谢随之含笑的目光里,于冉冉也平静地笑了笑:“幸亏我刨出来开了坛,要真等于白嫁人时,阿照把它刨出来拿给人喝,于白恐会和她哥绝交。”

      想起小白鼓起嘴和阿照赌气的样,谢随之忍不住笑起来,却忽然听于冉冉道:“听阿照说,你和于白好了,我问于白,她否认了。”

      谢随之脸上笑意淡下去,愧疚地低了低头:“是我的过错。”

      于冉冉拿起酒杯,不清不楚道了句:“真叫你母亲给说准了。”

      “甚么?”谢随之不知于姨此言何意。

      于冉冉自是不会把自己年轻时,和爱妻间的相似经历,主动说与晚辈知,只是确认般问道:“你是真心中意于白,还是仅仅是因为于白成日追在你身后,一朝不再追随,你不适应,把占有误认为成了感情?”

      谢随之抿抿嘴,又将一杯酒灌进肚,辣得眼眶泛红:“非是误解,且还因看清楚自己心意太晚,叫中间蹉跎这些年头,而倍感愧疚,这些年是我对不起小白,她不肯原谅,是我自作自受。”

      “以后打算如何?”于冉冉知道,小女儿心里,除却谢家这丫头,再装不进别人。

      这些时日以来,于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些偷偷流下的眼泪,和许多个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都被家里人看得清楚。

      谢随之沉默着组织语言,却又闻于冉冉道:“我再给你个机会,现在起身离开,我可以当没有这回事,不影响你和阿照关系,我们两家也照常往来,只是,你别再打扰于白了,她还有大好人生要过。”

      “你是个好孩子,能力好,相貌好,家境好,于白被我们惯得刁蛮任性,与你是极不相配的。”于冉冉接二连三说着话,对被她看着长大的谢随之并不满意,“于白在我们跟前随意闹腾,因为她知道她头上这片天塌不下来,即便于白来日与人成了新家,我必然会要求那人,能为于白顶起一片天,随之,你不合适,你在这方面,太懦弱了。”

      谢随之仍旧沉默,这不争气的丫头又沉默,于冉冉恨铁不成钢般,轻轻叹了口气:“你走罢,于白跟在你身后那么多年,但不可能永远主动下去,世上有那样多人,于白这一辈子,也不会只喜欢你一个。”

      初夜静,这几句刺进心里的话,冰凉而尖锐,谢随之握着空酒杯,指尖泛白。

      良久,她低声问:“今日禁卫军围了这里,家里可都还好?”

      于冉冉偏过头去,朝她摆摆手,没说话。

      就这样走么?谢随之在沉默中缓缓起身,衣袖不慎带翻空酒杯,滚两下掉在地上,摔成好几瓣。

      清脆的碎裂声,让谢随之心里一震,她给于冉冉拾了个礼:“我想见见小白,有几句话,想当面同她讲。”

      尤其是经历过今日之事后,她有些话,想当面告诉小白。

      应该是于漪白下定了决心,想借母亲于冉冉态度表达出来,于冉冉看着别处,道:“机会并非时时有,既然十回八回都没抓住过,那就别再回头了,只当是于白和你,没有那个缘分。”

      于冉冉态度坚定下逐客令:“这里一切都好,随之,你回去罢。”

      走出于侯府后,谢随之仰头望向夜幕上的弦月,阿睢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自己就要这样,轻易地弄丢自己的月亮么?

      不,不要,谢随之大步迈下台阶,绝对不要就这样!

      *******************************************
      番外二

      李清赏的差事,正儿八经得以解决,是在象舞五年初秋。

      历经岁时,石门学堂经公门教司道道审核查验,终于开张大吉,给贵门女郎作大半年私教的夫子,也重新站到三尺台,一时间,她竟还有些不适应。

      正所谓官清司吏瘦,神灵庙祝肥,太上皇王财大气粗,石门学堂经费充足,不仅把平反的童老头重聘为山长,而且也把谢随之从公建学庠挖来,担任了总教习。

      从延寿坊女子学庠里解散出来的,未得收容的那些个孩子们,也大部分被找到,并重新坐进学堂念书。

      为感谢柴睢的出钱出力,李清赏百忙里特意抽出空闲,自己动手,做了个寓意深远的,戴帽小猪陶,准备送柴睢。

      为避免被柴睢发现,李清赏特意以转来石门学堂念书的李昊作借口,花大价钱,专门在外面找了家口碑顶好的陶器铺,秘密制作和烧制陶器。

      她手笨,不如柴睢和李昊对手工品的天分高,小小陶猪制作,愣是花了她个把月时间,才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信心被击碎、重建,再击碎再重建的反复中,历时月余烧出满意的陶猪,李清赏又咬牙花了笔钱,给陶猪弄了个一看就很上档次的精美包装盒。

      为何要烧个戴帽子陶猪呢?欲做解释,还需将“家”字拆开看:宝盖之下一个豕,是为“家”,豕者,黑猪也,小陶猪戴着顶宝石帽,正是“家”字的具体化形。

      她要把礼物送给柴睢,不仅感谢柴睢耗费精力,在石门创办石门学堂,更感谢柴睢,让梁园之地,从她的落脚容身处,变成遮风挡雨的家。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是美好的,李夫子已经能想象出,吃罢晚饭回屋后,柴睢看见礼物时,会露出怎样意外而惊喜的表情。

      事实却证明,祖先创出“乐极生悲”个四字词,不是无根无据。

      走到福绵街某处时,有个形容黑瘦的少年,从后撞了李夫子一下,街上人来人往,碰撞两下无可厚非,可当李夫子察觉不妥,反应过来时,被她抱在胳膊下的礼物,已没了踪迹。

      “我的陶猪!”眼见那黑瘦少年背影,在人群中尚未彻底消失,李夫子暴喝一声,拔腿狂追之。

      人群因此骚乱瞬间,并随着两位当事人,先后跑进迷宫般弯曲的,穿插在福绵大街周围的小路里,街上习以为常的人群,习以为常地恢复平静。

      羊肠小道缠绕交错,难辨方向与进出口,非是熟悉之人,进来就会被绕晕,李清赏不知自己追多久,直到追到个没人的死胡同。

      没成想,她误闯了贼窝,大望历以来,汴都罕见有黑恶势力成团结伙,这多少让人有些错愕。

      面对忽然出现的三五成年男子,李清赏后知后觉开始害怕,害怕到咕咚咕咚咽口水,她感觉嗓子疼得有刀子从喉咙划过。

      追小毛贼时,她跑得胸膛快要炸开,在于对方对视片刻后,她声音嘶哑道:“盒子勉强值几个钱,我也不要了,里面小陶猪是我自己手工所做,不值钱,还给我。”

      为首的男子,看起来二十来岁,瞧着模样普通,并非印象里固有的獐头鼠脑坏人样,甚至长得圆头圆脑,很有几分老实相,可他一遍遍打量李清赏时,那意味不明的眼神,让人作呕。

      见追来的女子有几分姿色,原本准备出来揍人的他,把手里铁棒撂给手下,赤手空拳往前逼近两步:“还给你可以,不过不能让小娘子白跑来找我这一趟,盒子我不喜欢,一并还你,你说盒里陶猪也不值钱,那你有甚么值钱的?”

      李清赏心想,她有个球的值钱东西啊,直接从学堂下差,半道拐去陶器铺取东西,身上最值钱的莫过于这条命。

      李清赏吓得开始后退,发现不知何时退路也已被堵,她心里咯噔一下,剧烈喘息中想起柴睢安排的暗卫,登时来了底气,中气十足地虚张声势:“放肆!”

      步步紧逼的男子,冷不丁被当头棒喝般的呵斥,吓得一愣。

      他再把李清赏从头打量到脚,并未发现有何惹不得之处,咯咯笑起来,越走越近:“放肆?光天化日,你想让我怎么个放肆法呢?”

      周围响起起哄的大笑,不怀好意的男子越走越近,李清赏害怕得不得了,声音颤抖起来,周旋道:“今次身上实在没带值钱物,不过我住在梁园,离这里也不远,若是阁下够胆子,便随我回家取钱,老话说遇见便是缘分,我请诸位吃杯酒,算是认识认识。”

      这伙贼,明显非是三两个月时间,可形成这般情况,既能盘踞于此,还不被公门打击,说明这里面,是有点甚么的。

      “你住梁园,还要请我们吃酒?”男子仿佛听见甚么天大的笑话,来到李清赏面前站定,油腻表情更加令人作呕,“那我是不是住在皇城,可以请你吃琼浆玉液呢?”

      “没骗你,几步路的事,不信你可以先派个人去打听。”李清赏边说边往后退,试图寻找脱身机会。

      男子笑得露出满口黑黄牙齿,两手提了提腰带,浑当李清赏是在信口胡扯:“石门尽贫苦,你梁园的人,在此做甚?今日是你自己闯来,不能算我们欺负人,来者是客,也不必你请我们吃酒,我们还要请你吃人间的琼浆玉酿,如何,挨个来,还是一起?”

      说着,他伸手来捏李清赏下巴,下一瞬,就在周围所有人,兴致勃勃地看他们大哥调戏女人时,男子迎面有风打过,紧接着,惨叫声响彻胡同。

      “啊!!!”

      男子忽踉跄后退,抱手大叫,众人心神煞凛,只见李清赏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个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看起来平平无奇,身着布衣,脚蹬草鞋,并非肌肉虬结的大块头,绑腿下的两个小腿节却甚是粗壮,无人这陌生男子是如何出现在那里,又是如何让他们大哥惨叫着后退,他只是挡在那女子身前,不冷不热说了句:“不想死,就滚。”

      一人对十余众而面不改色,此人正是太上梁王四暗卫长中,最为隐秘的秋实卫长。

      这厢,贼头被掰折两根手指,登时怒火中烧,观左右皆吓得愣怔,他抱着受伤的手一声暴喝:“都还愣着干嘛!”

      “他伤了大哥,打死他!!”
      “打死他!”

      众喽啰适才反应过来,打杀声在胡同里杂乱响起,十几人举着各种趁手武器一哄而上,正在此时,胡同外的脚步声急促赶来,是李清赏的援军。

      十几人打斗在一起,小小胡同乱成锅粥,混乱中,李清赏被扯了一把,推到墙角,紧接着,她看见不知从何处掉落在地的陶猪,被秋实卫长随手抓起来,用力砸在了贼首的脑袋上。

      完了。

      又半个时辰后,来了许多公门差役,把倒了满地的贼流捆走,秋实不知何时又不见了踪影,郑芮芳带人警戒周围,李清赏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拾七零八碎的陶器片。

      “别捡了,”柴睢提提衣角,蹲下来拦她,“莫叫划破手,回头再买一个就是。”

      虽知这是场意外,李清赏还是好难过,尤其柴睢一来,方才被吓到的恐惧,后知后觉爬上心头,抖着手瘪起嘴委屈:“它碎了,你赔我。”

      柴睢一愣,反应过来,拉她站起身检查:“好好,赔给你,可有哪里伤着?”

      “皮肉没伤到,心伤着了,”见过许多底层冲突的李夫子,并不会真被方才情况,吓到花容失色,甚至,她习惯性压抑身体里残余的恐惧,“你赔我陶猪,特别特别贵重,和广明轩里,新上柜的玉搔头一样贵重。”

      她想买广明轩应季新上柜的玉搔头,钱不够,日前,故意找借口和柴睢打赌赌钱,被发现,柴睢那王八就开始天天把钱包捂得严,并撂下话,绝对不会给她掏钱买。

      只因李清赏不肯把和皇帝柴篌见面时,与柴篌的谈话内容告诉太上,李清赏认为,由此可见,得到手就不珍惜的德行,适用对象不分男女。

      柴睢乍闻此言,飞速捂住腰间钱袋,反应有如被狗咬的吕祖:“我方才是帮了你哎!”

      李清赏眼睛一眨,晶莹饱满的泪珠子无声涌出眼眶:“是啊,方才场面那样乱,吓得我几乎要忘记去见皇帝时,同他说了些甚么。”

      柴睢傻眼了,自从去岁被发现设下好大场计谋,才得以把李夫子留在身边,太上如同被人抓住了七寸命门,毫无反抗之力。

      “买,买,买,”片刻,太上皇王咬着后槽牙的说话声,在凌乱的胡同里响起,仍旧那般语慢声低,“区区一支广明轩玉搔头而已,孤买给你压惊。”

      “呀,真的吗?”某人破涕为笑,扑到太上身上欢呼,害怕的情绪消散得无影无踪,“你真是太好了!你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

      太上皇王完败。

      ·

      柴睢总是好奇,那日,卧病中的皇帝,于西宫见李清赏时,两人究竟说了些甚么。

      李清赏得了心心念念的玉搔头,依旧不肯实话告诉她,因为若是真逐字逐句说起来,她和皇帝,其实也没说甚么。

      自四年初秋,皇帝诘难梁园失败,同年刘俪吾废后,刘庭凑以病辞内阁,六部廷举出和光重掌内阁诸务,皇帝篌便病倒不起,蛰居在西宫养病。

      那日,不知柴篌发哪门子疯,通过内阁向梁园转达,要求单独见见李清赏。

      内阁商议后,来梁园请太上示意,柴睢本以为,李清赏会害怕独自去西宫,亦或压根不想去,孰料人家李夫子,听了之后,雄赳赳气昂昂就去了。

      理由乃是,外间传说,皇帝把朝政大局教给朝臣。而自己迁居西宫,是因为他对废后相思成疾。

      李夫子胆子小,怕疼,更怕死,唯独凑热闹时天不怕地不怕。

      “朕走到这一步,是时运不济,是天时地利不与机,是悠悠苍天薄于朕,是柴讷之联合封宝等人骗了朕,”柴篌并不像外面传闻那样,相思侵骨病入膏肓,反而红光满面,精神饱满,能思虑周到地推脱责任:

      “别以为,和光东山再起,再次联合六部,把朕软禁在此,朝廷大权就会重新回到柴讷之手中,只要朕在,九边军伍仍旧只认朕的虎符,柴讷之算个屁。”

      隔着半个殿宇,李清赏不说话,站在那里静默看着柴篌发魔怔,任他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回去劝劝太上罢,劝她早日放弃诸军的支持。”柴篌把玩着一串朱砂珠子,自信道,“如若不然,她将会是逼迫九军谋反的罪人,即便她暂时重新得势,然,敢把朕软禁于此,昭昭青史必不会放过她。”

      说罢稍顿,又继续道:“听说,你帮圣太上保管着纽印,你说话,梁园和朝廷那帮墙头草,不敢不听,李夫子是少见的聪明人,定能体会朕的良苦用心,帮朕去劝劝太上罢,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若是放在一年多前,李清赏压根听不懂皇帝是在发甚么疯,一年多后的现在,柴睢早已给她讲明白,朝堂和官场里那些破事,明白柴篌其实是在虚张声势。

      她平静地回应柴篌:“能说出这些话来,说明你还是不懂究竟何为周军,只要你想不明白这点,你就永远比不过柴睢。”

      连李清赏这般个公门之外的人都明白,万方诸军信奉和追随的,不是柴睢,不是虎符,不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而是大周国,柴睢代表不了大周国,虎符亦代表不了,大周国不属于哪位在殿天子,属于万万周民。

      柴篌不信,说此言实属荒谬。

      自那日李清赏离开西宫后,未多久,听说柴篌又开始吃不下饭,这天,西宫传出消息,说是皇帝再次大病。

      太医署为皇帝治病,被不肯配合的皇帝闹得鸡飞狗跳,彼时已是陶猪被摔碎的次日,柴睢抱胳膊,靠在厨房门框上,好奇问里面人:“别说是你把他气病的,你们究竟说了甚么?”

      厨房里,灶台前,李清赏正在学做饭。

      只见她一手拿着锅盖,挡着乱迸溅的热油,一手冲门口挥锅铲:“谁信皇帝又卧病啊,外面都说,他因废后之事害相思,病得不思茶饭,引得多少不懂事的姑娘追崇他深情,我可是见过他了,红光满面身体健康,除去说话疯疯癫癫,不知所云,其他没看出来哪里有毛病。”

      陶猪摔碎,一时补不起来,原本答应送礼物的承诺,临时变成做饭给柴睢吃。

      柴睢绞尽脑汁套不出话,她当然可以动用关系,去打听二人谈话内容,但此举委实没必要,和李清赏你来我往,你攻我守,反而更有趣些。

      待饭做好,菜色一言难尽,好的是柴睢不挑食,酸甜咸辣皆入得口,只是,接过李清赏给盛的米饭往嘴里扒拉时,太上小小震惊了,问:“碗里的米饭,是被你下脚踩了么?”

      压得如此瓷实,说是三碗合一碗不为过。

      李清赏正忐忑,不知几道没卖相的菜,是否柴睢下得去嘴,闻言,她把解下的围裙,往桌上一拍:“几个意思,米没蒸熟?”

      柴睢立马低下头扒拉米饭,边含混不清道:“你果然是最爱我的,惟怕我挨饿。”

      李清赏抿抿嘴端起碗,尝一口炒得有些黑的豆干,又见柴睢像没有味觉般,毫不挑剔地往嘴里送菜,她不忍欺骗这王八,如实道:“也没有怕你挨饿,就是米蒸多了,大约够吃三天,怕放坏,只能让你多吃些。”

      太上没说话,咽下了嘴里味道可谓绚烂多姿的菜。

      两菜一汤三碗米,柴睢吃得面色不改,这给了李清赏莫大信心,尤其是下午,柴睢兑现承诺,买了广明轩新出的玉搔头回来,李清赏为表感谢,于次日晚饭时,把热腾腾的肉包子端上饭桌。

      李昊住在学堂,没办法和太上一起分享,面对盘子里摞成小山般,奇形怪状的包子,柴睢对李昊的不在家深表惋惜。

      她抓起个超级放大版饺子,在对面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勇敢咬了一口,又咬一口,再咬一口。

      待咽下去,腾出嘴来,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称赞道:“很好,皮儿离肉馅只有半里地。”

      她被李清赏从桌子下踢了一脚,咧嘴笑个不停。

      打门外溜达路过的暗卫长春波姑娘,无奈地别过头去,瞧瞧殿下那暗爽的样,实在令人没法直视。

      ·

      那日在街上被偷陶猪遇见的一系列事里,贼头在斗殴中,不知被谁被戳伤只眼睛,李清赏作为当事人代下此责,衙门判了本不该承担责任的李清赏赔钱。

      依照律法,贼头意欲侵害她人时,受害者夺之性命而法不究罪,然又因此律规执行起来界线难界定,公门最后判代人偿过的李清赏,对贼头给予适当药偿。

      至最后,李清赏并未拿出任银两何偿之,而是以贼头本该徒三年的大狱,抵消了那些赔偿款:

      然也,调戏女子意欲不轨,依律要流放,贼头未遂且伤了只眼睛,折了流放和徒三年。

      这件事里,贼头也极其纳闷,他在这片地方盘踞四五年,三不五时送孝敬到本地衙门,保得他们团伙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历来只要不闹出人命,公门对他所作所为,便选择睁一眼闭一眼,这回不知为何,衙门竟不顾往日情分,对他又打又罚。

      出大狱后,贼头立马清点人马召集旧部,想去打听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却无论如何召集不起昔日旧部。

      大家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改邪归正了,他只好自己亲自打听,最后竟然打听到石门学堂。

      象舞二年时,石门公建学庠因经营不善,原地解散了,本地孩子分至别处念书,普遍距离远,风吹雨打甚辛苦,时隔三年之久,未料到石门再有学堂。

      新学堂虽为私建,却听说,学堂收纳的学生里,以贫苦人家孩子居多。

      贼头的女兄每每回娘家来探望他时,亦是对石门学堂赞不绝口,贼头心里,放不过被捣毁帮派,以及自己瞎只眼的仇,也不相信。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汴京城里,为富者会有真的仁善意,故他特于这日,借接外甥女下学之机会,亲自来石门学堂探虚实。

      这是个仲秋傍晚,他接外甥女到迟了,乌金已彻底落入西山后,暮风起,有点凉。

      他走进学堂大门,看见院子像染坊里五颜六色的大染缸,又橙又紫的天色。笼罩在学堂西边两排房屋上,漂亮得与贫穷破败的石门格格不入。

      学堂里屋舍不少,他不知外甥女在何处等他,沿路往里一排排找过去,寻至第三排教舍,甫转过来,他便看见了他要找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站在第三间教舍门口,着青衣布履,常见的教书夫子打扮,膊下夹着厚厚一卷居学,另只手里拿着块糕点在吃,边指导个高个子女子修坏掉的书桌。

      “似乎还得再削薄些,才能扣进去。”她提醒。

      高个女子按照她建议,拿着桌子腿比划了几下,又捡起地上的斧头,边解释道:“削薄容易再脱落,你躲开些,直接给它砸进去。”

      李清赏依言后退两步,边看柴睢修桌子腿,边继续去吃点心时,忽察觉不远处有人,看见是那日的贼头,她不轻不重地“啊!”出声,唤了句:“柴睢。”

      “啊?”举起斧正准备把新桌腿砸进凹槽的高个女子,停住手里动作,先看向她,旋即顺着李清赏目光,往相反方向扭头。

      “是你,”柴睢放下准备砸落的斧头,言简意赅问:“有事?”

      贼头微微愣住,说实话,他自幼混迹坊市间,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却被柴睢清澈平静而毫无威胁力的眼神,结结实实吓得愣怔,后背打过丝丝惧怕。

      柴睢除去个头稍显高挑,一张平静的脸看起来对别人产生不了丝毫威胁,然莫名让人觉到恐惧。

      贼头被不知该如何是好,转身跑走。

      “他莫非是来找我?”李清赏站在柴睢旁边,初见贼头时的意外错愕已消失殆尽,顽笑道:“医药金已赔给他了,衙门作证,半文不少的。”

      “别担心,我处理就好。”柴睢掂掂手中斧头,一只脚踩到桌面侧棱上,继续卖力修桌腿。

      当新桌腿的榫头,被砸进去些许,柴睢停下动作,道:“屋里那小丫头,也不见家里来接,许她娘又在忙生计,过会儿你先回家,我把她送回去。”

      屋里那个等着娘亲来接的小丫头,正是贼头的亲外甥女,在李清赏的小陶猪被砸碎那日,柴睢便命人把贼头的祖宗三代,查了个清楚,叫李清赏遇见那些破事,柴睢已然煞是懊恼自责,若后续还有意外,太上直接到北山后山种地得了。

      至于李清赏,逃亡上京的经历,让她敏锐捕捉出柴睢这几句话,似乎哪里有异样,但她没琢磨透,于是把手里点心咬掉半块,感觉过甜些,顺手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了柴睢嘴里。

      遇见琢磨不透的事时,她就直接放弃,懒得再像以前那般,如履薄冰,绞尽脑汁地去琢磨,反正万事有柴睢在。

      ·

      日子风平浪静时,即便鸡毛满地,也丝毫不妨事,石门学堂有谢随之负责教谕之务;夫子们各展其长,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出资人柴睢,专门负责解决学堂里出现的各种问题,李清赏已忘记,日子何时起变得如此惬意。

      转眼又一年立夏,五月五日,适逢休沐。

      秤悬梁上笑喧闺,心宽体胖的李清赏,同合璧春波等人,轮着坐称去称重。

      别人体重都没怎么变化,唯独李清赏较去岁增加十六斤,她捏着双下巴,跑来书房找柴睢,准备同柴睢抱怨几句,意外碰见柴知?小姑娘。

      “李夫子万安。”柴知?身高见抽长,较去岁而言,出落得更加成熟稳重。

      寻常若书房有外人时,柴睢必会让人守在门口,李清赏进来时,没见到有人守门,以为柴睢独个在书房,这才直接推门进来,被柴知?迎面拾礼问好,她愣了下,忙松开捏着双下巴的手。

      “你也安。”她眼睛弯地笑,分别看向柴知?和柴睢,“你们先聊,我过会儿再来。”

      话音没落,人转身跑走,不给柴睢任何挽留的机会。

      再说李清赏离开书房后,想着还没和柴睢说自己增重十几斤,还没严肃警告柴睢,以后不准再给买许多美味吃,于是她没回井葵小院,独个到园子西边看石榴花。

      五月初的天景,石榴花尚未怒放,小小枝桠间点缀着许多红点,李清赏躺在树下草坡上打盹。

      日光透过树间缝隙,斑驳落在身上,便在她快要睡着时,有人碰了碰她耳朵,旋即闻见淡淡花香,睁开眼,看见是柴睢。

      她伸着懒腰,拉住柴睢手:“柴知?呢?”

      “已经走了,”柴睢就势坐下来,抬起李清赏脑袋,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去书房找我是何事?”

      枕在柴睢腿上看柴睢,李清赏举起手捏人家下巴,新奇道:“你也有两个下巴,这个角度看起来,你比我丑多了,那么我身重增加十多斤也无妨。”

      柴睢拍开她手,反击地两手夹住李清赏脸颊,把她的嘴巴挤成鸭子嘴的丑样:“你说谁丑?”

      “你丑。”李清赏哦哦喔喔地艰难吐字,“你、最、丑。”

      “李清赏,你再瞧不起人,我可就亲你了啊。”柴睢盯着这女子撅起来的朱唇。

      李清赏充分展现了她不畏强权的斗争精神:“做人要务实,我就算增重十几斤,那也比你好看。”

      毕竟不如李夫子巧言善变,柴睢二话不说俯身就要亲,却在即将亲上来时堪堪停止。

      “笃——”
      被迫撅起嘴的李清赏,她像鱼一样攒了口水吐泡泡。

      柴睢:“……”

      柴睢松开手,后仰躺倒地上,望着石榴花交织的蓝天哀嚎:“天也,报应不爽。”

  • 作者有话要说:  再推一波《江宁客》预收。
    如果读者朋友耐心读到了这里,那么结束之际,还望你能留下点评论,提提对文章的意见,或者说想看哪种文,都可以评论说一说,或者打个完结分。
    (之前有读者提建议,说句子太长,可以尽量写白话文,我觉得很对,所以正在对周系列几本文全面修改,告重佛修改结束,国臣还有三分之一,之后也会修改这本。)
    照旧手动感谢诸位老读者的支持,以及感谢新读者的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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