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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阿耶 ...

  •   先前使君不在,但正屋每日还是有仆役清扫,所以即使一个月不住人,房中也十分整洁。

      郑婷虽然往书房跑得比较勤,但阿耶的正屋她却是从来没进去过的,顶多就是在早间锻炼的时候,会从边上的廊庑经过,在外间远远地看上一眼。

      这次进来还是第一次,只见房屋被分为三个部分,左边似乎是休闲用的,地上铺着氍毹,毛毡上立着个十八足几的书案,边上还有琴几、双陆局和紫檀棋局;右侧可能是卧寝,因为被一叠六扇的画屏隔着,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屏风上画的“树下美人”不错,明明是同一棵松树同一个仕女,却是来自不同的方向角度,有着不同的姿势神态,或坐或立,或笑或嗔,都绘得生动可爱;正中则是摆放着一张壸门矮榻,一个身着圆领窄袖袍衫五十来岁的男子正坐于榻上,身后另倚靠着一张三足凭几。

      见到郑婷进来,榻上的男子笑道,“三娘来了,”然后朝她招手,“过来阿耶这里。”

      郑婷先前听红笺说过她阿耶在北齐时任吴山公,兼本州大中正。前者是承袭的爵位,后者却是实职,是地方选用人才的最高长官,没有德才是服不了众的。那他阿耶在北齐时至少就二十来岁了。

      北齐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没有六十也该有五十了,倒是和她想的年纪符合。

      郑婷慢慢踱步过去,一边靠近一边却打量着眼前的人。

      身上的官服未除,衫袍上有深深的褶皱,衣摆下也沾着白土,因为年愈五旬,头上早已生出华发,又因为赶路的关系,眼窝处也有些凹陷进去,眼纹明显。同此间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她阿耶也畜了须,却不是虬髯,只是在唇上和下巴处留了山羊须。

      “阿耶。”郑婷走近后轻声唤道。

      眼前的男人没有让她有排斥感,甚至眼里满满的舐犊之前还让她心下颇有触动,也可能是因为郑继伯和她爸爸年纪相仿的关系,她的这声阿耶叫的十分自然。

      不过因为漏风的牙齿实在是太醒目,她一出声,郑继伯便看向了她的门牙处,叹道,“一月不见,三娘长大了不少,个子好像也高了。”

      诶?她长高了吗?

      郑婷心里小开心,对于有人说她长高了她还是很开心的,却见头上的刘海突然被一只干裂的大掌掀了起来。

      她额处的旧痂早就落了,只是新长出的粉嫩细肉与边上的皮肤对比起来,伤处还是很明显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郑继伯收了眼中的笑意道,言语中的疼惜远远多过了责备,“你阿娘要是在地下知道了,必要怨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阿耶,伤已经好了,我下次会小心的。”郑婷抓下他的手,软声道。

      郑继伯却道,“没有下次了,以后不许再和人去骑马了。” 说着,看郑婷一脸不情愿的神色,又道,“等过两年你再大些,我再会让人教你骑马的。”

      “可是阿耶,我现在已经会骑了啊!”郑婷说道,然后又向身后的红笺求证,“红笺你说,我每次和五娘出去跑马的时候,是不是都骑得很好?”

      红笺忙道:“阿郎,娘子现在马技精湛,连婢子都追她不上。”

      郑继伯却道,“你和杨五娘最近走的近?”

      郑婷道,“我让人打了口铁锅,五娘嘴馋,我们每日午间吃饭的时候都凑在一起,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去城外骑马。”

      “这样啊。”郑继伯道。

      “五娘性子直爽,我挺喜欢她的。”郑婷道,然后想到上午杨姨娘同姜娘子说的话,又小心问道,“阿耶,我现在一个人从姆教也没个人陪,姜娘子回去后,有了问题也没处问。五娘她和我同年,正好也是学龄……”

      郑继伯道,“这个我再看吧,到时候若是没有其他合适的女师,那就让她跟你一起好了。”

      郑婷高兴道,“太好了阿耶!”她这样算不算拖人下水?希望五娘知道后别找她秋后算账。

      眼角余光扫过郑继伯的衣袖处,有些好奇地问道,“阿耶,你衣袖上这是沾了什么?红色一块呢。”

      “一些花汁罢了,不小心路上沾的。” 郑继伯道,然后又问她,“寒食节的时候你可是去北山看你阿娘了?”

      “去看了,”郑婷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是和大表哥一起去的。”

      郑继伯有些意外,“你见到叔玠了?是何时见到的?”

      郑婷便把先前去书房的事情老实交代了,最后道,“阿耶,大表哥教了我制图六体,我很喜欢地志这些,就趁您不在,经常去书房找书看。阿耶你不要生气。”

      “喜欢看书是好事,我又怎么会生气。”郑继伯道,“只是女师那边的课业,也不能落下。”

      “落不下的!”郑婷忙道,“那我以后,还能去你的书房看书吗?”

      郑继伯道,“我回来办公后前堂出入的佐吏便会多起来。书房那里,王长史与赵司马又常来与我议事。虽没什么机要文件,但你往后也还是少去为好。”

      郑婷一脸失落:“哦……”

      郑继伯见她这个样子,却是将人拉坐在榻上,笑道,“你要是有想看的书,跟我说就好,我让人给你送去。”

      “真的!”郑婷高兴地抱靠在他的胳膊上,“阿耶真好!”

      郑继伯只是笑着,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小手。

      正这时,玉书则从厨房端了水引饼进来,红笺忙从边上取来食案放在榻上。

      郑婷道,“阿耶这时候才回来一定还没用饭吧?我让人做了水引饼,上头的浇臛还是我中午时同人一起做的,可香了,阿耶吃吃看。”他阿耶似乎是不太喜欢杨五娘的样子,所以郑婷故意将“同五娘一起”改成了“同人一起”。

      郑继伯是没吃过晚食,甚至连中午也只是粗略吃了个炉饼,此时被她一说,倒是有些饿了,举筷尝了一口,觉得肉汁鲜美,便问道,“三娘要不要也一起来吃一些?”

      郑婷道,“我之前用过饭了,看阿耶你吃就好。”

      虽然孔子说“食不语,寝不言”,但难得两人聊得正好,郑婷便打探起此次去江都的情况了。

      “阿耶,你这次去江都一切可好?”郑婷问道,皇帝没怎么你吧?

      郑继伯却以为她是好奇江都的见闻,便道,“水路畅通后,江都的确是比往日热闹许多,宫殿奢华,商铺林立,比平陈时繁盛许多。”

      她问的不是这个啊……

      “那阿耶送智越大师觐见今上后呢,今上可有说什么?”郑婷又问。

      郑继伯道,“今上去年初至江都,便同人谈到天台寺的寺名。说智者大师当年立此寺权因山名,未述所怀,便想另择寺名。当时智者先师之徒,智越禅师的师弟智璪大师正好在边上,便状述上师在时的旧事。说上师曾师从南梁的定光禅师,光师圆寂后,上师意欲修寺来纪念光师,却得光师托梦,说时候未到,须等三国成一,方可起寺,并言‘寺若成,国即清’。今上因此亲提寺名‘国清寺’,让工匠制金匾,后又赴上师祭斋,办千僧法会。今次召见智越禅师,一是为了继续弘扬佛法,另一个也是因为金匾已成,赐匾改名一事。”

      “那还有其他事吗?”郑婷道。

      郑继伯道,“倒是没别的什么事。”

      “没事就好。”郑婷大嘘了一口气。

      她就担心皇帝心眼多,见到旧人就记起旧仇从而又算起旧账来,虽然阿娘是不在了,但这个账要是真算起来,她的阿兄阿姊连带着她都得吃苦头的。这样什么都不说最好,不管心里恨不恨,至少明面上是没有动作的。

      郑继伯却问道,“三娘,叔玠是不是和你……”

      “郎君回来了。”他话未问完,杨氏却是从外间进了来,然后看着他笑道,“是才到的,还是有一会儿了?”

      壸门矮榻上还放着食案,案上摆着吃了一半的水引饼,明显不是刚到的,可杨氏进来后就这么笑盈盈地站着问道。

      郑继伯眼中瞬间冷了下去,“你也回府上了。”

      杨氏道,“妾巳时前就到了,倒是郎君在路上耽搁这许久,也不知道这半日的时间是去了哪里?”

      郑继伯道,“我去了哪里不需要你来问。”

      杨氏笑道,“也对,是妾僭越了。”

      郑继伯却道,“这么迟还来在我这,是有什么事吗?”

      杨氏却道,“没事妾就不能来了?郎君回了府上也不差人同我说一声,是不是府上的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郑继伯道,“你好好在你的东院就行。”

      杨氏道,“妾待不住。”

      他们这是怎么了啊这是,这么剑拔弩张的吗?

      郑婷看这两人一见面就争锋相对也是有些傻了。

      她先前虽觉得杨姨娘冷面冷眼了些,但处事还是挺周到的,怎么见了她阿耶就突然连话也不会好好说了呢!这绵里藏针,话中带刺的,谁听了能高兴?她阿耶也是,语气也实在不好。

      忙在边上打圆场道,“阿耶,杨姨娘其实也是担心你,她早上一回府就向我问你了,怕你在路上有事。”

      杨氏却笑了,“对,说起来还得多亏了三娘,要不是三娘差玉书来通汇我,我可能要到明日才知道你回来了。”

      郑婷:……

      行行行,你们吵,我不多嘴了。劝个假容易嘛!

      郑继伯果然是动了气,道,“那你现在人也见了,话也说了,是不是该走了?”

      杨氏道,“郎君这是在逐我走吗?”

      郑继伯侧头看都不看她一眼,“不送!”

      杨氏遂收了笑,躬身道,“那郎君晚上歇好!”便调头就走。

      郑婷十分尴尬,牵了牵她阿耶的衣袖,小声道,“阿耶……”

      郑继伯叹了口气道,“三娘你也下去休息吧,我也累了。”顺便让仆役将只吃了一半的水引饼直接撤了下去。

      郑婷道,“那阿耶早些休息,路上赶路辛苦了。”

      郑继伯摸了摸她的头,点头应下。

      …………

      出了正屋,郑婷随口问红笺道,“红笺,咱们府上可有哪里种了正红色的花吗?”

      红笺道,“院里是没种,果林处好像有杜鹃,只是春娟是紫红色的,夏娟倒是更红艳些,只是还没到开的时间。”

      “这样啊。”郑婷点点头,随即一想院里也没白土,估计阿耶袖上的花汁是在路上不知道哪里染的吧。

      刚走回东院,却见不远处杨氏正在她的小院前站着,郑婷忙跑上前去道,“杨姨娘,你是在等我的?”

      “嗯,”杨氏皱着眉看她,有些歉疚道,“方才是我不好,牵连你了,你若怨我就怨吧。”

      郑婷摇头道,“我不碍事。只是姨娘,你和阿耶前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同我说说。”

      杨氏却道,“三娘还小,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等长大了,自然会知道的。”

      她不小啊……

      郑婷道,“我阿耶方才已经歇下了,姨娘你自己也赶了两天的路,早些休息吧。”

      杨氏道,“好。”说着又上下打量着她,道,“这一个月不见,三娘真是长高了许多。”

      唉?真的吗?

      一天里连着被两个人说长高了,难不成她真的长高了?

      等回了东院特意让红笺重新替她测了身高,红笺喜道,“娘子,你现在刚好四尺了。”

      “真的?”郑婷也很开心,这么说她一个月高了有一厘米呢,这要是一年十二个月,不就有四寸了?

      可一想自己还是比五娘矮了两三寸,便对红笺道,“红笺,从明日起,每天晚上让厨房送一杯羊奶来吧。”

      红笺:“娘子晚上还喝酪浆啊?”

      郑婷笑道,“对,我要长高!”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国清寺改名
    其实从正文看,国清寺应该是在大业元年九月之后,同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前的。
    这里改动了。
    以下为摘取的部分原文:
    【智者大师】及光师无常(无常即圆寂)已後(已後即以后),欲大修立,忽睹一僧,如光师年素,语智者云:若欲造寺,今未是时。三国成一,有大势力人,能为起寺。寺若成,国即清。当呼为国清寺。
    大业元年九月,銮舆幸巡淮海,光瞩江南。惆怅台岳,集扬州名僧,咸问之曰:「智者立寺,权因山名,宜各述所怀,朕当详择。」累日未奏,会寺僧智璪(曾皈依智者禅师,初为国清寺僧使,后智者大师圆寂后,继主国清),衔状而来,具条昔年光师国清之称。
    即遣舍人送璪,并施基业,赴十一月二十四日先师忌斋,使乎集僧。跪开石室,唯见空床虚帐,藓苔蛛网。法侣号兆,等初灭度。公私扼,若无瞻依。又法会千僧,各有簿籍。
    从上文看,二广九月的时候已经到了淮海(应该差不多淮河那段,淮安的附近),想到了天台寺的名字,等到了江都之后(预测在十月),就召集扬州的僧侣谈及当时天台寺的取名,并且有意要改寺名。这时智者大师身前的其中一个徒弟智璪就上状说了关于寺成则国清这件事。
    这里我曾想过智者大师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个梦,因为他圆寂的时候这寺庙还没造好,甚至给当时的晋王写信说了“不见寺成,瞑目为恨”的话。
    寺庙建成是在文帝仁寿元年的时候,第一任住持是智越大师(姓郑的,荥阳郑氏出来的),如果当时智者大师真有做过这个“寺成国清”的话,那当时陈朝早就被隋文帝打下了,北周北齐和陈朝早就三国成一了,那那个时候,为什么寺庙不直接取名国清,而是要等到大业元年二广下江南?
    所以我猜,因为这寺庙是二广当晋王时,出钱建的,而他建寺庙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宣扬佛教以便更好的统治南朝旧境,宗教成了他怀柔压制的一个手段。所以他下江南的时候自然想起了自己当晋王时曾出资兴建的寺庙,自然是因为“出资人”的关系,想让寺庙改个名字,从而让江南旧族更服从隋朝统治。
    他到扬州后,也不是对官员说的话,而是特意把扬州全部的僧侣都招了起来,讲了这么一系列的话。
    接着就很明显,智璪就出来了,然后天台寺改名为国清寺。
    另外透露下,就是这个智璪虽然是智者的徒弟,但是他当时并没有在天台寺里,而是在扬州某寺庙里的。在百度里看国清寺历任住持的时候发现,在智者大师无常之后,是智越禅师继续寺庙建筑工作,从开皇十七年,一直到他大业十二年圆寂为止,二十年的时间都是他主负责,并出任住持的。
    而智璪的介绍就有点微妙了“始为国清寺僧使,继主国清寺”。也就是说,从他提出改名国清寺前,只有他皈依智者大师的记录,没有他关于国清寺什么记录,然后改名国清寺后,突然就变成国清寺僧使了,并且在《绪高僧传》说他之后陆续参见皇帝整整八回,并蒙喜悦供给丰厚。甚至在智者大师之后,继任住持。
    我觉得我这人有些心坏,总不免以恶意揣测别人。
    这里再拓展一下,讲一下在《绪高僧传》里关于这位智璪大师的两件小事,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
    一件是他到了宝林山寺,第一天晚上有人来拍门,他问是谁,来人说自己是云,是来看灯的。接下去一连几夜都是这样。当时寺内住着慧成禅师,听了那头的响动,就跟弟子说,那屋里有大恶鬼,可能晚上要取一个人的命。等天亮了就去扣智璪的房门,唤他起床。没听到声响,就在门外哭道“可惜啊,人已经没了”。结果智璪就开门问他什么意思。慧成禅师很尴尬,说你怎么还在啊!我以为你昨晚已经被鬼害死了。于是慧成禅师把这事和王说了,王派了十人拿着木棒防护。智璪却把人都赶了回去。结果第二天晚上就有鬼进屋了,捶壁打柱周遍东西,屋里的六盏灯,灭了五盏。后来三七日中事一直如此。直到行法结束的时候看见一个青衣童子,说了句善哉,人就不见了。
    这个故事我觉得是被妖魔化了,真要说起来,我觉得和西游记里金池长老和黑熊怪要害唐僧的梗雷同,如果这个慧成禅师真的没问题,那要么是有贼盗,要么就是有老鼠。最后见到的“青衣童子”,而且屋里灯灭了六盏,我觉得可能是房里有老鼠。
    第二件事智璪路过剡县的孝行村,向当地的百姓化缘。主人误煮毒椹招待了他。他吃光就继续赶路了,主人在他走后把剩下的吃了,结果全部上吐下泻丢了半天命。邻居忙带着药追上他,却见他一点事情也没有,觉得是他法道高深,所以不受毒害。
    这里我觉得,如果不是那个施舍的百姓自己先前吃过其他什么,导致食物相克中毒了,而是施舍的食物本身就有问题,那就奇怪了。
    没道理你信佛你吃了就没事,我不信佛我吃了就“吐痢若死”吧。东西在智璪吃的时候还没什么,为什么主人吃了就不行了,而且邻居为什么正好有药,还赶去送智璪。
    以上。
    写文写着,有时候就会发散出去看些杂七杂八的,废话有些多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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