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根生》水木糖籽

10、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孟阳从外头走进来，姜诸儿问道：“鲁国使臣怎么说？”
　　“回禀君侯，鲁国使臣说，他们的君侯在齐国丧命，一定要君侯给鲁国一个交待。”
　　“群臣如何说？”
　　孟阳俯身过来，轻声回道：“照君侯的意思，透露出是公子彭生下的手。”
　　姜诸儿按按额头，叹了口气：“孤这几个兄弟中，也就只有他愚钝好哄骗，肯听孤的话，替孤办事，孤也不想此刻便解决了他。”
　　孟阳谄媚道：“君侯好计谋，既解决了鲁侯，又找好了替罪羊。”
　　姜诸儿叹了口气：“你去给鲁国使臣送个信，孤会给他们一个交待的。还有，你去公子府上问问连夫人彭生的去处。”
　　“是。”孟阳领了旨，回禀道，“女公子在外头，君侯是否要见？”
　　姜诸儿敲了孟阳一下：“为何现在才说？还不快请进来。”
　　姜玔进殿，全身缟素，姜诸儿见了眉头一紧：“怎么这样就来了。”
　　姜玔轻笑：“好歹如今我还是鲁侯夫人，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不然我连驿站的门都出不去。”
　　“那你今日是以鲁侯夫人的身份来见孤呢？还是以齐国女公子的身份来的？”
　　姜玔挑眉，道：“你想我以什么身份来？”
　　“你心里清楚。”姜诸儿拉下姜玔素色的外披，姜玔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巧，我今日是以鲁侯夫人的身份来的，让齐侯失望了。”
　　姜诸儿无奈，转身坐回上座：“好吧，鲁侯夫人，你今日是想来议国事，还是议家事？”
　　“你杀了鲁侯，自然是议国事。”姜玔在下首落座，问道，“你打算如何给鲁国交待？”
　　“自然是把彭生送给你们咯。”姜诸儿说得很轻松，仿佛在交接一件玩物。
　　姜玔有些迟疑：“他可是咱们的亲兄弟，把他交出去，你想过后果吗？”
　　姜诸儿反问道：“鲁侯夫人，公子同继位之后，鲁国的大权掌握在你手中，怎么处置他，还不是你的一句话？”
　　“你知道，我不能。”姜玔神情有些凝重，“于情，我不能处置他，于理，我不能不处置他，你叫我怎么办？”
　　姜诸儿挑衅道：“你若让我高兴了，此事便由我出面替你解决。”
　　“你想如何解决？”
　　“杀了他。”三个字从姜诸儿口中蹦出，姜玔颤了颤，先杀妹夫，再杀亲弟，这样的姜诸儿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你如何狠得下心？”姜玔问道。
　　姜诸儿走到姜玔面前，盯着她回答道：“做君王的必要狠得下心！”
　　姜玔摇摇头，后退了两步，姜诸儿一把抱住她，附耳道：“你放心，唯有对你，我不会。”
　　姜诸儿的眼中露出几分柔情，姜玔又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他不能活。”姜诸儿放开姜玔，接着道，“还有那首诗，但凡传颂者，不论青年老妪，还是稚子妇人，统统抓起来，孤一个都不会放过。”

　　对于姜诸儿的到来，彭生不是太意外，这几日住在峱山，他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姜诸儿对自己的利用，姜诸儿的目的，姜诸儿与姜玔的关系。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你这个所在不错，孤都想搬来住了。”姜诸儿环视茅草屋，问道，“就你一人住在这里？”
　　“就我一人。”
　　姜诸儿盯着他看了看，笑道：“无美人相伴，没意思。”
　　“一个人反倒自在些，君侯找我做什么？”彭生明知故问。
　　“彭生，兄长想请你办件事。”姜诸儿拍拍彭生的肩膀，“替我齐国，做最后一件事可好？”
　　齐侯身后的兵士齐刷刷拔剑相对，彭生撩衣下跪，道：“兄长说过会保我，彭生求兄长保我。”
　　“我会保你，兄长自然要保你。”姜诸儿扶起彭生，声音不大，却直击人心，“但齐侯保不住弑君的罪人。”
　　彭生冷笑，果然，终究还是逃不过。
　　“兄长果然狠心，若是换做阿姊，兄长可保得住？”彭生也盯着姜诸儿，一字一字说得真切。
　　姜诸儿脸色一变：“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不光我知道，你当父侯不知？姬允不知？天下人不知？”
　　彭生步步逼问，姜诸儿神情慌乱。
　　“我知道，但我为了宗室颜面可以不说；父侯知道，他为了齐国大业可以不说；姬允知道，他为了自保回国可以不说；但天下人皆知，你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的。”
　　姜诸儿拔剑抵住了彭生，不让他再靠近自己：“彭生，你平日呆傻，此刻好像很清醒啊？”
　　“彭生愚钝，一直视你为兄为君，若不是你一再利用我背弃我，我如何看得清楚？”彭生走上前，用胸膛抵住利剑，“你最好此刻便了结了我，也让世人看清你是如何戕害亲弟的。”
　　“鲁侯姬允访齐重修旧好，礼未毕而遭歹人杀害，齐侯交出公子彭生以谢罪，你说，这样记载如何？”姜诸儿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史书工笔，不论你死于何地，都只是弑君作乱的贼子，而孤是大义灭亲的明君，自会把你妥帖地交给鲁国使者，以平鲁民之愤。”
　　从小，他姜诸儿就没拿我当亲弟弟对待过吧？是啊，他是齐侯，他有他的谋划，纵然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还是只能当做他成就霸业的棋子。
　　“好，很好！你要以齐国为重，我无话可说，你要我死无葬生之地，我便化为齐国的孤魂，替祖宗守护齐国的山河，姜诸儿，我要你今后你看到这山河，便想起我！”彭生流着眼泪，仰天大笑，自撞于剑头，倒在姜诸儿身边，鲜血溅到他的脸上，湿了他的衣襟。
　　姜诸儿惊魂未定，下令敛了彭生的尸首交给鲁国：“他折姬允肋骨而亡，便让他寸骨尽断，以慰鲁侯之灵，另将搜捕的传诗之人一并交给鲁国，为鲁侯殉葬也好，守陵也罢，悉听尊便。”

　　鲁侯姬允于访齐期间遇害，齐国杀死行凶者公子彭生以平息鲁国民众之怒，鲁国拥公子同继位，先鲁恒公嫡夫人姜玔摄政。
　　逾两年，诸侯于首止会盟期间，郑侯子亹对齐侯不敬，齐侯设计杀郑侯子亹，郑公子婴继位。随后，齐国讨伐占城，攻占并驱逐纪、郱、鄑、郚四国之民。
　　七年春，齐侯欲攻卫，恒公夫人派公子溺出兵，借口为长姊之子讨公道，合兵攻打卫国。秋，齐兵逼近纪都，季候割酅地给齐，纪国君侯不屈于齐，让政于纪季。
　　十年，齐侯率领诸侯奉周天子之命伐卫，诛杀左、右公子，护送侄儿公子朔复位。
　　连年征伐，齐国于诸侯国间声望渐显。
　　数年间，齐鲁两国多次于禚地、防地会盟，齐侯、恒公夫人亲往，得以继续旧情。
　　炭火烧得屋子里暖暖的，鼎上温着羹汤，面前摆着美酒，姜玔捧着手炉，姜诸儿望着姜玔。
　　“这么些年过去，孤都快老了。”姜诸儿感叹，“倒是玔儿，容颜依旧。”
　　姜玔摇摇头：“你是正值盛年，政绩卓著，天下诸侯无不敬服，身旁美人环伺，来之前我忧心忡忡，就怕你忘了我。”
　　“我便是忘了天下也不会忘了你。”姜诸儿抚上姜玔的面颊，“自小与你相伴，一路阻隔重重，我辛辛苦苦打江山，就是为着立足于世无人再敢置喙，如今你我皆大权在握，不再畏人言语，你反倒束手束脚起来。”姜诸儿嗔怪道。
　　姜玔握住姜诸儿的手，自哂道：“年轻时乐于偷欢，如今却只想寻个依靠。”
　　姜诸儿把姜玔揽到怀中，轻声道：“我与你相伴，我就是你的依靠。”
　　“我不信父侯，不信夫君，不信儿子，不知为何，只偏偏信你？”姜玔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很踏实。
　　姜诸儿笑了，笑得很骄傲：“我便要你只信我。”
　　屋内安静得只听得见火苗跳动的声音，姜玔窝在姜诸儿怀里，睡得香甜。
　　此后，恒公夫人多次往返于齐鲁之间，与齐侯相会，世人皆知，有诗为证：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