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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一:高中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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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蒙还记得刚上高中那阵,她是如何重逢姚木莲的。对她来说是“重逢”,对姚木莲可不是。她时常有意识地紧盯那双圆眼睛,试图从中逼出一点旧识的情愫,但收效甚微。
全部都是她一个人的回忆。开学典礼中,全年级坐在只有吊顶风扇的旧礼堂听训,李怡蒙故意坐到了姚木莲身边,校领导发言完,全员大力鼓掌的间隙,她转过头看着她,又一次尝试。
姚木莲手上不停,被她看的有点心虚,只有硬着头皮问她:“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吗?”
李怡蒙从她懵懂的眼神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是真的不记得她了。她板着脸找了个借口:“你有卫生纸吗?能不能借我一张?”
鼓掌的啪啪声不停,姚木莲没有听清楚,凑近她:“你说什么?”
“有卫生纸吗?借我一张。”凑近的耳朵发着粉红色,很小巧可爱,李怡蒙还想她再靠的近些,并不提高音量。
姚木莲因此还是听岔了一个字,热情地大声回应:“卫生巾?我刚刚上厕所——用完啦!我帮你借——”话没说完,戛然而止。热烈的掌声已经停歇,她那句话在安静的礼堂里分外清晰。年轻的高中生之间,“卫生巾”足够成为不正经的笑料了,男孩子们已经吃吃笑了起来,女孩子们虽然不好意思,仍有窃笑声,典礼主持人在台上喊着肃静。
“是卫生纸,我都听见了。”挨着姚木莲坐的另一个女生翻了个白眼,已经断定了姚木莲是在哗众取宠。殷勤地把整包纸巾都送到李怡蒙手里:“不用还啦,我还有一包。”
李怡蒙道了声谢,冷静地把纸巾展开印在汗湿的额头上,有意识的挡住那边男生投来的好奇的视线。那双粉色的小耳朵窘迫地随主人耷拉着,一直到典礼结束都没再抬起来过。还是那个唐突的人呐,她在心里想。
其实是姚木莲前段时间游泳导致耳朵进水,得了中耳炎,听力受了影响。
“我看你不是耳朵进水,是脑袋进水了!”
也是那天,李怡蒙中午在食堂吃饭,听到邻桌一个女声这样数落道。她似有所感,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坐姚木莲对面的数落她的女生很漂亮,看穿着打扮像艺术特长生,教训人的时候习惯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敲铁餐盘,看得人很心烦。李怡蒙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专心听她们两人的谈话,等她意识到这种听壁角的猥琐行为,自己都很惊讶。
姚木莲讨好地笑:“苏苏你就别骂我了,今天我被别人笑的还不够吗,作为朋友你能不能安慰安慰我?”李怡蒙于是知道,原来她撒娇是这样子。
被叫做“苏苏”的女孩子冷笑一声,终于不再用筷子敲餐盘,她们一看就是老朋友了,说话一点不客气:“我安慰你?你现在这个听力听得见吗?”
姚木莲一点不生气,脸上笑呵呵的,李怡蒙觉得她很可爱。苏苏却一下炸毛,凶巴巴地说:“你还笑!我刚刚说的你什么你一点没听见对不对!”
姚木莲依然很沉着,李怡蒙猜苏苏八成说对了。她安抚朋友的举动也超可爱,把自己餐盘里的炸鱼都放到对方盘子里去,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显露出厨师的天分,在饭厅里打的菜都是当天最好吃的。苏苏受了恩惠,果然嘴上就软了许多。
李怡蒙当时还不知道姚木莲耳朵是生了病,只从她们的话里得知姚木莲听力不好了,心下有些黯然,之后每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都讲得超大声,很长的一段时间,姚木莲都有点怕李怡蒙,因为觉得她太凶了。
姚木莲以为她们只是高中同学,但其实她们初中也是同一所学校,只不过她认不出李怡蒙了而已。也是情有可原,李怡蒙和初中时期太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她处于叛逆期,又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性向,整个人都充满了戾气。父母工作忙,没有时间管她,她在外婆所在的城市上了两年初中,第三年转走了,换到了这所重点高中的初中部读书,接着顺利升上本部。她从来没想过还能遇见初中同学,而且这同学还是姚木莲,因为她记得她的成绩即使是在那个破烂初中也是不很好的,总不可能是考上来,一定是走了别的门路。
李怡蒙初中的时候剪寸头、染发、打洞、抽烟,独来独往,不良学生的行径她基本都做过。到高中,她已经顺利度过了自己的中二期,黑头发留长,梳着乖巧的刘海儿,耳洞已经长合,牙齿雪白,连手指都散发着清新的皂香,除了还是性格冷淡,任谁看都无法和她初中时候的模样联系在一起。她了解这些原因,还是无法原谅姚木莲的迟钝,由于少年人的骄傲,她不可能主动坦白,想等着那个人自己发现,但她很快意识到要等到那个漂亮的笨脑瓜开窍,她还是不抱期望为妙。
李怡蒙还记得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让两两分组做仰卧起坐,她使了些小伎俩,成功和姚木莲分到了一组。她傻傻的,笨拙地屈膝跪下压住她的脚背,软软的手握着她的脚脖子。她们不很熟悉,姚木莲不敢贸然搭话,李怡蒙心中有气,沉默着连续做了三十个,她每个动作都十分标准,除了起来时离同伴的脸太近了之外。
姚木莲有时看她,有时不敢看她,看她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鼻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在看什么?”她心里其实很高兴,表面仍做出对她凶巴巴的专属表情。
“没,没有什么。”她吓得一缩,目光移开了。
“告诉我。”她沉声说,说话的时候仍然在做着仰卧起坐,气息很沉稳,腰上像装了弹簧,坐起的时候带起了风,吹动了她耳边的碎发。
“我······我只是在看你的鼻子。没想到还有人会长这样的鼻子。”她小小声说。
她隐隐生了期待,但还是冷冷地问:“谁还长这样的鼻子?”
她的鼻子的确长得很有特点,又挺又直,女生中少有的英气,侧面看鼻梁上有一个突起的小疙瘩,是她的标志。只要有心,她一定能想起来是谁。仰卧起坐都没让她加快的心跳,此时在雀跃的前奏。
姚木莲的眼光飘忽了一下,慢慢说:“······刘亦菲。”
干!她在心里骂,脸上表情更不好了,死气沉沉的,运动也不再做了。
她柔柔地提醒:“42个。老师计时还没完,你不再做了吗?再来八个就可以拿满分了。”
满分去他妈。她咧咧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累了,做不动了。”
姚木莲想说话,但最后什么也没说,频频偷眼看她,她装作看不见。到了互换位置的时候,她的气场依然冷厉,抓着姚木莲皮肉细嫩的脚踝,好像要把它们弄断。
她只能出声哀求:“李,李同学,你能不能轻点,这样抓着我,我使不上力气。”才让她稍稍出了点胸中闷气。
体育老师正好经过,听见了,指导说:“腿上不要用力,要用腹部的力量带动身体。李同学动作没有问题,继续做。”鼓励一样吹了声哨子。李怡蒙心中快意,看着她在软垫上挣扎,最后只做了十个,甚至没有及格。
李怡蒙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姚木莲还记不记得自己,如果换成其他人,她都无所谓,只是对她总有期待,期待里又生出埋怨。她知道其实这样对姚木莲并不公平,她或许并不想记起初中时候的事,在李怡蒙有限的印象里,那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李怡蒙自己变化大,姚木莲又何尝不是呢。她现在比起初中时更漂亮了,性子要外放许多,李怡蒙还记得她初中时候的样子,因为发育比一般女生要早,总是缺乏自信,一点小小的事情就会引来男生的议论,女生的恶言。男生们在校服里揣上两个苹果模仿她奔跑时胸脯抖动的样子;女生们把红墨水打翻在她椅子下面,讽刺她来了初潮。李怡蒙那个时候有自己要烦心的事情,只是冷眼旁观,认定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怯懦的女孩子,还不知她娇弱的外表下原来有颗莽撞的勇敢的心。
当时班上还有另一个女同学也受欺负,比姚木莲遭受的要严重的多。李怡蒙只记得那是一个胖胖的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一直默默忍受,存在感很低。直到有人把午饭的剩菜倒进她的书包里,弄坏了她的椅子,害她一坐下就摔跤,她忍不住委屈,终于在教室里狂哭起来,没有人上前安慰,都看她的笑话。李怡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睡觉,听见了哭声,用课本把头蒙起来。
她睡不着,哭声和窃笑声听得她发烦,差一点就要起身制止,却突然听见有椅子拖动的声音,一个人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跑到了哭声的所在地。
她半睁起眼睛,看见一个娇小的女生挡在痛哭的同学面前,喊了好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这起恶作剧的主导者:“······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太过分了!我要去告诉老师!”
她奔跑过后的喘息带起胸口的起伏,女生们不屑,男生们吹口哨,姚木莲装作没听见,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高,把哭泣的女孩拉了起来,狠狠瞪走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男生,让她坐到完好的椅子上。那个女生一下子有了依靠,哭得都哆嗦了,用胖胖的手臂绝望地抱住她。
她细声细气地安慰:“咱们不理他们,一会有老师收拾他们。你不要哭啦,越哭他们越高兴。这个菜油能洗干净的,我之前的书包就是这样······你先坐这张椅子吧,我一会去隔壁空教室再搬一个来······”
罪魁祸首之一的男生面子上过不去,冷声威胁:“姚木莲关你什么事?是不是有病?你现在最好回自己位置上去,否则我连你一块收拾。”
她梗着脖子:“怎么不关我事?英雄救美知不知道?亏你还是个男生,就知道欺负女孩子,你要敢就来收拾我!我才不怕!”
她气焰太盛,唬了那个男生一跳。那个男生失了气势,只能嘴上挖苦:“救美?美?她?死肥猪!”
“你就好看了?我就觉得佳佳美!眼睛超像王祖贤!你们不喜欢她,不代表没人喜欢!”
男生□□:“难道你喜欢她?原来你丫是个同性恋,真恶心。”接着在教室里像口号一样喊起来,“姚木莲喜欢孟夕佳,姚木莲喜欢孟夕佳,姚木莲是个同性恋!姚木莲是个同性恋!”谁都能听出来姚木莲的话不是那个意思,但他有意曲解她的话,要让她难堪。李怡蒙在后排完全坐直了身体,目光阴冷地盯着那个男生。
教室里一些人发出了哄笑声,姚木莲的脸都涨红了,但她并没有退缩,反而更大声地对吼回去:“同性恋有什么好笑的!就算我是同性恋又怎么了!我从今天起就是同性恋,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男生,我们女生都恨不得自己是同性恋!”
她说这话有一点没有底气,但脊背仍然挺得直直的。她的话只引来一阵嘘声,但李怡蒙在角落看着她,不自觉地微笑了,她记了那个场景和那个女孩子正气凛然的话很久很久,久到她们再相逢,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却不记得她了。
她初中用的她的另一个名字,韩一蒙。韩是她母亲的姓,她爸爸是入赘,韩一蒙是原本给她起的名字,后来她爸爸发达了,才给她改成了现在这个。她不止一次在有姚木莲的场合提到自己的母亲姓韩,她只是一脸困惑无知,惹得她在心里叹气。
她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姚木莲,她那时十七岁,认清了自己有颗想和人谈恋爱的心,思来想去,人选只有那一个。她知道那句打在她心上的狂言不过是她一时情急,做不得真,她不能再往下一步了,她们不会有结局,那个人和她不一样,她是直的。
李怡蒙从同学那里得知,姚木莲喜欢上了年级里一个高高瘦瘦的斯文男生,给他写了情书,事情闹得很大。她有些时候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其实内心一直都还是又虎又直,李怡蒙很羡慕那个男生,渐渐藏不住心里恶毒的嫉妒。因此当那个男生站在她面前求爱,她向身边人再三确认:“之前贴吧上有女生当众表白的那个,就是他吧?”
得到了肯定的结果,她忍不住冒着酸气,在男生“愿意当我女朋友吗”的问句中,矜贵地点了点头。
她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除了她的爱情。她受不了自己卑微地嫉妒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幸福,不如让那个人把同样的心情投射到自己身上,谁叫她是受不了委屈的人。
她以女朋友的名义从那个男生手里拿到了姚木莲写的情书,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希望是写给自己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抄来:“我的快乐即是爱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愿不愿待我好则非我所愿计及。”她多聪明,好像写的是她心里的句子,她倒是没有受委屈,但却更卑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