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夜霾飞灵

2、二

　　奥法归宿的纳萨拉，和通常人所知道的巫妖有点不一样。
　　首先，他生前是个皇帝，而且是这片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帝国的皇帝。美卡尔帝国的疆域无比辽阔，甚至连依靠魔法为通信和交通手段都没法完全置于统治之下而不得不放弃一部分领土。而纳萨拉从小接受帝王教育，并且在帝国的全盛时期即位，靠着优秀的治国措施被尊奉为“五贤帝”之一。他多才多艺，擅长音乐、舞蹈、绘画、诗歌等艺术，对建筑学和生物学也很有心得，尤其在哲学方面颇有专擅。他也是一位有经验的军队指挥官，在战略上眼光独到，几次平定阴谋分子的叛乱时都亲自率领军队，战斗在最危险的第一线。
　　在现在的人看来，一个人要同时会这么多东西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但美卡尔帝国时代皇族的平均寿命在三百年以上，光是成年就要一直等到六十七岁，也因此他们个个有着非人的才能。
　　其次，他是大魔法时代一个强大的法师。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人类的魔法成就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巨龙和精灵。而作为即使在那个时代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奥法师，纳萨拉在物质界近乎无敌，就算神祗的化身都不是他的对手，虽然要战胜也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于是，这就要说到最后一点了：
　　某次激战后，纳萨拉最信任的宰相趁着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把他关进了他自己刚修建好的坟墓里。皇帝在黑暗、无法逃脱的狭窄牢狱中被活活折磨了近一百年。他无法自杀，因为死亡只会让他的灵魂永生永世地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他差点发疯，最后靠着惊人的意志力保持住了自己头脑的清醒。但他被禁锢在这里，无论如何也没法逃脱。纳萨拉在无可选择之下走了最后一条路——他把自己转变成了一个巫妖。
　　帝国衰落后，魔法不断地退化，就这样过去了无数个日日月月。一直到二十年前，有四个冒险者来到美卡尔的巫帝们的埋骨之地：帝陵山。他们在机缘巧合下打破了囚禁纳萨拉的牢笼，放出了这名被关了一千八百多年的强大巫妖。
　　如果艾拉斯特敢于去询问昔日冒险队伍里的那位骑士，今天的王国首席骑士白鹫骑士团团长的话，那他就可以听到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魔法的监狱被打破的那一瞬间，停滞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时光在前皇帝的身上一掠而过。年轻、俊美的人类男子于刹那间衰老到极点，肌肤等软组织随之化为飞灰，只留下白森森的骨骼。纳萨拉放声狂笑，响彻整座山脉，为他终于能重获自由而兴奋不已。
　　鉴于以上这种不愉快的经历，这位巫妖与别的同类不太一样，他在地下被关得够久了，因此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帝陵山的上方建了一座开放式的浮空城，把整个巢穴搬到这个后来被称为奥法归宿的所在，然后按照巫妖们的惯例，一宅就是二十年。
　　以上的这些情况艾拉斯特•拉伊罗都不太清楚。不过就纳萨拉自己看来，他的脾气其实比其他的巫妖都要好得多。他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理智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顺便解决了死亡和年老体衰这两个干扰自己研究的小麻烦。这一行为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因为他至今仍保有当年坐在皇位上的理智和清醒。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心智，拒绝陷入疯狂之中，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不死生涯都没有被邪恶扭曲。
　　纳萨拉自觉头脑聪慧明晰，意志坚定如铜墙铁壁，但今天他头一次开始觉得，就算经历了一千八百年的牢狱之灾却没有发疯，自己也许并有没想像中的那么地坚强：
　　“他……经常一个人偷偷去安息之地吗？”
　　这话里意味深长，包涵了对白鹫骑士最大恶意的揣测和对死者的严重亵渎。正在牙关打颤努力对抗巫妖所带来寒意的培罗咏者奥拉塔想要狠狠瞪他一眼，但就算身为深受神恩眷顾的太阳神的牧师，一接触到那空洞的眼眶里针尖大小的刺目红色光点，他就觉得冷彻骨髓，好像被麻痹了一样动弹不得。
　　奥法归宿在二十年前一夜崛起，漂浮在帝陵山上空一千英尺处。这又是纳萨拉和别的巫妖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他的住所通风良好，光照十足，甚至比普通人的房间还要更加地通风和明亮，因为纳萨拉受够了狭隘黑暗的封闭地牢，他根本就没费心弄屋顶，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层透明的魔法力场。而且相对而言，奥法归宿里也没那么多的灰尘和蜘蛛网，这一方面是时间不够长，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它的巫妖主人有那么点不太寻常的洁癖。
　　可就算他和普通巫妖有再多的不同，纳萨拉仍然是个巫妖，有着巫妖应该具有的各种特征——除了更干净点以外。他既不能说是死去了，也不算是活着。负能量支撑着他早该腐朽的躯体，让这具白骨一切如常地活动、思考、施法、研究，经验各种事情，却无法体会到生者的任何感受。他可以说是不朽的，但这只是一种对死亡的消极逃避。纳萨拉早已成为了和活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他的周围寒意逼人，充满了古老坟墓中死亡衰败的气息，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感到打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感是普通人的神经根本无法承受住的。
　　不过很显然的是，在他面前站着的那个骑士并不能算在普通人里。事实上，他连正常人都不能算。
　　一定是因为这样没错。巫妖想着，不然实在没法解释他……他的这种……这种行为。
　　如果不是因为身为不死生物，纳萨拉现在一定已经打了好几个哆嗦了。关于那种行为，他不但不愿提到，连想都不敢去想。这不能全怪他。古往今来有无数的人转化为巫妖，但他们没一个会做好准备来面对他如今碰上的事情。这根本就超出了巫妖的能力范围。
　　“万物终结者在上，我真没想到死后还得应付这个。”
　　纳萨拉喃喃自语道，声音仿若远古空荡荡的墓室中棺材板毅然落下的回响声，沉闷而阴冷。他开始回忆帝国法典中有关亵渎尸体的六种判定和处置方法以分散注意力。但这没起到多大作用，他还是注意到了那个把他狠狠雷到的骑士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不对。巫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死生物不能被归到尸体这一类中去。就算是再变态的恋尸癖也不会去找一个不死生物来解决……打住！纳萨拉，不要再往下想了！
　　他用尽全力屏蔽掉耳边骑士的碎碎念，自顾自地举起左手，细细打量着自己在阳光下呈现出柔和的象牙白色的手骨。一千七百多年过去了，他身上的软组织抗不过时间漫长的摧残，没剩下什么。现在连接各块骨头之间关节的是负能量，一种和维持万物生长的正能量彻底相反的力量。姑且不论只剩下骨质的外表究竟有何吸引力，光是这种能量就应该能把活物们吓得退避三舍才对。除非对方就像他刚才所猜测的那样，平时喜欢偷偷摸摸跑去死者的安息之所，把烂到各种程度——甚至包括烂光了——的尸体挖出来这样那样一番……光是这样想像一下就足以令任何非邪恶阵营的生物，包括不死生物们不寒而栗了。
　　巫妖光滑的头骨转过来，空空如也的眼眶里，明亮的红色光点针一样刺向那位白鹫骑士团的成员。他已经在暗地里偷偷用法术刺探过好几次了，对方并没有说谎，他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那么，他说的都是实话？是说了部分的实话吗？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阴谋？
　　纳萨拉飞快地分析思索着，可不管怎样，只要一想到对方至少说了一部分实话，他那引以为傲的精明头脑就陷入了一种震慑状态，什么都想不出来。他是现存已知最强、最古老的法师没错，可就算那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一个变态到如此程度的人类。有一种很久没体会到的强烈冲动，驱使着他去用头撞墙，以爪子挠地……哦，不……
　　巫妖脸上的肌肉早已褪尽，不然他现在一定可以成功地摆出一个完美的囧之表情来发泄下他被雷得似魔似幻风中凌乱的心情。相比起眼前的这个来，死亡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古老魔法帝国的皇帝，千万军队的统帅，最强大的施法者低下头来，决定按照御宅一族的优良传统来对付这个问题：
　　“……你可以滚了。”
　　逃避是个很好的方法，尤其当你是个住在离地一千英尺高的浮空城上，挥挥手就可以把一堆人传送到远处的法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