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四月生

1、第 1 章

　　周助轻声唤醒我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阳光透过太阳镜变成了茶色，一点一点蓄满了眼眶，好像有温热的东西要流下来。

　　清爽的风吹乱了他柔软的头发，我伸出手去想要帮他理，但是风太大，我只能感到他的头发飞扬在我指间。然后周助把我揽入怀里，吻着我的额头说没关系。

　　碧蓝的海浪，金色的沙滩，滚烫的阳光，身材火辣的泳装美女，有古铜色皮肤的沙滩男孩，垒着沙堡嬉闹的孩子，冰凉的碳酸汽水和冰淇淋……眼前的一切就像所有旅游杂志介绍的一样，美丽洁净得不真实。周助打开车门，迈步的时候我感到细密的沙漫过我的布鞋。

　　喜欢吗？周助问我，手臂搭在我肩上，温暖而自然。

　　那我们看过房子就来晒太阳，周助戴上太阳镜，但是我依旧知道他在微笑。

　　房子很漂亮，周助为我准备的房间有明亮的落地窗户，可以看到整片湛蓝的海，阳光和风汩汩灌进来，头发打在脸上感到疼痛。周助举起相机拍把这些下来，他说他喜欢我头发飞舞的摸样。他还在木地板上铺了厚厚的毯子，他告诉我我可以用任何我喜欢的姿势在这里写东西。

　　其实从很早之前，我就不再了写作了。

　　周助的工作室在楼下，未来的两个月他大概又要废寝忘食了，没日没夜地浸在暗室里，我总是觉得那些阴暗会让他的皮肤更加白，我不喜欢他从暗室里出来的样子。他新影展的主题叫“The deep blue"，我觉得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名字，仿佛最深处的海底，阳光照不到的神秘所在。

　　然后我就躺在地板上，听着周助的脚步声，好像在梦里一般，恍惚，飘渺。我感觉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没有区别，都像在半睡半醒之间，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是那些没有成功带走我的安眠药在我身体里生根，侵入了我的中枢神经一样。我没有悲伤，愤怒，快乐……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甚至包括我曾经沉溺其中的，周助的眼眸。

　　当我那天从医院里醒来看到《著名摄影师不二周助女友自杀未遂》这样的标题时，居然没有任何感觉，就像现在我注视着手腕上蚯蚓那样扭曲丑陋的伤疤一样。

　　周助说我会好起来的，他总是温柔的亲吻我的脸颊，好像那温热的呼吸可以把我融化掉。我开始没有理由地掉头发，流眼泪，尽管我没有营养问题也不伤悲，我有时候看着他再看看我自己，会羞耻的低下头去。我想我的生命是不是已经结束了，这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后来我不知道医生对周助说了什么，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海边是适合恢复的地方，周助告诉我。

　　我听见自己血液循环流动的声音，要不然，就是海的声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会做同一个梦，很大很大的风，我站在很高很高的楼顶上，头发和裙摆拼命地飞舞。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脚下熠熠发光，有纷杂的街道，林立的高楼，焦躁的车流和人群，我纵身跳下去，耳际生风，好像在飞翔，

　　但这次不是飞翔的感觉，仿佛跌入深沉的水中，缓慢的下沉，大片的冰凉涌进眼鼻口耳，窒息一般。迷离斑驳的色彩变为纯粹的湛蓝，包裹了全身，刺进了骨髓。突然有人环住了我的肩，凛冽的寒气从苍白瘦削的双手传来，她水藻般的头发在隔在我和她之间，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随着水的波动袭来：你为什么不快乐？

　　我想挣脱但挣脱不开，水底陌生的女子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脸，纠缠的抚摸似乎要把我吞噬。我想尖叫但发不出声音，似乎是海水的苦咸液体一直涌进口中，突然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看到窗外安静的海，柔软的波浪拍打海滩，有贝壳和滚圆的石子散落。那样安详，就像母体，像子宫，在孕育着什么。

　　我小的时候在海边长大，和其他孩子一样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跑来跑去，那时天蓝得无法想象，海滩上石头的背面总有小虾小蟹。我总是在跑累了之后就睡在中庭的椅子上，我爸爸有很固定的工作，妈妈温柔贤惠，但我那时候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不喜欢说话，在人多的地方会显得不自然，只愿意一个人坐着，对付自己莫名的小悲哀。

　　然后我就渐渐变成更加安静少语的女孩子，在所有的课上都一刻不停地写东西。大家开始称赞我美丽的文字，我的名字变成铅字出现在那些封面素雅清淡的杂志上，然后就有出版社联系我把网络上的涂鸦变成书册，很多女孩子都用类似仰望的目光望向我，用很小心的语气和我说话。后来我遇到很多男孩子，漂亮的朴实的能干的富有的，很多很多，最后我遇到了周助，那么呵护我顺从我的男孩子。但是像小时候一样，我总是不快乐，我想我要的更多，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什么。

　　于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写的那些字变得一文不值了，我对着电脑不声不响的流眼泪，整天整天不吃不喝。最后我躺在蓄满水的浴缸里，吞下安眠药，用刀片在手臂上划下去，认真的微笑着看一道一道伤痕里鲜红的血渗出来，慢慢睡过去，不理会周助的叮咛和花白头发的父母的嘱咐。

　　周助从楼下冲上来，小心翼翼的问我怎么了。我摇头，然后把头埋进他怀里。我贪恋这样的时光，贪恋周助把我捧在手心里疼惜着的每个细节，他总温柔得让我不忍心在他怀里呆太久。都不记得上次我们争吵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时周助无奈的问我，十三，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

　　为什么总是不快乐？

　　月光下，我看到周助的棉质睡衣上有水痕，但我这次没有流泪。突然觉得那个梦境好真实，真实得可怕。

　　第二天清早和周助去海边，我赤着脚把鞋子提在手里，沙子很凉，在脚趾间划过痒痒的感觉。有想要奔跑的感觉，于是双腿就开始放任的动起来，有沙打在脚踝上，我不去理会，周助远远的落在后面，我也不去理会。

　　耳边忽然传来很悠远的声音，轻盈凄凉，如泣如诉。仿佛来自海洋的来自深处，带着潮湿的喘息，像是吟唱，又像是抽泣或者□□ ，里面的忧郁愤怒直刺心底，毛骨悚然。

　　风停了，浪静了，周助也不见了，黎明的天空和海洋，混沌的交融在一起，令人绝望的冰冷颜色。眼里是一片荒芜的空旷，只有我自己起伏的呼吸和海上荡漾的波澜。

　　我看到沙滩上一行脚印慢慢向自己移近，清晰的脚印次第出现在湿润的沙上，真真切切。我知道空气里那个我看不到的东西正在靠近我，我可以感受它的气息，腥涩如海水的感觉。尖叫被巨大的恐惧堵塞在喉头，我能做到的，只有默默发抖。

　　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蓦得回过头去，不住的寒战。

　　小姐，你怎么了？身后是一个高挑的陌生男子，他有一张俊秀的脸和漂亮的眼睛，眼神里有疑问和担忧。

　　我想把莫名其妙的声音和脚印告诉他，但是耳边却只剩下我自己夸张的呼吸声，一浪接一浪的海水掩盖了脚印，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

　　这里不可以随便去的，他皱了皱眉，好像这片海，有什么神秘的禁忌。

　　我男朋友还在……我四处张望，海风骤然掀起我的头发，有细碎的发梢扫过眼睛，微微发痛。浪花因汹涌而变得雪白，远处的海面则被盘踞而来乌云染成同样沉闷的暗色，空旷的沙滩，嶙峋的礁石，没有周助的影子。

　　我来的时候就只有你自己啊，那男子一把抓起我的手，快走吧，起风了，这里不安全。

　　和在海边遇到的男孩子告别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雨，突然袭来的暴雨。雨声大得让我听不清他最后说了句什么，然后整他个人就消失在我被雨幕砸得支离破碎的视野里。

　　那个男生叫浅川浩，本地人。他告诉我，那片海是有诡异的，前年夏天，有一个女孩子从这里走下去，再也没有上来。

　　雨滴敲打着玻璃，就像是整片愤怒的海要从那里冲进来，空气里全是海的味道。房子在瞬间像是变成了飘摇的船，带我驶向葬身海底的宿命。

　　我疯狂地拉上了所有的窗帘，房间里不多的陈设被我撞得七零八落，隐约听见玻璃碎裂的声响，看不清的满地障碍几次让我险些跌倒，那些要把一切都劈成两半的闪电被隔在外面，但是隆隆的雷声还是不断灌进来。

　　我蜷缩在墙角声嘶力竭地大喊周助的名字，但是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窗外的风雨交加里细若游丝。

　　暗室的门开了，周助从里面走出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我想我知道他心疼的表情。

　　十三，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天气转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浅川浩，他在沙滩上卖汽水，穿着很鲜艳的的衬衫，忙的不亦乐乎。不断有游客走过来，点一些看起来漂亮又清爽的饮料。

　　日暮小姐，你脸色不太好啊，浅川有些担心地说。我朝他笑笑，说没关系只是没睡好。

　　如果每天夜里都能感受到来自海底的凄寒，都能感受到诡异冰冷的抚摸，都能听见持久不绝的飘渺声音，谁都会睡不好。

　　浅川君，我想……你能告诉我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我咬着吸管，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出我的问题。但是我还是看到他的手还是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笑说，你怎么有兴趣问这个。

　　在浅川的叙述中我知道了那个女孩子叫小林玥，有漂亮的头发和眼睛，喜欢穿着白色的棉裙，喜欢画画，笑起来像淡淡的海风。她一直读当地最好的学校，有父母亲戚的宠溺，有好多喜欢她的男孩子，没有人知道她有什么不满足，有什么不快乐可以让她义无反顾的离开。但是她的确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之后，她出事的海滩就变得神秘而诡异，骤然降临的暴雨还有遭遇意外的游人让她在神乎其神的各种传闻里变成了狰狞可怖的厉鬼，没有人在记得起当年她是如何让安静的在海边写生。

　　尽管他用的都是美好的字眼，尽管我穿着长袖的外套，头顶有强烈的阳光，但我还是感觉冷。

　　你说，好端端的为什么死呢？浅川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下意识的抚摸手臂上的伤疤，远处的海面起伏壮阔。

　　我想起在医院里醒过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在机器的滴滴声里我听见母亲哭泣，十三，好端端的你为什要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感到小林玥无处不在。我读书，我休息，我吃饭，我发呆……无论何时都会感受到深海冰凌般锐利彻骨的目光，如影随形。那只我看不见的手，总在我背后严阵以待，随时随地准备把我拖进深深地海底，和她相依相伴，永不见天日。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周助的体贴，几乎是比以往加倍的无微不至，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只要我稍稍有一点不安，他就会恰到好处的出现在我身边，给我温暖。

　　我给周助讲小林玥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我是个被诅咒的人，诅咒来自海底深处的小林玥，我是和她一样的人，我们贪婪，挥霍过时光，践踏过美好，我们不配拥有幸福，我逃不开和她一样的命运。

　　我结结实实的感到有一个陌生的灵魂缠在自己身上，钻进自己心底，那些寒冷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内心的纠缠。她的脸贴近我，有镜像般的错觉。

　　有好多次梦里我看到一个白裙的女子，走进澎湃的海浪里头也不回，我大喊着追过去，她回头，是我自己的脸。

　　惊醒时周助就在我身边，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没事没事，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不再让我吃安眠药，他读书给我听，念格林童话，念小王子，念他从杂志上看到的杂七杂八的文章；他和我说话，讲他的小时候和姐姐弟弟的故事，讲他以前练网球的时光，讲我们恋爱的零星琐事……

　　我感觉他的声音渐渐盖过了不息的海潮和脑海里隐约的□□。有的时候，真的就在他的喋喋不休中，就睡着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昏昏沉沉中消逝，最初的恐惧也变得模糊了。

　　当地警方的警员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醒来，梦里没有以往的惊恐和冰冷，只有一片宁静的海，月光下有柔和的波澜。

　　你是日暮十三小姐吗，我们找到一具尸体，似乎是与你同来度假的不二周助先生，希望你尽快来确认。

　　瞬间天旋地转。

　　恍惚中我记得刚到这里的第二天清晨，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边，周助在我身后大喊，十三，十三，有危险快跑……然后慢慢就没了声音。

　　恍惚中我记得许多天来他一直哄着我吃饭，自己粒米不进，许多天来他一直看着我睡觉，自己彻夜不眠。

　　恍惚中我记得他的手一直是冰凉的，我把滚烫的流泪的脸贴上去会觉得很舒服。

　　恍惚中我扶着墙一路来到他工作的暗室，推开门，里面空空荡荡。我顺着门口狭窄的光亮，看到一本整齐的相册，上面有一封信，是我熟悉的字体。

　　他的笔迹依旧：十三，不要怀疑，不要害怕，你看到的都是真的，我在你身边，不论生死，一直都在。即使以后你感觉不到我了，我也不会离开。没有海妖，只有心魔，你或者小林玥都不应该受到惩罚，你们都是该获得幸福的，小林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但你还可以把握。希望你学会享受快乐，希望你寻找幸福，希望你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我希望，我想小林也不想你重蹈覆辙。没有了我，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呢。落款是，在天堂爱你的周助。

　　相册里全是我的照片，从襁褓里到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他抓拍的那张，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但我知道他会很耐心地从我的亲友那里一张一张的讨来，然后用他修长的手指用心的一张一张的贴好。相册的扉页上写着，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的颜色，The Deep Blue。

　　我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离开的时候天气晴好，沙滩上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人群，鲜艳的太阳伞和泳衣反射着阳光，海水轻抚着孩子们的脚丫。

　　远处的那片蓝，沉沉的，颜色像我和小林的梦想，还有周助的眼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