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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身世 ...

  •   屋中案几上放着数个陶罐,两个大陶罐中装着干枣核桃,中等的几个里则放着白梅、白李、柰脯、葡萄干,剩下两个小的,白瓷罐里的是白如膏脂的椴树蜜,黑陶罐中则盛着香美可食的桃酢。

      边上一个青衣小婢道,“这些都是之前雁行让人带来的。”

      “哦。”郑婷看着眼前的东西应道。

      红笺上前问她,“娘子,杨姨娘送来的东西,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直接倒了?”

      郑婷登时瞪大了眼睛。

      哈?倒了?

      她看向红笺,见红笺正小意打量着自己,想了想对边上人道,“你们都下去,红笺你留下,我有话说。”

      等屋里其他人都走了出去,红笺将房门合上,上前道,“娘子有什么要吩咐红笺的?”

      郑婷从其中一个陶罐中取了一把葡萄干在手上,顺便挑了一颗吃进嘴里,在红笺震惊的目光中往案旁团蒲上盘腿坐下。

      “娘子!”红笺赶紧道,“胡坐非礼,请端正坐姿。”

      郑婷倒是不以为意,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处,“你过来,咱们坐着说。”

      红笺犹豫再三,在旁跪坐好,“娘子请说。”

      郑婷倒是没有纠正她坐姿的意思,问道,“红笺,你伺候我多久了?”

      红笺:“婢子从癸亥年被夫人指给娘子,有四年了。”

      郑婷笑道,“那你应该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咯。”

      红笺垂眸,“婢子当不起。”

      “别谦虚了,”郑婷伸手将她的下巴扳起,直望着她的眼睛道,“我醒来有大半天了,你就没觉出什么不同吗?”

      红笺皱眉,“只要娘子无恙,对婢子来说,一切便都是好的。”

      郑婷看着她,忽而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可就直说了。”

      她弯起一条腿,将肘支在上面,斜托着脑袋道,“我这次醒来,以前的事有些记得,有些则不记得了。”

      看着红笺渐渐睁大眼睛,却没有太多的意外,郑婷笑了,“你果然已经察觉出来了。”

      红笺问道,“娘子忘了什么,婢子这便同娘子说。”

      “不急的。哪一下就说的完呢。”她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红笺闻言却红了眼眶,“婢子这就去将朱大夫请来,让他给娘子看看。”

      “朱大夫之前不就来看过了吗,他连病端都没瞧出来。你现在请他又有什么用呢?”

      “那,”红笺为难道,“那等我们年节回了荥阳,请许大夫来看?”

      “行啊,那等年节回去的时候吧”郑婷捏了捏她的脸,“至于现在嘛,”她挑了颗葡萄干在嘴里嚼着,又拈了一颗送到红笺嘴里,“你先告诉我今年是什么年吧。我知道是丙寅,我要你说年号。”

      红笺说:“如今是隋大业二年二月,新帝建元两年了。”

      之前郑婷看这里的服饰多以高腰襦裙为主,也有穿小袖衣的,就觉得定是魏晋之后五代之前的。加上看到的人大多身形瘦削,衣服也上紧下舒,尽量凸显女性窈窕的身线,不像是唐中后期流行的丰腴之美,推测可能在盛唐之前。

      如今知道是隋大业年间,可不就是应了她的推测吗。

      那这个“新帝”应该就是老杨家出了名的败家子二广了吧。

      又问了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情况,红笺虽有不忍,但还是一一作答了。

      自己现在的名字叫郑观音,虽然同样姓郑,可与原来三代往上全是中下贫农的郑婷不同,乃是五姓七望中的荥阳郑氏。

      祖上世代荫袭侯爵,到她阿耶郑继伯这辈,先任了北齐的本州大中正,到了隋朝又官至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开皇十二年陈朝旧境全反,阿耶随晋王杨广再平江南后,就被先帝任命括州刺史,坐镇浙南。

      这次她坠马阿耶没有回来,也是因为受皇命要去天台寺接住持智越禅师去江都讲经弘法。

      至于她娘则系太原王氏,也是士族贵女出身。

      红笺还说夫人和使君虽是门第联姻,但夫妻感情一直甚佳,两人育有一子二女:长子已年冠二十,不得从父之官,目前在晋州某县任县丞,娶清河崔氏女为妻,有一子;二女则在仁寿元年时嫁顿丘李氏的李安俨为妻,说起来这个顿丘李氏是陇西李氏十三房支中一支,能追溯到西汉名将李广的孙子李忠那辈,算得上是关陇贵族,与郑二娘倒也门当户对;至于这三女就是她了,目前只有八岁,尚在室。

      郑婷其实挺好奇这里女人几岁结婚的,便问道,“阿姊大我几岁?”

      红笺道,“二娘是己酉年的,长娘子整整十岁。”

      “哦。”郑婷表面平静应道,内心狂风骤雨。

      只大她十岁,又是五年前嫁的人。天啊,那结婚的时候不是只有十三岁!

      郑婷一直以为古人十五及笄许嫁,那结婚一定是十五之后的事情,如今看来未必啊。

      十三岁,还是小学六年级吧……

      算不算亵童?二姐夫也下得去手,古人真可怕!

      扶案不让自己昏过去,郑婷又问道,“那杨姨娘呢?”

      红笺沉了脸色,“娘子还是不要问她了。”

      郑婷道:“你放心说,我不生气。就只是想知道具体情况。”

      从之前红笺问她要不要将杨姨娘送来的东西都丢了时,她就知道这个姨娘是那两个意思中的哪个了。

      红笺犹豫再三,道,“夫人和使君曾有誓约,心如磐石,只系一人,不纳小。”

      郑婷倒是有些惊诧,这一夫一妻在古代可是难得的很,不想自己阿娘如此前卫。

      却听红又道,“仁寿四年,先帝驾崩。八月时使君受皇命去天台寺为先帝做道场。去时是一人去的,待十月回来时,便多了杨姨娘。婢子听说,是途径临海时借宿在杨镇将府上,才……”

      郑婷点了点头,“阿娘知道后很气吧。”

      “夫人因此与使君置气,两人离了心,不多久便病了,大夫看了说是心中积郁的缘故。杨氏来奉过几次汤药,也不知她是不是在里头做了手脚……”红笺说道此处偷拭眼角,“不过半月的时间,夫人便去了。”

      想起杨氏那清冷的模样,郑婷心中顿时有些无绪。

      将手中的葡萄干丢回罐中,“红笺,将这些都收了吧。”

      “是。”小丫头抹干泪,起身将案上罐物都置入柜中。

      郑婷则双手支在身后,仰头看着屋顶的飞梁画栋,一时无言。

      晚些时候玉书来敲门,说厨房晚食做好了,要不要让人送进来。

      郑婷先前只喝了薄粥,如今早就饿了,这才让红笺将房门开了。

      玉书将食盒拎了进来,放于案旁,又将菜一个个布于案上。

      菜色有煮冬葵,肉糜蒸茄子,切片炊熟的羊肉灌肠,还有半个切开的咸鸭蛋,一碟菜葅,主食则是一碗色泽金黄的粟米粥。

      郑婷举着筷子看着案上的食物呆怔了半晌。

      红笺拿勺子将咸鸭蛋的蛋黄挑了出来,放在粥上,“娘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老放在心上。你平日可爱吃这咸杬子配粥了,趁热吃些吧。”

      郑婷看她,笑道,“你说的也是。过去的都过去了。”

      说着便端碗小口喝起粥来。

      王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没见过,也不知道,但杨氏她是见过的,印象不错,不仅因为她是颜狗,还因为杨氏硬气的作风,她其实挺欣赏的。所以红笺的话才让她不知信那边为好。

      但不管杨氏先前是否真做了什么,对她来说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只要以后不来害她,她又管她是不是真君子亦或假小人呢。

      做人何必想太多,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如何把日子过好了过美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关键的。

      吃完饭,红笺又替她换了药,用巾布细细重新将头上的伤包扎了一遍。

      看着红笺红红的眼眶,虽然伤口因为被牵动疼的厉害,郑婷还是笑着打趣道,“我的伤口是豺狼虎豹吗,还能把你吓哭了?”

      红笺:“红笺只是替娘子心疼,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

      郑婷拍拍她道,“放心,没事的。朱大夫医术了得,而且伤口又这么高,就算留了疤,头发一遮谁看的见啊。我都不担心,你就更别难过了。”

      “是。”红笺轻声应道。

      处理完伤口,玉书又端来了一碗汤药,闻起来和中午那碗一个味道。

      这回没人督着,郑婷就让人放在一旁,等放凉了再喝。

      想起了什么,郑婷指着一旁小柜对玉书道,“你将那柜子里最小的白瓷罐拿出来。”

      玉书将瓷罐拿到郑婷面前,“娘子是说这个?”

      郑婷开了罐盖,笑道,“正是这个。”

      红笺道,“这是杨姨娘送来的蜂蜜,娘子要这个做什么。”

      郑婷对玉书道,“你将它送去西院。跟五娘说,喝了药之后挖一勺吃。叫她省着点,我就这一罐。”

      “是。”玉书抱罐下去。

      红笺看着她,眼中有不满。

      “又有小心思了?”郑婷拉过她的手道,“杨氏是杨氏,五娘是五娘。虽然我坠了马,但五娘也挨了笞,两厢早就扯平了。再说了,当初如果不是她送我回府,又及时去请了朱大夫,我现在可能就不能坐在这里同你说话,而是早就躺进棺椁……”

      嘴巴被红笺捂住,红笺道,“娘子不可说晦气话。”

      笑着将她的手拉下来,“反正我也不吃了,放着还占地方呢。送人还能赚份人情,多好啊是不是?”

      红笺乖巧点头,没再反驳。

      郑婷心里却盘算着,要如何跟杨五娘处好关系,以后学骑马射箭,还得靠着人家呢。

      ————————————————————————————————————

      次日,杨氏便动身离府了。

      红笺打探了消息,回来告诉郑婷,说杨氏可能是去追随使君一行去了。

      她话里带着味,郑婷倒是无所谓。

      她阿娘没了,总不能让她阿耶当一辈子鳏夫吧,有个人在边上陪着也是好的,不然老了多孤独啊。

      而且杨氏一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全府就她最大,她还乐得高兴呢。

      吃了早饭喝了汤药就去园子里遛弯,再没人敢拦着,别提多自在了。

      刺史府是前堂后寝的结构,前头是他阿耶处理事务的公衙,后面则是内眷住的。

      除正院是阿耶的卧房外,她和杨氏都住在东院里,而西院则是招待宾友的,目前也就住了一个杨五娘。至于后院,则是下等仆役住的。

      四围的院落中间是林园景观,有假山石亭,水榭廊庑。

      郑婷一边走一边看,觉得自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花了眼。

      等走的累了,便在廊下小坐,一抬头就看见旁边立着一株乔木,树上垂着一串串黑果子。

      这让她一下想到昨天吃的葡萄干了,便忍不住舔了舔唇。

      早知道就不让红笺这么早把罐子收起来,她多抓几把藏起来吃也是好的。

      红笺在旁笑道,“娘子,这是女贞树,它的果子可吃不了,涩的很。”

      郑婷老脸一红,狡辩道,“我又没想着吃,你家娘子我是嘴馋的人吗?”

      “娘子自然不是。”红笺掩唇轻笑,“不过娘子若想吃果子,咱院子东边的果林里就种了不少,等过几天樱桃熟了,就可以去摘来吃了。”

      “还种了樱桃树?”郑婷惊道。

      请原谅她小市民没见过大世面,没想过家里除了有个园林,居然还有个果园。

      红笺道,“是前年种下的,就靠北面。园子好几百亩地呢,娘子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好几百亩……

      郑婷已经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内心了,只能说:封建官僚阶级的生活真是腐败啊!

      不过她喜欢!

      又散了会儿步,郑婷就无聊了。

      园林漂亮是漂亮,可老看着也就那么几件,便问红笺,“我往常这个时候都做什么?”

      红笺道,“娘子爱看书,常在亭下读诗经。”

      “除了诗经呢?”郑婷问。

      “嗯……”红笺想了想,“论语、尚书、礼经也都是看的。使君说娘子还小,不让娘子看易经,说是过几年再学。”

      郑婷:“……”

      她突然有点可怜原主了怎么办……

      “还有其他书籍吗?”比如说志怪小说啦,轶事小说啊,像什么搜神记啊山海经啊,总要内容新奇一点,让她可以看的下去的。

      红笺为难道,“其他的书,使君的书房可能有……唉,娘子你去哪?”

      “我去阿耶书房转转。”郑婷头也不回道。

      红笺追了上去,苦着脸道,“娘子你要去偷书啊。”

      郑婷踮起脚尖,回头就在红笺额上敲了一记,“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随即昂首转身继续往前去,口中叨道,“孔老夫子就曾说过,君子固穷,窃书不能算偷。”

      红笺扶着自己额头,讷讷,“红笺怎么不记得论语里有写啊……娘子等等,走反了,书房在右边!”

      ————————————————————————————————————

      郑继伯幼袭侯爵,父亲早卒,母亲卢氏持节不嫁,教养他成人。可能是单亲的缘故,早早承担家庭重责的他倒很是勤勉,能在前朝时候任本州大中正,出生上品士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身才德。

      就比如他书房的藏书,居然就多达千册。这在隋朝,国家藏书都只有万卷的时候,真是很难得。

      书房在刺史府前室堂屋的抱夏处,因为使君不在,所以公衙不办事,如今也没有出入的各级地方官员佐吏。

      加上书房只藏书不放机要文件,守门的仆役又都是认识这使君女儿的郑三娘,所以她要进去,也没人敢拦着。

      让红笺替自己在外头守着,郑婷自己轻手轻脚地就摸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被成柜的古籍惊住了。

      随手翻了一本出来,居然是晋本州主簿顾夷所编撰的《吴郡记》,这书在后世可早就失传了。
      郑婷兴致勃勃地翻看了几页,然后一脸苦相。

      怎么说好呢,书是好书,字是好字。

      可是文言文好难读啊,繁体字看得又好累,最主要的是这时候没有标点符号啊,全部字都挤在一块儿,密密麻麻像豆腐干一样。

      看的她脑壳疼……

      真想不到其他那些穿越女在看了十几二十年的白话小言文后,又是如何能做到沉醉在古典书籍的学识海洋里的。

      反正她是做不到,高考之后,她就废了。

      将书放回原处,重重“唉”了一声。

      “何人在此叹气?”却听屋内屏后有人出声道。

      郑婷没想到书房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就见漆木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蓄着须,穿一件青色圆领袍,戴幞头,腰间还系有一个算袋,正垂头看着她。

      郑婷下意识就拿起了案上的玉石纸镇握在手里当武器,本来因为窃书之事还有些心虚,可现在面对外人,她就强硬起来了。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但看着就不像好人。

      “我乃使君女儿!”郑婷拿着玉镇指了指他,梗脖道,“你又是何人?”

      青年男子见她这样,不见畏惧,只觉得好笑,“原来是三娘,我是你表哥啊。”

      郑婷下意识就想说“我没你这么老的表哥!”

      却听他又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仁寿元年你二姊远嫁顿丘,姑母顺道带你回祁县省亲,我们见过的,我当时还抱了你。你那时人刚到我膝处,连路都走不稳。说起来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我那时才三岁,当然记不得了。”郑婷有些尴尬地垂下拿玉镇的手,“那,那你怎么称呼……”

      “我名珪,字叔玠,是你舅父长子,你唤我大表哥即可。”

      “噔!”的一声,玉镇落在了地上。

      王珪王叔玠啊……

      唐初四大名相之一,南梁尚书令王僧辩之孙,居然是她的大表哥!

      只是……

      郑婷脑中还有些晕乎乎的,话不经脑就说了出来,“大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现在不是应该躲在终南山里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改汾州为晋州,先前西河郡在大业前的地名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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