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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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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熠上高中时,遇见了令他一生难忘的一个人。
该说幸还是不幸,那人是他的班主任,也是他的物理老师。两人仅仅相差了七岁,因为老师实在是位难得的青年才俊,本科刚毕业就被录用到这里来教书了,如今已经有四年的时间。
那名老师姓卫,叫做卫城。
他写得一手好字,说起话来清淡和煦,板书永远工整漂亮得如同一幅画作。
听说他是全国顶尖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本来应该去研究院工作的,不知为何却落脚于这座很少人提及的二线城市,进入这所比市重点高中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小学校,对着一张张或烦或腻的脸,不厌其烦地反复教授这些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熟稔于心的基础物理。
整整高中三年,罗熠看着卫城逐步地成长起来,从一个面对打架学生束手无策的新老师,变成了对班上每个孩子家庭环境如数家珍的成熟男人。
尤其到了罗熠高三这年,身为毕业班物理老师的卫城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他身上没有任何为提高升学率着急拼命的劲头,只有恒定的淡定和从容。高三学生普遍焦虑,情绪化严重,在课堂上顶撞、发泄、甚至成绩明显下滑,但这些都不会招致卫城的冷脸,反而会在课后私下里得到一通不疾不徐的鼓励。
除此之外罗熠还发现,卫老师的兴趣爱好也很特别。
考虑到他令人望而生畏的优异背景,如今偏安一隅却从不抱怨的卫城乍看上去似乎很安于现状。但与他同住在学校教工宿舍的老师们则表示,经常能看到他抱着各种厚重的物理学研究书刊进进出出,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学术界的前沿材料,随便翻开一本难度都令人咋舌。
学生们从别的课任老师那里听说这件事后,对卫老师更加崇拜了,卫城就是他们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源。
他在这所学校里声名远扬,有时别班的学生压力大得无法面对,甚至会偷偷跑过来扒着窗户听他讲课,讲了什么内容并不重要,但他讲课时安定的气质总会让学生们偷偷红了眼眶。
整个高三只有一个班级对班主任毫无怨言,甚至每天想方设法地维护他。
在为数不多的体育课上,他们站在操场上,带着自豪的神情远远指着教学楼走廊上匆匆掠过的某个身影。
——看,那个就是我们卫老师。
罗熠又一次在梦中喊着卫城的名字惊醒过来。
每次醒来都是一身黏糊糊的汗,最开始他会觉得惊恐,可次数多了便习以为常。
只是他仍然不敢往自己的□□处看,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害怕这么一看就从此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卫城,卫城。
他只能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真好听啊,就跟他老师的为人一样,简练,单纯,像一座孑孑独立的城池。
有时不经意从旁一瞥,又恍然看见了一潭早春才有的清澈池水,轻易便能见底。如果有人故意要将池水弄浑,那罗熠很可能是会扑上去拼命的。
他想起同学们在给卫老师的集体生日贺卡里写下的话:卫老师不只是座灯塔,更是一种信仰。
卫城也是罗熠的信仰,私下里的、隐秘的、无法和任何人诉说的信仰。
*
一个这样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在学校里当然越过越好。
他来到这里四年,每一年都被评为优秀班主任,连校长也对他高看一眼。
所有的学生都认为,卫老师会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城市里,这样籍籍无名地生活下去,做他们一辈子平凡的领路人。毕业以后回来探望他,犹如获得一场无声的洗礼。
直到突然某一天,罗熠发现这座灯塔变暗了。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亲眼见证了卫城的崩塌,剧烈心跳传遍全身,仿佛望见一个可怕的凶兆。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
那原本是一个倦意上涌的安然下午,阳光很好,烤得人暖烘烘的。
一辆抢眼的豪车直直开进了学校,停稳后车上的男人走下来,目不斜视地进了校长室。
半小时后,正在办公室里给学生们讲习题的卫城忽然收到校长的电话,让他上楼一趟。
卫城不明所以地去了。
学生们沮丧地拿着题目散开,而罗熠出于好奇,悄悄跟在了卫城身后。
他躲在校长室半掩着的门外偷偷向里张望。
“这是我们学校的新赞助人,唐先生,以前是从大名鼎鼎的A大毕业的,双学位持有者,在国外生活了几年。如今荣誉归国,刚刚给我们学校无条件捐赠了两栋新校舍和一座图书馆,正式成为了校董事会的一员。”
校长面目慈祥地对卫城介绍道。
继而又转过身,用欣慰欢快的语调对男人道:“唐先生您看,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卫城。卫老师是我们学校年轻老师中的佼佼者,也是以前和您同届毕业于A大的优秀学生之一……您还记得他吗?”
“卫城?这个名字我听着倒有点耳熟。”
男人作出思考的神情。
然后微微侧身,朝卫城伸出了手。
“唐策。”
“……”
卫城沉默不语,半天没有动弹。
罗熠透过门缝瞥见了他突然发白的指尖。
直到校长催促地推了推他,他才缓缓地伸出手来。
神情僵硬麻木,脸上看不到半点血色。
“好久不见……唐先生。”
罗熠没等多久,就见到卫城从校长室里走出来,脚步很快,神色有些古怪。
他愣了愣躲到一旁,卫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罗熠又匆匆忙忙地跟了过去。
他看到他的老师勉强用洗手台撑住身体,攥着手机打电话,瘦长的指尖绷得发白,整个人像刚从水里走出来一样,冷汗淋漓。
“他还回来做什么……”卫城对着话筒低语,沙哑的声音辨不清情绪:“都四年了……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我。”
罗熠紧张地躲在门后,两眼透过门缝紧紧地盯着卫城。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通电话里藏着卫老师隐瞒多年的秘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卫城沉默许久后道:“陈医生,这周末我们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嗯,还有见面的事……请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
唐策从那所学校出来之后,头也不回地坐进校门口停放的车里,通体漆黑的凯迪拉克,他的车品这几年一直没有变过。
校长带领着一群学校领导在校门口站成一排恭送他,唐策随意地挥了挥手,就踩下油门直冲了出去。
电话恰在此时响起,打来的人消息灵通,一张口就是兴师问罪的语气:“唐少这么些年才回国,神神秘秘的,没想到第一件事竟是出门撒钱,这是把我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倒不至于。”唐策稍一停顿,道:“应父辈之命,代表唐家支援地方建设罢了。要不下次我叫上你们一起,大家均摊一下劫富济贫。”
“算了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们就不掺合了。”
电话那头噗的一声,感慨道:“如今唐家在国内的名声可谓如日中天,连媒体都争相讨好,爆出这种新闻那更是如虎添翼,利于营造正面的公众形象。可我们呢,我们这些俗称‘恶贯满盈’的家族企业,小辈的连投资几栋房产都能招黑,偶尔做点举手之劳的好事,立刻被网友污蔑为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你说同是形象工程怎么结果就差这么多呢?这世界真是很不讲道理啊!……”
唐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总之都怪这个资本社会,只有资本家有地位!”
对方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话说回来,你父亲和叶伯伯我也很久没见了,他们现在如何了?”
唐家现任当家人的八卦在媒体面前遮掩了一辈子,早就盖不住了。
国内人人都知道唐氏集团董事长和一位姓叶的富家子弟有染,自青年时期两人就开始暧昧不清,但各自都没有传出婚讯,等到中年之后倒是公开承认了对方的身份。面对媒体的围追堵截,直接把一张烫了金字的结婚证甩给了所有人:“都在上面,自己看去。”
自那之后主流媒体的嘴就被堵得死死的,唐家暗中下了警告,不允许再进行任何相关报道。只是坊间不停地传出一些小道消息,谣言不止争论不休。
不少人质疑唐董事长的儿子究竟什么来历,有人说是唐当家未婚生子,也有人猜测唐少根本就是试管婴儿。
无数的谣言还是如纸片一样到处乱飞。
不过唐家相承十几代,积威深厚权重望崇,尤其近几代的当家人都在金融领域大有作为,普通人根本难以望其项背。以至于任何八卦写出来都会招致网友们异口同声的评论: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唐策望着前方快速移动的车流,漫不经心地道:“清者自清,他们的事情我一贯不插手。”
电话那头长叹一声。
“八卦只是一方面。你不在的这几年,听说唐家内部持续动荡,外界虽然不了解始末,但总有人怀疑你父亲的权力已经遭人架空,在董事会内部失去了话语权,连股东大会上都有人公然挑衅逼他退位……诶唐少,这事是真的吗?”
“……”
见唐策没有吭声,对方的口气越发神秘:“还有你知道圈内私底下怎么议论的吗?都说唐氏当家年迈力衰朝不保夕,唯一的正牌子嗣留居国外撒手不管,唐家只能一边以乐善好施来安抚民众,一边筹划内部洗牌危在旦夕……我靠!简直电视剧一样的情节!听得我都快傻了!”
“……”
“唐少,发表一下意见嘛!唐家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啊?”
唐策缓缓吐出一口气。
后视镜中映出他冷漠的脸,看不出多少情绪。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终于开口,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我在哪里,唐家的未来就在哪里。吩咐下去,以后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议论,唐家哪怕是作威作福,也一个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