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叔于田 ...

  •   郑婷一开始跑马还不敢太快,等到后头发现不羁乖巧听话,十分遂她的意,便渐渐放开了胆,与毗沙门在草地上跑马,不觉间渡了永嘉江还往南跑出老远,直到后来却觉得自己脸上一湿。

      让不羁停下,郑婷摸了摸自己脸颊,上头果然是被雨滴打到的,就在她想着这天不会又要下雨的时候,又一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下肯定是在下雨了!

      前日就大雨倾盆,昨日虽然雨停了,却没出日头,今天也是一副阴沉的模样。

      “估计要下雨了。”毗沙门打马上来与她并行,“出城太远,我们先寻一处地方避雨吧。”

      “也好,”郑婷道,然后回想自己先前画的括苍地志图,问道,“皮大哥,我没什么跑马经验,刚刚我们跑了那么久,是出城有多少路了?”

      毗沙门道,“约有十五里路。”

      郑婷想了想,马鞭指着前面一个方向道,“我们去那吧,地志中说那里有个村子,叫林村。”

      两人又跑马近半里地,在靠上官山山脚的地方,找到了林村。

      毗沙门选了一户外有篱墙,内有四间茅庐,另有一牛棚的人家暂借避雨。

      括苍虽为括州的州治所在,有州级官吏不少,但毕竟地处偏僻,又有山林屏障,并无太多士族豪绅在此聚居,百姓能受足数的良田,算为宽乡。

      隋朝虽仍推行北魏以来的均田制,但较南北朝时还是有所变化,比如奴婢受田受到限制,而丁牛受田已经被取消了。虽有耕牛不能增加所受田亩,但在乡间有耕牛者,仍是比一般人家富足的。

      这户四间茅舍的正屋住着一对年轻的罗氏夫妇,生有一幼子,阿翁因为平陈之战已经不在了,阿姥眼盲,不与儿孙同住,独自住在朝阳的北屋。另还有一间灶房,和一间堆放农具粮料的杂屋。

      因见郑婷和毗沙门穿的不俗,又牵着两匹乌骓良驹,倒是热情接待,毗沙门给了男主人一些银钱,他便将主屋让了出来,让妻子暂去北屋与老母挤挤,自己则将两匹马牵去了牛棚。

      青云虽一开始不愿离开主人,但见不羁被牵进了庐棚下,这才也乖乖去了庐棚。

      郑婷和毗沙门进到屋中没多久,屋外原本的雨点就慢慢大了起来。

      郑婷看着外间不多时就狂风大作,雨倾如注的天气,颇有些自得道,“皮大哥,你得夸我图志看得多,不然你现在可就是一只落汤鸡了。”

      毗沙门虽是第一次听“落汤鸡”这词,倒也觉得形象,笑道,“那我要多谢三娘了。”

      郑婷挥挥手,故作大度道,“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引得毗沙门轻笑起来。

      这间主屋是木墙茅瓦,中间有半面隔墙,将屋子分为两间,里间是主人家的卧寝,而外间则是筵几。

      毗沙门在方形髤几旁的粗草席上正坐,对郑婷道,“雨不知何时才停,三娘先坐会吧。”

      郑婷本来就不爱跪坐,在刺史府时,连团蒲都跪不住,更别说现在的这又薄又粗糙的草席了,缓步踱了过去,却是胡坐在了上面。

      毗沙门道,“三娘似乎不爱正坐。”

      郑婷道,“正坐膝盖疼,胡坐可舒服多了。”

      毗沙门笑道,“这倒是和我那二弟一样,不拘小节。”

      你那个爱玩鸟的弟弟也不爱跪坐吗?

      郑婷道,“这可不是什么不拘小节,不过是适应当下而已。”

      毗沙门,“哦?怎么说。”

      “你看古人为什么要跪坐啊?那是因为古人不穿裤子,外面只围了裳,如果胡坐的话,露出胯股来多不雅,所以正坐,用外裳将腿包裹住垫于臀下,这样就不会让人看到裸露的下身了。”

      郑婷道,“但现在的人都穿绲裆袴了,即使胡坐也不会露出什么。而且你看我现在,外头又穿着小口裤,罩着小袖袍。正不正坐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主要的是,正坐膝盖疼,而且容易长不高,变成罗圈腿。她可不想到时候站在皮大哥身边,脑袋却连他的肩膀都够不到呢!

      毗沙门道,“三娘说的是有些道理,只是有时候礼数不可废。”

      郑婷没接话,直接打岔道,“皮大哥,你那二弟也喜欢胡坐啊。”

      毗沙门摇头叹道,“他不仅喜欢胡坐,还喜欢坐胡床。”

      胡床!!!

      郑婷知道隋唐时候还没有后世的椅子,却忘了这个时候有胡床胡凳啊,只是她现在人处浙南,可能胡床胡凳还没传到括州,也可能只是刺史府上没有。

      不行!等回去之后,一定要让红笺给她买个胡床。

      坐小马扎啊可比原地盘腿坐舒服多了,要是再把凭几放在背后靠着,那不就相当于靠背椅吗?

      这么想着,郑婷愈发坚定了回去买胡床的决心。

      此时已到了午间,雨却没有停的意思,主人家自灶房取了午食来给她们吃。

      毕竟是乡野人家,不可能在寒食节时以醴酪作为主食,就不说杏仁浆熬精麦仁了,就是连麦芽糖也是稀罕的东西,所以午食只有两碗麤粥,两个前日就煮好的荠菜鸡子,一碟菜葅和一碟子猪肉鲊。

      平民百姓不可能像郑婷这样,每天都有新鲜的肉吃。一有捕获的鲜鱼或者乡里杀了猪有了肉,都会将其中大部分做成鲊脯,以便日后没有肉的时候吃。

      而这猪肉鲊就是将煮熟的肥猪肉沥干切片后,用粳米饭、茱萸子和白盐腌制出来的,一种类似鱼鲊的食物,可多日存放,不易坏。

      因为是在乡间,为了省碗,主人家并没有将菜另外分盘,而是放在了一起。

      郑婷想,这不就是让她和皮大哥同劳而食吗?

      见毗沙门没有表示异常,便知他是认可了。

      她心里还颇有些欢愉,却听毗沙门道,“三娘吃饭的时候,可以将面纱摘了吧。”

      !!!!

      突然就不太想吃吃饭了怎么办……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太饿,早上的枣饼和醴酪还没怎么消化干净呢。

      “我……”郑婷犹豫道。

      毗沙门却笑道,“我这次一定不笑话你。”

      “你又骗人!”郑婷直接将面纱取下,然后故意冲他呲了呲牙道,“喏,你可以笑我了。”

      毗沙门却是看着她,眼里的温柔都可以溢出来了,“这样很好看。”说着还摸了摸她的头道,“三娘这是在长大啊。”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郑婷还想说他又在骗人,可等听到后半句,话却说不出来了,有些别扭地撇开头道,“我是在长大啊,马上就能比你还高了,等着瞧吧!”

      毗沙门笑道,“好,我等着三娘长高长大。”

      郑婷刚要说“谁稀罕你等了”,却听毗沙门问道,“三娘及笄,可有字了?”

      古人男子行冠礼后取字,女子则是行笄里后称字,她笄发是临时定下的,当然没想过取什么字,只是如果凭私心的话……

      “有了,”郑婷道,“婷字。”

      毗沙门,“只有一个字?”

      郑婷偷看他一眼,小声道,“你也可以叫我阿婷的。”

      “娉婷玉立,好。阿婷。”毗沙门道。

      郑婷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同时内心却欢喜地怎么也遮掩不住,忙举筷道,“快吃饭,我饿了!”然后夹了一筷猪肉鲊,直接就吃进了嘴里。

      一吃进去,脸就皱在了一起。

      这猪肉咸的跟白鲞似的,真是难吃!

      毗沙门道,“猪肉鲊是一种糟脯,咸的很,得合着粥饭吃。”

      郑婷忙扒了一口麤粥在嘴里,只是咸味是被盖过了,可她却又在粥里吃出了谷壳来。

      将谷壳从嘴中拿出,放在有些阴腐的方几上,郑婷将粥碗放下,不想吃了。

      她以前虽然家境一般,但家里却从没短过她吃食,即使是在小时候日子清苦的时候,吃的也是精米饭。

      穿越后成了士族贵女,虽然伙食反倒不如后世的好,但也没吃过带米糠的东西。

      毗沙门见她这样,知道她是吃不下这样的食物,只将两个荠菜汤煮的鸡蛋递到她手里道,“吃不下不要勉强自己,饿了吃鸡子吧。”自己却是就着菜葅和咸鲊继续喝着带糠的麤粥。

      “皮大哥……”郑婷看他这样,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毗沙门停下碗筷,笑道,“怎么了?看着我都吃不下饭了吗?”

      郑婷道,“这粥饭太粗了,又是冷食……要不我们还是回邸店再吃些别的东西好了。”

      “阿婷,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十五岁后在外游历,有时候赶路连饭都吃不上吧。”毗沙门道。

      郑婷点点头,想起之前两人一起在街边吃炊饼的时候,毗沙门是这么跟她讲过。

      但她那时以为他只是为了赶路错过了饭食,而且炊饼其实也挺好吃的,却从没想过他居然连带糠的粗粥都能吃的下去。

      毗沙门却又说道,“那几年山东很多地方因为水旱而闹了饥荒,后来又因为汉王兴兵,百姓过的并不好。我过晋州去并州的时候,有粗稀饭和菜葅吃已经很好了。所以这只是捣臼不清带了些谷皮的麤粥对我来说并不是多难吃,你不用替我多想的。”

      郑婷听了却心里越发难受,她将鸡蛋放了回去,捧起碗来继续吃。

      毗沙门见此,道,“阿婷,你真不用勉强自己。”

      郑婷却就着菜葅喝了一大口麤粥,直到将麤粥咽下,才道,“皮大哥,那你也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吃东西香不香,是要看是跟谁在一起吃吧。”说着顿了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道,“跟你在一起,就是粗茶淡饭,我也觉得有如食蜜,甘之如饴。”

      毗沙门一怔,眼里倒是笑盈盈,也不再劝她,一起同食麤粥。

      先前他虽不觉得难吃,但也未觉得有多好吃,只是此时,却觉得这粗米粥里似乎被人掺进了饧糖,味道较醴酪也不遑多让。

      郑婷正吃着粥,却见门口处主人家的孩子正扒在门柱边往里看,眼睛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鸡子。那孩子生的虎头虎脑,眼睛乌圆发亮,实在可爱,看身高似乎只比她小了一两岁,面上却是一脸憨样。

      郑婷放下碗,笑着将鸡子拿在手上,站起身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几岁了?”郑婷问道。

      “四岁了。”男孩奶声奶气道。

      唉?虚岁四岁,那不是实际只有三岁半吗?这个头可都快到她鼻尖了啊。

      在孩童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鸡蛋道,“是不是想吃啊?”

      “想。”孩童道。

      郑婷笑道,“想吃就叫我一声阿姊!”

      “阿姊。”孩童十分乖巧就叫了。

      郑婷心里一乐,给了他一个鸡蛋,又坏心地指着屋里的毗沙门道,“再叫他一声阿叔。”

      孩童大眼睛圆溜溜地看了看毗沙门,又看了看郑婷手里的另一个鸡蛋,又叫道,“阿叔!”

      “哈哈哈,真乖!”郑婷又将另一个鸡蛋也给他了,“快拿去吃吧。”

      小男孩拿着鸡蛋眼中欣喜,刚转身要走,又想到什么,忙回身对郑婷道,“谢阿姊。”顿了顿,又对屋内的毗沙门道,“谢阿叔。”然后一路小跑而去。”

      郑婷笑得差点仰叉过去,等回了方几旁,却见毗沙门正一脸严肃看着她。

      郑婷有些不好意思道,“皮大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长花。”

      却见毗沙门转目看向了门外,看着男孩沿屋檐回了北屋里,道,“我听这孩子的口音不像江南的。”

      郑婷经过他这么一说也点头道,“好像是哦,江南人都是吴侬软语,他说话的声音却很是直硬。”

      毗沙门道,“我听着像是济州东莱那边的。”

      那不就是现在的山东吗?难怪才四岁就长那么高大,原来是以后的山东大汉啊。

      郑婷道,“这是林村,他家确姓罗,先前说这家的阿翁是平陈的时候殁的,难不成是开皇九年的时候随军南下到了这里。”

      “可能。”毗沙门点头,然后将笑不笑地又看向她,“阿叔?”

      郑婷被他看得心慌,忙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皮大哥,我这是在夸你洵美且仁。”

      毗沙门被她说的哭笑不得,只道,“阿婷,你惯会说话。”

      郑婷却接口道,“那你喜欢吗?”

      毗沙门看向她,一字一句道,“喜欢。我的阿婷不仅心善,而且巧言善辩。”

      郑婷被他夸得快上天了,道,“我哪就有那么好?而且,谁是你的阿婷!”

      却听毗沙门又问道,“那阿婷对这于田之叔,又有多喜欢?”

      郑婷被他说的羞窘,冲着毗沙门努了努鼻子,挥着小拳道,“叔于田,乘乘马。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关于狭乡宽乡与均田制
    推行均田制后,将公地多、人口少的地方称为宽乡;人口多、公地少的地方称为狭乡。
    狭乡土地多在门阀士族手里,隋朝之前奴婢可受田,丁牛可受田,因为奴婢受田所交调少,所以很多世家抢占田地,逼百姓为奴婢,以达到聚财的目的。隋时,丁牛不可受田,奴婢数也做了限制,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缩小了贫富差距的。
    二、关于李大李二太原起兵时的一件小事(温大雅的《大唐创业起居注》)
    原文:
    大郎、二郎在路,一同义士,等其甘苦,齐其休息。风尘警急,身即前行。民间近道,果菜已上,非买不食。义士有窃取者,即遣求主为还价,亦不诘所窃之人。路左有长老或进蔬食壶浆者,重伤其意,共所见军人等同分,未尝独受。如有牛酒馈遗,案舆来者,劳而遣之曰:“此隋法也,吾不敢。”颇虑前人有限,遂为终日不食以谢之。
    大致翻译:
    太子、二凤在行军路上,跟起义军的士兵同食同住,风尘疾行。路过乡里,也不抢夺百姓的食物,如果义军里有人拿了,一定让人原价赔偿物主,而且也不责备拿东西的士兵。路上有乡里百姓送上蔬菜饮料的,不好辜负乡里人的一番美意,收下后也是跟士兵一起分享,从来不一个人吃。如果有遇到送上大的牲口如牛肉,以及酒水的,一定停下车马接待来人,感谢之后送人回去,说这是隋朝的规则,我不能收。将东西让人都拿了回去。因为担心前面还有人会继续以牛酒相赠,索性就一天不吃东西。
    (翻译可能有错,我只是意译。大家可以看原文,自己揣度。)
    当时是大业十三年,虽是太子和二凤一起,但我觉得此时的主要负责人还是太子,温大雅记在起居注中的这段,我也觉得是太子仁爱的作风。
    因为对于二凤旧唐书一开始就是说他年少时,不拘小节,时人莫测。而且当时他才20岁(虚岁,生日是农历12月的,当时实际年龄才18)不会是想得那么细。
    这里麤粥是糙米稀饭,齐名要术里记醴酪做法的时,曾有做醴酪的锅如果之前没有用过,可先煮一锅麤粥。
    猪肉鲊也是齐名要术里记得食物,看做法,我觉得和绍兴的糟肉白鲞味道差不多,因为鲊其实是咸鱼干的意思,所以我猜用这种做法做的猪肉,一定是很下饭很咸口的。
    三、关于《叔于田》和《大叔于田》
    虽然这两篇都有说是指代共叔段的,但是我觉得前一篇叔于田,更像是表达女子对青年猎人的爱慕之情,而后一篇因为有“献于公所”,才是指代共叔段的。
    说到共叔段可能有人不知道,但是说道《郑伯克段于鄢》应该很多人都知道(曾经选入语文书的,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学不学这篇了)。
    郑庄公与共叔段是同胞兄弟,他们的母亲武姜偏爱共叔段,希望共叔段当皇帝。
    郑庄公为保皇位,克段于鄢。又怨恨母亲偏心兄弟,将母亲迁于颍地,后才和好。
    文中比较有名的算是郑公对武姜说的“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虽然他后来挖地道想收回这句话……
    想想李爸爸当年也是偏爱大儿子,后来玄武门之后,迫于无奈在八月退位,当了太上皇。但是李爸爸还是很有脾气的继续住在太极宫里,一直霸占到了贞观三年的四月,才搬出了太极宫住到了二凤以前住的弘义宫。这之后,二凤才开始在太极殿正式听政。先前都是在原先的秦王府处理政事的。
    其实从这来看,觉得李爸爸和二凤挺像武姜和郑伯。
    好吧,可能也是我自己脑洞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