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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加护病房里,郑婷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饲管,自从十天前她失去吞咽能力后,这根管子就成了她吃饭不可缺少的东西。
      郑爸爸和医生正在房外聊着什么,声音压得很轻,一点都听不见,但她知道,可能是在讨论她的病情。

      饭都不会吃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连自己呼吸都做不到了?
      垂下眼眸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眼里悲观绝望的情绪,手却被郑妈妈握住了。

      “囡囡没事,陈医生只是和你爸爸说饲管使用要注意的情况,你不要多担心啊。”郑妈妈安慰道。
      郑婷抬眼看去,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

      她的妈妈以前一直保养的很好,在同龄女人里总是显得年轻,可却因为自己的病一下子老了许多,五十几岁的年纪却白发纵生,眼窝也凹了进去。
      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郑婷就觉得眼眶酸涩。

      压下心里充斥的情绪,郑婷吃力地用食指在她的手背上敲了三下,这是她失去说话能力前就约定好的,是让他们不要担心的意思。
      虽然她知道,自己可能从什么时候起,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为难题。

      郑妈妈侧过头偷偷擦了擦眼睛,用另一只手拍着她道,“好好好,妈妈也不担心。妈妈还等着囡囡哪天好起来带妈妈出国玩呢。”

      她们家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子,父母是厂里的普通职工,年轻的时候忙着买房子结婚,后来则是为了供她和弟弟念书,自己一直没怎么舍得花钱。
      小时候每每说起儿女将来出息,总会带上一句,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带爸妈去北京看天安门了。
      后来等她毕业有了工作,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报了北京双飞的旅行团,郑妈妈说她浪费钱,说她有钱了要留着自己用,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多买些吃的用的不要省,还嫌她老是穿牛仔裤,说女孩子长大了要穿的漂亮点,多买些裙子衣服,钱不够就和爸妈说。
      那时候郑婷说自己都够用的,爸妈辛苦了这么多年,是该享享福了。等将来她赚钱了,还要带他们出国玩。

      可现在……

      郑婷忙深吸了口气,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却感到一阵疼痛。

      陈医生进来的时候,郑爸爸还站在外面,似乎情绪不太稳定。
      郑妈妈却站起来问道,“陈医生,婷婷的病情现在怎么样。”
      陈医生安慰了几句后,道,“郑婷的呼吸道目前有些炎症,虽然问题不大,但是也要做好预防工作。关于气管造口手术,我希望你们能再考虑一下。也不是现在就做,只是为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准备。”

      郑妈妈闻言,愣住了。
      郑婷则瞪大了眼睛,然后食指在郑妈妈的手背上敲了两下。
      敲两下这在她们之前约定要的意思里是不要的意思。

      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她的病是治不好的,只是就算如此,她也想活下去,即使会各种痛苦难受,但是只要活着就是好的。
      可如果是到了气管造口手术的时候,那便意味着那时候的她已经丧失了全部的交流能力,连呼吸都成了问题。就这样残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和爸妈在之前有就这个问题说起过,那时候她还能说话。
      她说:“爸妈,如果真到了那天,就让我走吧。虽然很不孝,但真要到那个地步,做不做这个手术,也只是能多拖几天的问题了。说不了话,吃不了东西也就算了,如果连最简单的交流都没有了,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又何必在死前还要多受一份罪呢。”
      当时郑爸爸和郑妈妈都同意了的,可现在真到了这个时候,人却难免产生动摇。

      见郑妈妈没有反应,郑婷又连着在她手背敲了几下,两下一个停顿。
      郑妈妈看向自己的女儿,终于哭了起来。

      郑爸爸却从走进了病房,道,“陈医生,谢谢你对阿婷病的关心,但这个我们之前就做过沟通,就是心里再不愿意,我也不想违了女儿的意思。这个手术,我们不做!”说着,在她病后一直就显得像个铁人一样从没有当着她的面哭过的郑爸爸居然也红了眼眶,横手抹了把脸。

      “郑建国!”郑妈妈叫着,声音满是哭腔。

      郑婷躺在床上,说不了话,做不出大的动作。她仰头看着医院白花花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人活着怎么能这么苦呢,要是她没得病,要是她有个健康的身体,那该多好啊。

      半月后,呼吸道炎症引发了肺炎,郑婷呼吸不畅,生命垂危,陷入昏迷,被推进了手术室。
      因家人拒绝气管造口手术,抢救失败,医生宣布死亡。
      时年二十六岁。

      ————————————————————————————————————

      括苍县括州刺史府的内院。

      一个着青葱色高腰襦裙的女孩正在假山亭里看书,她看的是《诗》,却久不见其翻页。
      边上婢子问道,“娘子有心事?可是在想什么?”
      女孩:“刚读完卫风《氓》篇,想到了阿娘。”
      婢子:“夫人已经走了,娘子节哀。”
      女孩却看向她,问道,“红笺,你说阿耶心里到底有没有我阿娘。”
      红笺一脸忐忑,许久才道,“使君当年亲自贽雁为礼,上门求娶夫人,心里必是有夫人的。”
      女孩:“但阿耶明明答应了阿娘不纳小,又为何带杨姨娘回来?”
      红笺一时无语,只能道,“娘子,在感情的事上,男女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先帝后来不也是有了荣华宣华两位夫人吗?使君能二十年来只有夫人一人,已情深可贵了。”
      女孩放下了书,“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将来我不要嫁人了,宁愿独身一辈子。”
      “娘子千万不可有这种想法。”红笺惊道,随即劝慰,“您是五姓贵女,出自荥阳郑氏,使君又是括州刺史,官拜开府仪同。如此高门府第,将来您定会遇上一个对您一心一意的世家公子的。”
      “阿娘不也是出自太原王氏吗?阿耶最后还不是变心了。你休要多言。”女孩倔强道,却见远处一个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穿胡服女孩,一身红衣戎服精神爽利,头上和她一样扎着两个总角,却不戴钗环,手里握着马鞭,神情颐指气使,说不出的高傲。
      她不由便多看了几眼,问道:“那女娃是谁,何时来的府里?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临海镇将杨神贵的五女,叫杨幼蓉,是来此看她姑母的,已经住了几月了。”红笺说着,偷偷打量她家娘子一眼,小心道,“杨姨娘一直让她住在西院,不让人来这里。”
      女孩的眉头皱了起来,将手中的书卷成一卷握在手里,站在亭柱旁居高临下地望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犹如实质的目光,胡服女孩突然抬头朝她的方向看来,然后和边上的婢女说了什么,随即眉梢一挑,大声招呼道,“你是就是王氏女儿郑三娘?”
      女孩喷了下鼻息,正想回敬她一句“正是,你又是何人,如此不知礼数在园中笑闹。”
      却不想杨五娘根本没打算等她回答,只自顾笑道,“我姑母一直不让我来东苑,说是你住在这里。我还当郑家娘子是如何张牙舞爪的厉害人物,没想到却是这副文弱模样,风吹了就能倒。”

      女孩被她说的脸上一红,上前一步道,“你说谁文弱了!”
      杨五娘也不接话,眼光流转,反而笑道,“我正要和人去击鞠,你要不要一道儿去?”
      “去就去,等我换了戎服来!”说着便气冲冲地回屋换小袖衣小腿裤。
      “娘子不可,去不得啊!”红笺在后苦劝。

      击鞠就是打马球,须在马上挥杆击球,她家娘子连马都只被人牵着骑过几次,如何能与人比赛击鞠!
      郑三娘却是顾不得,让杨姨娘的侄女小看,心里不忿,便更是要扳回面子来。

      ————————————————————————————————————

      括苍城四面环山,城南有永嘉江绕城而过,在永嘉江的南岸有处占地百顷的空地,城中士族子弟常来此击鞠赛马。
      郑三娘坐在马上,由人牵着走,其实在刚出府见到同行的人员后,她就后悔了。

      一队人长长排开,前后数十人,当首的是她与杨五娘,后头还跟有州长史的次子王敛、州司马的六子赵盘、州录事参军事家的三子并四子张道乾和张道承,另外连李县令曹县丞以及孙县尉的几个未满十五从之官的儿子也来了。

      郑三娘平日在府上也与其他官宦子女有交往,但大都是正房嫡女,与她一样的士族贵女,所谓交往也只是在后院一起品茶对诗,闲话家常。如今日这般被一群少年郎君围着去击鞠,是她从未想过的。
      她心里怯了,想拨马回去,却见边上杨五娘正噙着笑看她,便生生忍住这个想法。

      待出了城,道路宽阔,行人减少,少年便不瞒只是有人牵着走的速度了,赵司马的六子赵盘首先道,“五娘,我们不会就这么过去吧?”
      杨五娘斜睨他一样,“怎么?六郎这是嫌慢啊。”
      赵盘被她的凤目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也不是,只是这里距击鞠场有十里呢,这路上也没什么人,我们好久没出来跑马了。”
      王敛也帮腔道,“早些到也能早些玩起来,何必把时间费在路上。”
      杨五娘闻言斜勒缰绳,打马到边上,将路让了出来,“那你们先去,我与三娘说几句话便来。”
      “那好,那我们就在击鞠场等你了。”赵盘道。
      “就你这骑术,也不知道到时候谁等谁!快去吧。”杨五娘说完,却是一马鞭抽在赵盘的红鸣马上,随着一声马嘶,他当先冲了出去。
      王敛见此摇头轻笑,道,“那我们先去了。”说完也不立走,待杨五娘点头“嗯”了一声,他才扬缰踏尘而去。
      长史郎君一走,其他人也陆续跑马而去。

      等人走的差不多,杨五娘却驾马来到郑三娘的坐骑旁,摸着自己雪花骢的鬃毛,似乎自言自语道,“你若是后悔出来了,现在回去是最好的。”
      郑三娘气道,“我才没有后悔!”
      杨五娘看她一眼,哼笑了一声,一马鞭便抽在了前头给郑三娘牵马的仆役身上,将人打了开。
      “你做什么!”后边骑着一匹小矮马也跟来的红笺护主道。
      杨五娘却是不顾红笺满是戒备的目光,径自俯身将垂在马脖下的缰绳捡了起来,交到假装镇定的郑三娘手里,“既然没有后悔,那我便在击鞠场等你了。”
      说完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道,“可别等让我等太久,别到时候比赛都比完了,你还在来的路上哦。”这才大咤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如出弓的箭般射了出去。

      “娘子,我们回去吧。”红笺引马上前,她马技不好,走的歪歪扭扭,劝道,“成日跟一群男郎厮混在一起,杨家怎么尽出这样轻浮的人,我们不要理她了。”
      郑三娘却是看着远去的那一人一马,手中的缰绳渐渐握紧。
      “娘子……娘子!!”红笺还要再说,却见郑三娘一鞭抽在了马屁股上,双脚学着杨五娘方才的模样也往马肚子上一夹,就冲了出去。
      她一下慌了心神,对旁边的侍从叫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啊!”

      杨幼蓉在奔驰的骏马上,风吹散了的她额发,她只觉得一阵舒畅,心中原本的一股恶气也完全散发了出来,远处的青山绿水虽见了多次,却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顺眼。
      可就在她扬鞭走马,正是得意之际,身后却传来红笺惊喝的声音。
      那丫头的声音极大,大到她都出了这许远也听见了。
      回头往后随意看了一眼,然后瞳孔猛然缩紧。

      ————————————————————————————————————

      隋大业二年三月初五,括州刺史郑继伯八岁的幺女郑观音坠马,昏迷不见醒。
      临县松阳县的名医朱柳青诊断,恐时日无多,嘱家人准备后事。

      初六,离括州赴天台寺的杨氏闻此事折回,亲笞侄女于后堂。
      五娘卧床数日,难以下榻行走。

      初七,郑三娘气息渐弱,须臾气止。
      杨氏向菩萨发愿,愿折寿十年换此女一命。
      言毕,三娘复苏渐醒。

      时人感叹杨氏虽为小娘,却持夫爱女,当为贤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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