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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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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姝听力极佳,起初听见屋外的动静,便悄悄压低了声音。
等屋外两人下楼,她又伸长脖子往一楼的院子望了一眼,等瞧见那里宁为钰靠在树边轻声说话的模样,柳眉一弯,才意识到应该是下课的时候。
她顺势关上手里的习题册,神色平缓,也不显得着急,只是抬起右手,捂住胸口,站起身来,小声说到:“晴晴,时间不早了,老师要赶回去吃药,这些错的试题你等会好好琢磨,千万不能再粗心大意。”
叶姝胡诌向来不放过自己,在不同的故事里她通常身患各种疾病——在宁家人面前,她得的是心脏病,一到点就需回家吃药以防随时就地去世。
而宁晴晴点头如蒜,对此深信不疑。
在面对叶姝时,她的天真总生得这样猝不及防。
她在为叶姝惋惜的同时,也为她不无遗憾地想:红颜之所以薄命,大抵总有些命中注定的原因,像叶姝,也像她那自小长在道观的小叔,早年短命,如今有病,日日故作潇洒,其实也不过苦中作乐,不知哪天就要仙去。
宁为钰与她不愧为亲叔侄,想法竟十分相似,此刻看见叶姝下楼,立即上前问她:“叶老师上完课了?晴晴今天有没有跟你闹,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总是特别叛逆,不来初潮又不离家出走,实在让人操碎了心。”
叶姝在宁为钰身旁站定,抬头迎向他的目光。
她为完整自己心脏病人的饱满形象,声音放得极轻,身体摇摇欲坠,间或还伴有两声咳嗽。
午后阳光在这样的柔媚之中显得格外温和,照在叶姝脸上,浅浅地覆盖了她皮肤上一层细小的绒毛,让那皮囊下平滑的鼻梁、下巴勾着细长的侧颈线条分明,抖动的睫毛一根根垂下去,一根根又撩起来,捂住胸口的右手细细长长,白得通透,好似不可一握,额前几缕刘海落下,被风一吹悄悄散开,轻声开口,便像是连发丝也带上了多情:“宁先生请放心,晴晴很乖,她这次进步很大,物理是需要天赋和体力的学科,我相信只要能让她吃饱,她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傅铮斜身靠在叶姝身后看不见的阴影里,歪着脑袋漫不经心的瞥,此时听见她的话,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笑出声来,嘴唇一抿,又生生将那笑意压在了嗓子眼里。
宁为钰没有同傅铮道别,独自送叶姝离开,再回来时,语气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唉声叹气道:“人生何其不幸,原来这个叶六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傅铮从墙边的阴影里走出来,低着脑袋问:“你在送她离开的十七分钟里,意识到一个试图承包全市厕所的女人是一个苦命人?”
宁为钰摇头回答:“职业不分贵贱,她有思想,和她聊天,我能看得出来。”
傅铮于是仰头看向天空留下的飞机云,态度冷淡:“哦,那你们聊了些什么?”
宁为钰想了想,有些遗憾地答到:“聊的不多,只说了些哲学艺术,也提到了布尔乔亚,时间太短,我们还来不及扯到工业革命。”
“我以为你会直接和她聊聊阿娜伊斯宁。”
宁为钰皱起眉头,坚决否认:“我是有原则的人,和女人聊天一向谨慎,一切没有意大利电影铺垫的性文学都是耍流氓。”
傅铮于是又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不知何时溜过来的金毛,漫无目的地问:“所以在你眼里,她和你那些身处水深火热的女施主是不同的?”
宁为钰点头答是:“女施主是普通人,她们和我谈的是俗世里的男女感情,可叶六聊的是灵魂,我觉得,我和她命运类似,我们在一起,其实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比如拯救离异少妇、中年男性不举,或是研究人类灭绝的问题,我们两是不能谈感情的,那太庸俗了,是对生命的严重浪费。”
傅铮看向面前的男人不说话,他沉默许久,像是在思考,又苦苦寻不到答案,直到宁晴晴在楼上开始大声喊人,他才重新找到语言,平稳缓慢地夸到:“你们精神病人是不是总能这样惺惺相惜?”
宁为钰回答不上来。
傅铮也不会再问,他并不认为这话有什么错,他生而活得严谨,是母亲口中懂事的孩子,注定不会理解叶姝与宁为钰的精神世界。
那一次与叶姝的擦肩并不让傅铮觉得愉快,再见已是半月之后的事情——在宁月清与叶邵勋的婚礼上,或许,那也并不能称之为再见,因为他看见的,不过是一段叶姝提前录下的祝福视频而已。
叶姝过去受过柳先生的迫害,对于叶家人集聚的场合一向敬谢不敏。
此次继兄叶邵勋与宁月清的婚礼,她早早做了准备,借由前往瑞士参加国际高中生奥林匹克赛,缺席得合情合理。
相比之下,傅铮就显得苦恼多了。
他作为宁月清的儿子,必须端坐在主桌之上,盛装出席,忍受叶家人不厌其烦的谄媚与旁人投来的探寻目光,而那位长相奇特的叶家五小姐思想行为更是让人叹为观止,手举果汁朝他撞来,抬头时眼泪朦胧,目光呆滞,有如多年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儿麻痹症患者。
宁为钰无法理解傅铮心中的烦闷,他在傅铮身边寻了个位子坐下,咬一口手中的水晶饺子,咧嘴一笑,便开始怜香惜玉起来:“今天一看,你这小姑姑其实不上相,你看她在屏幕里的模样,憔悴了许多,黑眼圈重得像是连夜偷了地雷。”
傅铮原不愿与叶家人扯上关系,此刻耐心用尽,听见宁为钰的话心中火气更甚,侧脸指向厅外一棵香樟,低声威胁道:“你再喊她一声小姑姑,我就把你挂到树上去。”
宁为钰两眼一黑,几乎瞬间便闭上了嘴。
他知道,傅铮的脾气与他爹傅南山如出一辙,眼睛一瞪,自己脑仁发胀,伸手一拍,自己眼看着就要归西,他说要挂树上,那就一定是要把自己挂到树上去的。
傅铮一顿饭吃得心烦意乱,等宁月清与叶邵勋依次敬酒完毕,他才终于得以解脱,撇下宁为钰,起身径直离开了酒席。
叶家人对此表现得淡然,心中却难免惴惴不安,生怕哪里怠慢了这位祖宗。
那头一直四处打量的叶三夫人林莉女士此时最为激动,眉头一皱,看上去甚至有了些忧国忧民的意思。
叶三夫人出生普通家庭,长相亦是普通,能嫁进叶家乃是借了文/革的东风。
前些日子她带着初三毕业的小女儿叶五国外旅行回来,听闻宁月清即将嫁进叶家的消息,双眼一亮,当即拍手叫好,俨然自己女儿也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宁家或是傅家的大门。
一整场婚礼,她比谁都要忙碌,目光左右摇晃,一会儿看看宁为钰,一会儿又看看傅铮,最后,无不遗憾地想,虽然两人都是高门才俊,可傅家这位小少爷的背脊显然更为挺拔、面目更为清俊、身份上也更为适合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
得亏叶姝不知道叶三夫人此刻的心理,不然她兴许会笑出声来。
从瑞士参加完比赛回国,叶姝一个人提着个小行李箱回了家。
别墅外头还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对联,喜庆,洋气,叶邵勋与宁月清的蜜月还未结束,整栋屋子一时间只有她一个人,才泡过澡的身体浸泡在还未蒸发殆尽的湿意里,叶姝将自己小巧的脚丫踩在地上吧嗒作响,裹着阳光,有如一只沐浴春风的喜鹊。
时间过了五点,楼下便传来细微的开门的声音,叶姝放下手里的书,从二楼的沙发上坐起来,歪头思考一瞬,恍然大悟,这才突然意识到,如今与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竟还有一位宁月清的儿子,她那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侄儿傅家小少爷。
傅铮的名字叶姝其实早有耳闻,最初听见是从叶家老七叶晓婷的嘴里。
叶晓婷是叶家老三在外与情妇生下的女儿,比叶姝小两岁,十岁那年被接进的叶家。
她刚来叶家的时候,叶家那几位思想高尚的小姐对她怨念颇深,叶姝却与她关系不错。
或许是因为出身的原因,叶晓婷性格天生有些内向,外表乍一看带了些若有似无的媚,只有心性完美承袭了叶家三代贫农的高尚,旁人递给她一根玉米,她能一丝不苟从早剥到晚,但你若要让她学习化学背科学公式,她脸色一沉,立刻就要准备去跳江。
叶姝过去对她有过许多期待,方方面面的,她教她做题,同她聊各自亲生母亲的过去,甚至替她接过叶五一个响亮的巴掌。
可后来,叶晓婷似乎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虽依旧被叶家的小姐们打骂,却十分有天赋的学会了同她们一起嘲笑叶姝的本事。
那些对于叶姝的厌恶和辱骂让她意识到,自己也是叶家真正的小姐——她们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她抓着叶姝胸前两块发育饱满的软肉,笑着骂她“祸水”,她或许甚至不能明白那词语真正的来处,但这无伤大雅,毕竟,在叶姝的不幸面前,她麻木而快乐地活着。
叶姝从不会为旁人的偏见苛责自己。
她从姚女士那里学到的东西不多,难得的一个,便是坦然面对女人脆弱的善恶。一个生来注定感性的生物要把善恶撕开并演示得生动绝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大多数女人,其实外表坚贞不屈,内心也渴望做一个婊/子。
叶姝生而被人唤作祸水,注定不能享受单薄的渴望,她可以平凡的生,但不能平庸的活。
傅铮脱下脚上的运动鞋,皱眉站在原地,像是思考了很久,直到看见玄关那双三十五码女士皮鞋,脸上萧肃才略微有了些许变化,楼上传来叶姝低哑的笑声,他抬起头,寻着那声响,不动声色地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