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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   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以为中那样钟意柴睢,她贪慕虚荣,耽于享乐,只是看上了柴睢作为太上梁王拥有的滔天富贵与权势。

      李清赏躺在驿站逼仄板硬的床上,望着打了补丁的床帐顶迷糊地琢磨着。

      俄而,她略感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下床板很硬,还有些老化,只要稍微一动,它就会发出细碎的吱吱声。

      这是她在走道另头随意找的屋子,屋里摆设仅一张床,无桌椅无窗户,据说这是给最下等差吏住宿的屋子。

      落雨声传不进来,又或许因为雨已停,屋里很安静,床边亮着盏酥油灯,弱弱照着四面光秃墙壁,李清赏无意间摸到戴在手上的戒指,一股荒诞感从她心底浓浓翻涌上来。

      在梁园的那些日子走马灯般从眼前掠过,当时有多热闹,现在就有多荒凉。

      梁园的柴睢,那个尊在九方万万人之上,三不五时满肚子坏水乱晃还腹黑嘴毒的家伙,像是自己在吃尽苦头后,为了犒劳安慰自己而于美梦中被构幻出来的人,以至于完美得让人疯狂喜欢。

      只是现在,梦醒,她要回到杀机四伏的现实中来。

      李清赏取下戒指,爱惜地认真看它,戒指上的宝石在酥油灯下泛着润泽的暖色光,初发现被骗时有多么生气,现在她就有多自卑。

      离开是一直以来就有的打算,她暂时还无法带着昊儿走,国丈府势力手眼通天,跑到哪里都不安全。

      谢知方说,他定会揭发刘氏罪行,让深埋于漆黑矿洞之下的灵魂得以回到温暖的家中,让为真相而奋战不惜献出宝贵生命的勇士得以安息,她选择相信。

      哪怕自己秘密遇见谢知方是柴睢设的局,可除去信任这位由和大理寺少卿申沉拿着和公印信引荐给她的人,作为一个政治风云中的绝对弱者,自己别无其它任何办法可言。

      “当——当、当。”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一长两短三声,不紧不慢,是柴睢:“清赏,开门。”

      认清现实的李清赏不敢答话,攥紧戒指灭掉床边酥油灯,屋里没了任何光亮,走道上的灯在单扇门上投出柴睢颀长的身影。

      屋里灯灭下去后,那身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片刻,柴睢再道:“既然还没睡,打开门我们好好聊一聊。”

      李清赏在屋里装死不出声。“走罢,快走罢,”她在心里乞求着,“干脆利落走罢!”

      “清赏?”柴睢再拍门,“别人此时皆已歇下,倘你不想我在这里拍门拍得人尽皆知,就把门打开,我们聊聊。”

      太上说到做到的德行李清赏早已亲身领教过,讪讪应声道:“太晚了,有甚么事明日再说罢。”

      “你把门打开,”孰料她给的回应反而让柴睢更坚定,“再不开门我就撬门了。”

      撬门而入只会更尴尬,李清赏权衡之下还是起身将屋门打开。

      在门刚打开巴掌宽时,柴睢怕里面人不让她进去,发挥当年打下的童子功,将身一闪挤进屋,并在李清赏阻拦不及之中熟门熟路点亮酥油灯。

      “做错事的是我,躲起来不敢见人的为何是你?”柴睢站在板子床前,合灭火折子顺手把它扔在酥油灯旁,声色温柔地问。

      太上也知是自己做错在先,说话半点不敢语气生硬,惟怕把人彻底惹恼。

      李清赏拙劣地摆手否认,趿着鞋子坐回板子床,捏着手拘谨道:“没有躲着不见人,只是赶路有些累,想早点休息。”

      柴睢居高临下把她看,目光最后落在那光秃秃的手指间,心里一沉,似有若无的酸涩断续往喉咙处撞。

      太上此刻只觉阿照说得半点没错,暗地里的爱别人又看不着,那些看不着的爱意从来最算深情,也偏偏最不值钱。

      “駮神铜矿的事,你兄长的调查结果整理成证据上交大理寺,内容你也知,”柴睢站在板子床前,影子被酥油灯拉得很长很长,长得投到墙壁上一大截:

      “刘氏等势力之所以趁国内灾害,利用矿难煽动百姓发起暴乱,乃是因为他们与东厥签订契约走私铜,铜矿出事,他们赔付不起巨额违约金,于是为掩人耳目转移祸事,主导了民乱的爆发。”

      至九鼎易主,刘氏以新帝登基普天同庆为借口,改变了对东厥贸易的旧规定,给东厥让利四成以还债。

      这是近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阴谋,刘庭凑凭此成功与大望四柱相提并论也未尝不可,但现在问题是,皇帝柴篌致力于狡兔死走狗烹,而两条父子犬不愿如此被烹,皆要自谋生路,只是观点与方式产生了分歧。

      李清赏半低着头,无力地嗤笑了下,更像是对自己的讥讽:“是么,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要兄长与他众多部下付出生命的因果,这就是她一路以来所想要得到的真相,如此而已?

      达官贵人们要发邪财,出了意外,承担后果的却是底层老百姓,只有底层老百姓,达官贵人们搞得不好了只是一时损失些钱财,底层老百姓丢了性命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那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达官贵人眼里,人命好生不比钱贵重。

      面对李清赏状若波澜无惊的反应,柴睢用力闭了闭眼,稍往前挪近半点,试图挨得更近些:“刘毕阮想要换种方式继续投靠皇权,刘庭凑却已然将柴篌本性看透,你吸引去刘毕阮注意力,让刘庭凑不得不腾出精力约束儿子,柴篌暂时处于获胜局面,谢知方在这个局里,起推动作用。”

      “谢知方是你的人,皇帝怎会轻易相信他?”李清赏本不想管闲事,却又在听到这些后担心柴睢会被人骗。

      问完她后悔,心说世上谁都可能被骗,唯独太上皇王不可能被骗,她不骗别人才是好的。

      柴睢目光灼灼盯着李清赏,心中情绪难以名状:“柴篌并不是当真信任谢知方,只是比较之下有所信任而已。”

      皇帝篌量小性骄,孤身自宋地来此为帝,在深宫和汴京举目无亲,使得他不得不从难以信任的人中挑选相对可以信任的对象,何况谢知方是他自己从底层官员中找到的“璞玉良臣”。

      “希望你安然度过关关的难,”李清赏低声呢喃,衷心祝福,“你定会安然度过难关。”

      有这样多人相帮,定能遇关平安过,遇险化为夷。

      “对了,”她抢在柴睢前面补充,“明日面见圣太上,有些话你不要说漏嘴。”

      柴睢险些被气笑,抱胳膊往旁边一坐,想气又不敢真生气,别扭道:“是我设圈套骗你在先,你生气恼怒皆是情理之中,但我们好这件事并无半点掺假,你休想以此为借口蹬掉我。”

      说罢不觉突出重点,拍着大腿强调了声:“休想!”

      老旧的床板子因为她的坐下和拍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李清赏害怕床板真塌折,连忙站起来。

      “几个意思,”柴睢跟着起身,万般不解中再度看向她素净的手,依旧软糯的说话调子里委屈清晰可闻,“现在我是连坐都不配和你坐一起?”

      怎胡搅蛮缠起来了,李清赏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解释:“别误会,只是床板老旧,恐难承两人之重。”

      柴睢理所当然道:“所以跟我回去那边屋子睡,别在这儿睡到半夜床榻了,”

      说着,她尝试去牵李清赏的手,李清赏想躲,被她一把抓住:“你生气归生气,我也知事情严重到无法轻易翻篇,但你可以关上门跟我算账,要打要骂我都认,不兴这般动辄扯清关系,你同我的关系这辈子撇不清。”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李清赏试图挣开柴睢的手,未果,坦率地放弃挣扎,“你们所有人联手骗我,我认,谁让我是弱者一方呢,所以你没必要在骗了我又被我发现后,再拿出如此一副诚恳模样来道歉,好像骗人是万般无奈的不得已之举,如此被骗者若是生气,就显得何其得理不饶人。”

      大道理她都懂,一旦开口提起还是会倍感气愤。天地错勘贤愚便则枉做天地,柴睢骗她至此,还将她耍得团团转,岂能轻易将这厮放过。

      柴睢更加疑惑,不知为何道歉还会道出问题:“并没有不让你生气的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让我闹腾得过分,我明白,”李清赏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站在这里,和柴睢发生如此大的分歧,“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勋爵贵人,最不喜欢事情超出自己掌控,说实话,我父亲当官多年,也多少也有点这般习惯在身,我真心明白。”

      官·僚·之·者,牧于人上,久而久之,理所当然视世人为脚下蝼蚁。

      “……”柴睢压根没明白过来怎么就被扣上如此大个帽子,歪下头来试图和李清赏对上目光,“倘李舍没有出事,他现在应该擢拔了庆城守备军指挥使正职,你照旧做你的官门姑娘;倘李舍在平乱中不幸战亡,被朝廷追封,你此刻也该是同其它英烈遗属般,领着抚恤,过着或富裕或优渥,至少是平静的生活,而非如现在般处处小心谨慎,缩在自己厚重到恨不能与世隔绝的壳子里,警惕戒备着周围一切。”

      “或许吧,”李清赏垂眸看柴睢牵着自己的大手,话语已分辨不出真假,“或许我命该如此,所以这样也没甚么不好。”

      柴睢摇了下头,清澈眼眸里疼惜深浓:“我们不曾一起经历过生死之重的挑战,所以你会觉得我和你好只是因为有利可图,在发现被我欺骗后,你气愤,恼怒,然后开始怀疑,这些都很正常,我理解,只是不知你肯否给个机会,让我试着来打消你的疑虑?”

      坑李清赏入局虽是谢知方等几人干的“好事”,柴睢自觉因没有成功阻拦而也要承担责任。

      太上心里清楚,李清赏在经历了一路颠沛流离和生死考验后,于心中垒建起一座坚不可破的“安全壳”,她缩在里面自保,对壳子外的一切敏感而警惕。

      但柴睢想把李清赏从那个壳子里带出来,带到光明正大与鲜花盛开的地方来,过本就属于李清赏的生活,过那些她本该习以为常的平静生活,

      “……算了,”沉默片刻,李清赏摇下头,抬起脸看向柴睢眼睛,甚至安慰般拍了拍后者上臂,“算了,其实我也没甚么疑虑,你这样做有你这样做的道理,我理解,时晚,明日还要上山,赶紧些回去睡罢。”

      人呐,“知道事会发生”和“事情摆在眼前”完全属于两码事,知晓柴睢的圈套之后,她对接下来的北山之行,已无任何避暑游玩的闲情雅致。

      见李清赏拒绝得柔中带刚,柴睢大马金刀往板硬的床上坐了:“你不回去,我也睡这里,倘担心床板榻折,我睡地上也行,喊下面送来床被褥就好。”

      李清赏倍感无奈,不知柴睢为何要胡搅蛮缠,她生气亦或不生气,似乎都不管用,哪个知太上皇王在闹哪门子不对劲,非要在这里同她拌嘴。

      “休想把我同你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柴睢嘀咕着拍拍身边床铺,再问:“不是困么?睡不睡了!”

      似乎不管李清赏独自在内心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绕不开柴睢,李清赏终于感受到了柴睢曾为帝王给别人带来的麻烦。

      可是,做过皇帝了不起啊。

      李清赏拽住前皇帝胳膊,试图把人拉起来撵出去:“起开回你屋去,你走我立马就歇,堂堂太上皇王,有脸同平民百姓抢床躺乎。”

      李清赏连拉带拽,柴睢不仅没被拉起,反而往后一躺,把李清赏一并大力带跌下来,跌砸在她身上。

      “抢别人床固然不妥,孤抢自己夫人则谁也管不着,”柴睢两手搂紧,直接把人扣着动弹不得,在床板子吱扭扭声中软声求道:“床头吵架床尾和,床尾和不了就再调回床头去,我们吵架不隔夜好不好?”

      “我们没有吵架,你不要胡乱定义,快些松开我,”李清赏扭着身子想挣开身上禁锢,她越是挣扎,床板子吱扭扭响得越欢实,听得人莫名耳朵发热,一声低斥脱口而出,“柴讷之!”

      生气了。

      “是了,这才对味。”柴睢笑着松了手,旋即在彻底松手前翻身把人带倒,压在薄薄的褥子上。

      李清赏半点挣不动,狠狠瞪她:“你当真不怕我恼透么!”

      在李清赏肉眼可见的气愤中,柴睢解释道:“倘你当真一点气不生,那我才要真害怕,你既能被我闹生气,就说明对我并非没有喜欢,你尽管生气,我说了,打也好骂也罢,我都奉陪,只求你别推开我。”

      “哪有人脸皮似你这样厚的!”李清赏手打脚踢动不得,直想上牙咬,“骗我,利用我,把我当猴耍的团团转,末了还不准老子蹬了你,这相当于学庠逼夫子签保升学承诺书,升不够人数就让教书匠卷铺盖滚蛋,你是黑心肝的地主老财!”

      力量强弱对比之下,李清赏的咬人举动毫无威胁力,甚至还让柴睢觉得可爱。

      太上委屈道:“是谁说我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又是谁讲讨饭也要同我好呢,话语声声在耳,眨眼间就做不得半点数了么?果然女人的嘴,骗人得很。”

      李清赏愤恨道:“少来这套,别以为胡搅蛮缠一番我就会放过你,你们用谢知方骗我,让我误以为自己找到了能让兄长死亡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办法,成日里在你面前战战兢兢度日,唯恐被你发面端倪,被别人发现端倪,更唯恐把无辜的你牵扯进去,你倒是好,反手给我后背上来一刀,原来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老子恨不能让你在搓衣板上长跪不起呢!——笑甚么?不准笑!闭嘴!”

      柴睢笑得刹不住,李清赏越是张牙舞爪她越开心,越知所谓“蹬了她”并非真意。

      “谢知方之所以瞒着你,让你觉得上当受骗了,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你不信任我,”柴睢终于把李清赏深埋内心的思虑说出来,容不得李清赏再逃避,冷酷而尖锐,“你不想把我搅和进你的事里,可你会发现,从头到尾任何一个环节都避不开我。”

      “老实说罢,”柴睢有些忐忑问:“你内心里是不是,从没打算过同我长久走下去?”

      李清赏没有否认,她就这么看进柴睢眼睛,慢慢冷静下来,须臾,她笑了,甜美笑颜之下,终于露出了掩藏已久饱经风霜磋磨的灵魂:“我想开家小学堂,想念书的娃娃都能来念,升考不进高学府也不妨事,只要能明事理,辨是非,知荣辱,这就够了,你自幼长在朝堂风云中,过得了此般寡淡无味的生活?”

      她甚至不知自己凭甚么要让太上梁王殿下,来同她一起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她越是见识过梁园奢华,则越是想象不出锦衣华服的太上皇帝粗布大增裹生涯会是甚么样子。

      柴睢侧身躺下去,老旧床板子吱扭扭响:“我说过得,你不信则何如?我说过不得,你不信了,则又何如,我想我们现在不要在这里讨论这个,有些事,等明日上山,机缘到了,自会有结果。”

      山下雨夜湿冷,柴睢拉起薄被把人更裹抱紧些:“李清赏,睡罢。”

      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甚么话都不要说,也暂且甚么都不要想,安静地睡罢。

  • 作者有话要说:  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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