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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漳水悠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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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悠悠,岁月流转,转眼竟是十五载春秋。曾经少年已为人父,妙龄少女子孙成群。不变的唯有冀豫两州连年征战,烽烟十载,天子难平。交战地首当其冲,便是两州接壤的邺城。
“张伯伯,您倒是再讲讲啊。豫州军为何总是来犯我邺城?!这帮坏蛋,叫河伯收了他们!”
白胡子老头捋了捋络腮胡须,轻摇蒲扇,无奈笑道:“你这小丫头,气性倒不小!今日净追着我老汉听故事,你大舅母叫你绣的手帕可绣好了?”
小姑娘摇摇头撒娇道:“张伯伯,您可不许向大舅母告状。为何女子不得外出,整日家中作女红。鸳鸯那么难绣,我都快闷死了!”说着眼睛滴溜一转,计上心头,“后日不是河伯的祭礼么?大舅母总要允许我和哥哥们一同去漳河观看。要不,祭礼完后,我和大哥一同上青峰山采药——”
“快莫作此念头!”白胡子老头高声喝止,“月儿,你记得,那青峰山你上不得。此话莫要在你舅父舅母面前提起,免得叫他们伤心。”
少女乖巧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暗暗道:“都说青峰山去不得。三位哥哥都去得,为何偏偏不让我去!哼,改天我偷偷去,才不让你们知道呢!”
想起刚刚的问题,少女继续兴致勃勃道:“张伯伯,你倒是讲讲豫州贼人为何总是来犯我邺城啊?”
白胡子老头摇了摇蒲扇,顿了顿才说道:“这说来话长。咱们邺城百年前本是豫州辖地。”
“啊!”少女张嘴惊呼:“这怎么可能?!”
白胡子老头继而感慨道:“千真万确。我祖父的祖父就是豫州人。后来,楼家掌管冀州,成了冀州牧。这楼家呢,祖籍咱们邺城,乡土情结难却,虽举家迁往信都,仍盼望邺城归属冀州。毕竟讲起来堂堂冀州牧,祖上竟从豫州邺城起家,这岂不是宣告世人,冀州牧身上流着豫州人的血,令天下人笑话。两州谈妥,漳河为界,北侧的邺城归属冀州,南侧临城归属豫州,此外冀州牧补偿豫州牧黄金千两。白纸黑字,童叟无欺,谁知后来的豫州牧继任,盖不认账,称邺城自古乃豫州属地,岂是一纸协约所能割舍,便要收回。冀州牧自是不干。于是两军交战,难分胜负,此后邺城更是战火连年,民不聊生。你说,这土地有名字么?邺城百姓只求国泰民安,衣暖饭饱。可是两军征战,生灵涂炭,性命都难以保全,何谈其他?”想到悲切处,白胡子老头不禁动容长叹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啊,邺城百姓倒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份苦?!”
听着张伯伯的话语,少女亦是心头沉重。
两军交战,民不聊生。这少女虽仅有十四岁,却依稀记得五年前那场冀豫大战,战火纷飞,满城缟素,纸钱飞舞。城中老幼妇孺皆戚悲。家中有从军者,更是日夜祈祷,只盼菩萨保佑,自家儿郎早日归来。
那景象仿佛还在眼前回荡,少女抬头看着前堂取药问诊之人络绎不绝,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明月,车前草没了,你快去库房取来!”
一记高喝从前堂传来。
少女眨眨眼,不慌不忙道:“大哥,药草太多,月儿不好找哇!”
“你这丫头,真是不肯吃半点亏!你把库房的车前草理好取来,后日河伯祭礼,我带你去如何?”
“那——大舅母那里?”
“我去讲!”
少女咧唇一笑,拍手道:“就知道大哥最好。我这就把车前草取来!”
白胡子老头摇头笑道:“你这丫头,脑子不用在正经地方。也就你大哥惯着你,宠得没个姑娘家家的样子。女红都绣不好,莫得好找婆家。”
少女一吐舌头,嗔怒道:“呸,呸,呸!张老伯没羞!哪个要找婆家!”说着一溜烟跑向了后堂库房理药去了。
看着少女轻快的背影,白胡子老头不禁叹道:“真像啊!静儿当年也是这得模样,哪成想——菩萨在上,求您保佑小小姐一生安顺。老头子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平安安。”
云朵飘过长空,竟似朵朵丝棉。清风送爽,松柏飘香。如此吉兆,想必佛菩萨天上有知自是会庇护这没娘的孩子逢凶化吉,安顺吉祥。
两日后,漳水北畔。
山峦巍巍,漳水悠悠。河岸上彩旗飘摇,锣鼓喧天。总角小儿,青年男女,中年汉子,达官贵人,更有筹备祭典的劳工仆妇们穿梭其中,热闹非凡。
只见高台之上,法师摇铃祝告,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咒语。众人自是不甚明晰,只知左右不过祈求河伯保佑我漳水安顺,粮田丰足。
法师约莫四十来岁,身形魁梧,面涂彩绘,形如猛虎。他身着五彩凤羽衣,头戴凌霄长翅帽,左手飞宇乾坤蒲扇,右手神鬼惊魂铃。在吹唱班的伴奏声中,时而单腿凌空飞起,时而颤抖跪地祝告,时而仰首长啸摇铃,时而忽做猛虎飞奔。这纷繁的表演令首次前来的明月眼花撩花,欣喜若狂,忍不住高呼:“大哥,这人好憨呐!”
明大哥速速捂住自家妹妹童言无忌的小嘴,蹙起眉板起脸道:“快莫乱说!莫让河伯听到。”看到四周无人注视此处,才放手,重挥轻落地打了明月背心一下,“你这丫头,口无遮拦!可知以往,像你这般口无遮拦的傻丫头,定会被投河祭祀河伯。”
“什么?”明月大骇,脸色变了样。
“终于知道怕了,看你还敢不敢乱说。外面不比家里,需事事小心,时时注意,方可不出乱子。晓得了么?”明大哥连哄带骗的教育道。
“将活生生的女娃娃投河?”明月仍未从刚才的惊愕中回神过来。
“是啊,河伯动怒漳水流,就选那童女祭河。那叫一个惨啊!”
看着明月逐渐发红的眼圈,明大哥暗叫不好,忙打圆场道:“我的傻妹妹,河伯娶亲那是百年前的事情,现今可有人亲眼见到过?不过以讹传讹,是真是假,又有谁说得清?你怎么就哭上了。得,让爹爹知道,我又逃不过一顿打。你快别哭了,我给你去买糖人,你顶顶喜欢的小兔子,如何?”
明月一拳挥来,责怪道:“我就知道你骗我!哪有将人家好端端的女娃娃投河的道理?!”
明大哥不住地行礼作揖道:“你所说皆对。快擦擦眼睛,莫得一会儿让我爹看见。”
少女轻哼一声,“快拿糖人来,我方可不告诉舅父!”
明大哥心知小妹这是原谅自己了,便捻出两枚铜板道:“我这就去给你买糖人。等着——”
明大哥迟迟未归,明月在人群中等得无聊,便和身边做活的大婶子闲聊了起来。
“大婶子,您这是做什么?”
大婶子抬头看了明月一眼,手中活计并未停止。一瞧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头戴绿丝绦,耳著明月珰,身穿黄纱裙,足蹬绒布鞋,便知这是城里人家的孩子由长辈带着来瞧河伯祭祀大礼。便低头继续加紧手中活计,答道:“女娃子没见过莫怪。这是俺们乡下人家常用的竹篾,大婶子这块篾子编好了,可以做篓子,席子,用处可多哇。”
这位大婶子约莫着三十来岁,本份农妇,田里田外当家手。只见她双手中篾条如针线一般,灵活跳动,不多时,便知好了一片竹篾子。
明月哪见过这么灵巧的手艺,不禁赞道:“大婶子,你的手真巧,这若是针线,你胜得过锦秀庄最好的绣娘!”
锦秀庄乃邺城城内最好的绣庄,一件普通衣裳竟要一两银子,城中名流巨贾均以身着锦秀庄衣物为荣。而这锦秀庄的绣娘自是邺城方圆百里内绣娘中的翘楚。
普普通通的竹篾子,农家人都会织的好把式,竟被城中人家的女娃子如此称赞,质朴的农家婶子,面色微红低头笑道:“你这女娃娃,倒会说话。乡下人家,男人从军,家里家外可不就女人一把手,啥都得会么?不过,编织这竹篾子,你婶子可是当家手艺,十里八村,莫得哪个媳妇婆子比俺织得更快更好!俺这五片竹篾子便可卖一枚铜板!”
“五片竹篾子可卖一枚铜板?!”明月惊呼道。
农家婶子得意道:“那是!俺织的竹篾子又薄又密,别人编织的十片才可卖一枚铜板!”
少年不识人世艰,一米一线皆辛苦。看着大婶子布满老茧的手,明月不觉心酸。
幼年丧母,无恃无祜,但是在回春堂,两位舅父,三位兄长,尤其是大哥哥,皆对自己胜过己出的疼爱。尤记得娘亲过世那年,邺城下了三天三夜的瓢泼大雨,与娘自幼相依为命的明月只觉得天塌地陷,孤苦伶仃。大舅父二舅父前来为娘亲办丧,灵棚摆了三天三夜,前来吊孝者络绎不绝。明月只觉得舅父的鬓角多了些许白发。素来威严的大舅父抱着痛哭流涕的小明月,只喃喃道:“娃娃不哭,娃娃不哭,有舅父在,你以后就是舅父的亲闺女。”大舅父的脸埋在小明月背心,旁人看不到,明月却真真切切地感受背心的夹袄渐渐濡湿。
那夜回春堂堂屋正房,明月在内间听得清楚——
“这孩子无恃无祜倒也可怜,我不反对接回来养,但小妹毕竟是人家的人。自古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莫得有咱家再出钱的道理。”
“大嫂言之有理。我们二房钱少粮薄,断断出不起这份银钱。小妹在东街也坐诊多年,白大夫的名号倒也算响亮,总是积存了些许银子的。这钱用在也在小丫头的日常开销上理所应当。还有这宅子,当年本是老爷子做主买的,现在卖了用来养小丫头也是应当。”
“弟妹所言甚是。”
大房二房两位妯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为丧母幼女的后日定了调。突然,大房长子咳嗽了声,两位妯娌方顿了一下。抬头一看,当家的两位男人竟是一言不发的板着脸,尤其大房当家,抿着唇,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已是暴雨来临的征兆。
大舅父把手中茶碗在桌上重重一顿,刺耳声扎的人心里发慌。
人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半晌后,大舅母壮着胆,怯怯说了句:“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
“说句话?!我们妯娌都商量好了,还要我说什么?!”
大舅父一把将桌上茶碗掷了出去。茶碗掉地,四分五裂,瓦片碎裂之声更是唬人众人心中一惊。
“我娶得好媳妇呐,回春堂贤良淑德的嫡长媳,死人没下葬,就算计起没爹没娘孩子的东西哇。真真是贤良淑德的典范!”
大舅母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二,这二房的家你当得当不得?”
二舅父瞪了二舅母一眼大声道:“大哥,您定夺。我们二房绝无二话。这二房的家,二弟还当得!”
“好,那我便定了。这孩子既叫‘明月’,便是我回春堂明家的人。都听清白喽,我回春堂店蓬门小户,倒也不缺养自家孩子的几斗米粮。这钱,从我大房账上出。有明轩(大房长子)一口粥,便不会短明月一口粮。打今儿起,谁若亏待了这孩子,谁若再在背后嚼舌根,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回春堂蓬门小户,倒也丢不起跟失祜女娃抢东西的脸!”
两房妯娌噤若寒蝉。唯有明轩答道:“爹,月儿从此便是我的亲妹妹,儿子自会好好待她。”
大舅父感慨道:“好孩子。”
至今思及当初之事,明月仍不免心中感慨。两位舅父的恩情自是比天高似海深,明月无以为报。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明月一下,回头一看,原是大哥买了糖人回来。
明大哥一瞧自家小妹红着眼睛,不觉吓了一跳,当即问道:“怎么了?刚才可是有人欺负你?”
明月揉着眼睛道:“莫有的事。风沙迷了眼。”
明大哥这才放下心来,将糖人递给明月,柔声哄道:“刚做出的糖人可真甜,尝一口眼睛便不痛了。”
看着大哥诚挚的双眼,明月只觉天苍终是厚待了自个儿,便细声细语道:“大哥,你也尝尝——”
明大哥愣了愣,一脸的不可思议。“我只不过去买个糖人,怎的你便转了性?这可是我家小妹?”
明月破涕为笑,挥了大哥一拳,笑骂:“呸,不稀罕算了,我自个儿吃。”
一旁大婶子见了,也笑道:“小丫头,这是你哥哥吧。对你可真好。”说着拿起一片竹篾子递给明月道:“诺,这个给你,拿去玩儿。不值钱,不过你们城里也少见。”
明月接过竹篾子,中规中矩地谢了农家婶子,又问道:“您这是要去哪?”
“俺去前面卖竹篾子,卖完就回家。今日俺当家的从军中回家歇息,俺得早些回家给他做好吃的。”
明大哥接道:“大叔今日回家?军中歇息一日可不容易,您赶紧回去忙活吧,竹篾子改日再买也不迟。”
农家大婶叹道:“可不是么?冀豫两州交战多年,可苦了我邺城百姓。村里庄稼汉不知有多少被拉去行军打仗,谁知这一走还回不回得来?”说着几欲泪下。
明大哥急忙劝解道:“大婶子莫哭。听说此次信阳侯亲自带兵前来,定会赶走豫州贼子,还我邺城百姓一个太平。”
农家大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远处高台,邺城官员已开始祝颂词:
邺城故里,漳水悠长。我祖勋德,泽被八方。
启光明智,辟蛮开荒。丰功伟业,源远流芳。
教民耕牧,培谷树桑。始作舟车,始制度量。
青山巍峨,漳水故乡。敬高吾祖,伏惟尚飨!
颂词完毕,八名彪形大汉将高台之前三十二桌祭飨纷纷投入漳河。漳水浩浩,转瞬三十二桌祭飨便不见了踪影。高台之下邺城百姓纷纷祝颂道:“河伯保佑,漳水安顺,邺城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