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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雄 ...

  •   阿流是个很娇气的女孩子。
      所有看过她的人都这样摇头说着——
      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呢。

      你的父亲,可是被长州藩大名称赞过的武士。
      忠、义、勇。
      奉行贯彻着武士道的精神。

      而阿流的母亲,总是会轻抚着她的头发,温柔地劝慰道——
      没关系呀,阿流是我和夫君的珍宝,所以,任性一点没关系的。

      可是阿流不觉得没关系,她知道父亲一直希望有个能继承剑术和意志的弟弟。

      为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呢?
      阿流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于是继续一边哭着一边练剑。

      而所有人都认为娇气的阿流,总是在一次次擦干眼泪后坚持修习剑术。
      从未说过放弃。

      即使总是一脸严肃的父亲也无法理解,但他并不会在意,只是沉默着将所学尽可能地教给自己的孩子。
      当初已经给过选择,既然决定了要修习剑术,那么即使跪着也应该坚持下去。

      嘉永七年三月,天人再度来袭,无能的幕府签下不平等条约。
      统治阶级出现对立,萨摩、长州两藩为首开始集结有识之士,主张推翻幕府统治。

      阿流觉得最近父亲变得更加严厉了,原本与母亲约定好的赏樱也未能去成。
      听说是被称为天人的奇怪生物又入侵地球了。
      作为补偿,母亲做了很多可爱的和果子,并且约好下次再去。

      六月,空气隐隐燥热,各藩势力形式愈发紧绷,仿佛只等待一个临界点。
      那一天,家中来了个客人。

      阿流有悄悄扒开门缝偷看过,那是一个灰色长发的青年,看起来平和而无害。
      对方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却并未不渝,只是柔和了眉眼朝她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是一个温柔的人呢。
      和母亲细密缠绵如水般的温柔不同,对方的笑容如同无云晴空下拂过的春风。

      因为害怕被父亲发现而责罚,阿流急急忙忙合上了障子门跑开。

      “小女顽劣,还望先生见谅。”跪坐在榻榻米上的男子如峭壁岩石般锋利而沉稳,自是察觉了身后的动静。
      “不,这孩子很可爱。”青年唇边的弧度微微扩大。
      并非客套,女孩被发现后如同仓鼠般惊慌的模样的确很可爱。

      “那么,关于这次的事情……”
      “看来我已多说无用,你已经决定好了。”
      “是的。”
      “那孩子……”
      “虽然此举很厚颜不耻,但在下只能托付给您了。”

      茶杯中的热气散了些许,望着面前深深俯下头土下座请愿的男子,静默不语的青年终是敛眸颔首。

      七月,彻底入夏的炎热天气令人的心思也开始浮动焦躁起来。
      阿流抱着母亲准备好的行李站在家门口,惶惶而不安。

      “没关系的,我会按时给阿流寄信,所以,在私塾要好好学习,乖乖听松阳老师的话,等到阿流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后,我们就会过来接你回家。”

      阿流听着母亲安慰的话语,犹豫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父亲冷硬地说道——
      “阿流,你是武士的孩子。”

      被称为松阳老师的青年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牵起因父亲话语而下意识挺直脊背的女孩之手,望着对方似乎都未意识到自己在不安的模样,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私塾里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非常热闹,之前夏日祭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庙会捞金鱼、吃糖果、放烟花,不过阿流只能参加来年的节日了,对了,冬天的时候大家可以一起去神社祭拜,还有……”

      看着被吸引了注意而眼睛闪闪发亮的女孩,松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看向一边难掩担忧的妇人。
      “您真的不一起……陪着阿流吗?”

      听懂了言外之意的妇人摇了摇头,虽然看着女孩的目光依旧不舍,语调却轻柔而坚定:“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要和夫君一起,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于是阿流牵着松阳老师的手,一边回头看着慢慢远去的父母身影融入无尽的霞光中,一边前往了陌生的未来。

      “怎么哭了?”
      “只是眼泪自己不听话而已,我才不想哭的……”

      八月,亲幕的保守派与倒幕派出现了一波冲突,仿佛引燃炸/弹的导火线一般,倒幕运动拉开了前奏。

      【吾儿亲启——
      风携香袭九重里,夜静闲坐月花落。
      今年的桂花也开得极好,然而吾儿已不在家中,母亲只能……】

      “你现在的样子和假发看见肉球时一样,好痴汉。”
      银色卷毛的男孩一手抱着从不离身的刀,一手如同咸鱼大叔般插在衣襟中,吊着双没精打采的死鱼眼看着抱信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的女孩一脸嫌弃。

      心情极好的阿流决定不和小伙伴计较,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欢快道:“母亲大人给我来信了,还带来了桂花糕,说是大家一起分享。”
      原本懒洋洋的男孩瞬间来了精神,立刻看向对方身边之前就已经注意到的大包裹。

      于是这包桂花糕就变成了私塾的下午茶点,松阳老师还给大家泡了茶解腻。

      十月,秋凉如水,原本气势汹汹的起义飞蛾扑火一般,只在初期掀起了火花,却在之后被幕府迅速镇压。
      参与倒幕运动的武士皆被斩首示众。

      私塾内,看着开始凋零的发黄树叶,阿流觉得她想母亲了,即使母亲每月都会寄信托松阳老师转交给她。
      虽然不知为何这个月的信来得晚了些。

      ——不应该给松阳老师添麻烦。
      阿流这样告诉自己,但最终还是没忍住跑去找了松阳老师:“老师,我可以给母亲写信吗?”
      和室内,刚接到消息的松阳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信纸折起夹入书中,转身听到女孩期待的话语后顿了一下,随即一如既往地微笑道:“当然可以,老师帮你寄回去。”
      “恩!谢谢松阳老师!”

      而后几天,私塾突然放假,松阳不知何事匆匆出门,归来时带回了阿流的信。

      凛风裹着细碎的小雪迎来了新年,不知不觉已到年末。
      松阳双手抄在袖中,站在私塾门口等待一个又一个家长将自己的孩子接回家过年。

      找来的阿流看着松阳老师长发上融化的雪花,‘哒哒哒’地又转身回屋。

      刚送走一个学生的松阳注意到了小跑过来的阿流,看着对方仰头递过来的油纸伞微微怔忪,随即接过摸了摸阿流的头。
      “谢谢阿流,但是快些回屋吧,要是感冒可就糟了。”
      “我陪老师。”
      松阳似是有些无可奈何,却也未多加劝阻,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围巾解开,仔仔细细给阿流戴上,裹住了半张小脸。
      “不可以脱下来哦。”
      于是阿流乖乖地裹着围巾,和松阳老师一起从晌午等到落霞满天,看着私塾渐渐空旷。

      “好了,这是最后一个了,回去吧,阿流。”
      “……嗯。”

      牵着松阳老师的手回屋时,阿流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看门外远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雪渐渐大了,松阳沉默着将手中的伞往小姑娘的方向倾斜。
      他知道阿流在期待着什么,却也只能看着对方眼巴巴的目光渐渐黯淡,最终将自己埋在围巾中,只露出一双些许失落委屈的双眼。

      松阳无法评判当初的承诺是对是错,一如那对夫妻的决定,但却记得当他颔首同意时那个向来一丝不苟的男子瞬间露出的宽慰之色,既然得此信任托付,那么便会尽己所能。

      冬雪随着夜晚的降临愈发大了起来,院中已经积起了落雪。
      留在私塾的学生只剩阿流、银时、高杉和桂。

      除夜每人收到了一条崭新的围巾,只是颜色不同,阿流觉得她的鹅黄色最是好看。
      戴上松阳老师送的新年礼物,坐在暖融融的被炉里,吃着软和香甜的麻薯,和同样留在私塾的三个小伙伴等待跨年。

      ——不,是三个笨蛋。
      阿流看着站在门框旁比着身高,纠结着今年到底长了几厘米而又开始吵吵闹闹起来的银时和桂,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麻薯,旁边的高杉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完全没有劝阻的意思。
      直到两人无意中提及了高杉的身高。
      “说起来,高杉的身高好像一直没有变过吧?该不会以后都长不高了吧。”
      “太失礼了,银时,高杉的身高还是有长的,只是不明显而已。”末了却又不甚肯定地补充道,“……大概。”
      阿流不由‘哇哦’了一声,眼看着高杉的脸色渐渐漆黑,却在即将爆发前听到了障子门被拉开的声音,待到阿流看到进来的是松阳老师再转头时,高杉已经正襟危坐,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银时和桂更是火速钻进被炉一脸乖巧。

      “松阳老师快坐!”刚蹭到坐垫的银时又麻溜地从被炉里钻出,旁边慢了一步的高杉只能僵硬在半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毕竟四个位置都已经被他们占了,随即银时转头对着靠近门边的桂嚷嚷道,“还不快把门关了,阿银要冻死了。”
      接着在桂去关门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占了他的位置,对着关门回来的小伙伴不可置信的控诉模样视而不见。

      “银时——”松阳老师以手握拳轻轻敲了一下不安分的银毛脑袋。
      “好吧好吧,阿银大方地给你腾点地方。”银时嘟囔着往旁边悄咪咪挪了挪,然后看了看松阳老师微笑的表情又瘪着嘴挪出足够容纳的位置。

      几人就这样开始吃着点心喝茶聊天等待跨年。
      不知过了多久——
      “差不多要开始了啊。”
      松阳老师捧着热茶感慨了一下。
      随即仿佛回应一般,远处的神社庙宇钟声齐鸣,一声又一声的钟声浑厚而悠远。
      几人就这样坐在被炉中,安静地聆听着除夜之钟。
      待到108声钟声停歇,已然茶凉,原本装着满满点心的盘子也只留下些许残渣,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快去睡吧。”松阳起身揉了揉已经困倦地鸡啄米般打瞌睡的银色卷毛,“明天还要去神社初诣。”
      “好麻烦啊……”
      不知是谁这样嘟嘟囔囔着,接着一个个出门回了各自的房间。

      阿流也觉得好麻烦,新年第一天,所有人都来到神社进行初诣,参拜祈求平安,人来人往的周围挤得她好想变成一条咸鱼。
      待到终于轮到他们时,松阳看着认认真真写绘马的几个学生笑眯眯问道:“大家许了什么心愿呢?”
      银时:“阿银希望有吃不完的草莓牛奶糖果大福芭菲!糖分就是生命的意义!”
      桂:“银时你太肤浅了,身为一个武士,要心怀大义,比如……”
      银时:“比如人/妻和肉球吗?”
      桂:“……”
      高杉轻哼了一声:“两个笨蛋。”
      “那晋助呢?”
      “高杉肯定是想成为松阳老师那样的人之类的心愿啦。”银时想也不想道,“毕竟是个无可救药的师控。”
      “闭嘴!”恼羞成怒的某人。

      “老师,神明真的可以实现心愿吗?”阿流盯着手中的绘马。
      “阿流许了什么心愿呢?”
      “想快点成为一个可靠的大人。”
      松阳沉默了一下,想起当初那位夫人和阿流离别时说的话——
      “……等到阿流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后,我们就会过来接你回家。”

      然后松阳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如果每一个人的心愿都要实现,那神明一定会忙得团团转吧。阿流将这个心愿当做目标,自己去努力实现,不要麻烦神明怎么样?”
      “……恩!”阿流觉得松阳老师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又仰头问道,“那松阳老师,怎样才是一个可靠的大人呢?”
      “这个嘛……等到阿流成长为可靠的大人后就明白了。”
      “诶?松阳老师好狡猾……”
      听着小姑娘不轻不重的小声抱怨,松阳老师又想到了那封至今还夹在书中的信,人群的喧嚣隐没了一切叹息。

      冬去春来,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逝去,恍然回过神,在私塾已有三年时光。

      阿流一如当初松阳老师所说的那般,和私塾里的小伙伴一起赏樱踏青,一起参加夏日祭花火大会,一起堆雪人……
      当然阿流也没忘记父亲大人的剑术,而且还有松阳老师进行指导。
      回去的话,一定能让父亲大人大吃一惊吧。
      但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

      原本的短发在这几年长了不少,阿流和桂一样绑成了单马尾。
      虽然喜欢编辫子、喜欢漂亮的发饰和和服,母亲也有寄给自己,但是练剑不方便,所以放弃了,只是保存着,偶尔去庙会祭典时戴上。
      那些来信也是如此,保存在自己攒钱买的信匣中,想念母亲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

      阿流也有一直给母亲回信,讲松阳老师,讲私塾里的小伙伴,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以及自己对家里的思念。
      但是母亲总是说还不行,要再等等。

      午间时分是个较长的下课休息时间,暖融融的太阳晒得人微醺,拿着一瓶草莓牛奶的银时懒洋洋地坐在课堂外的走廊上,只瞄了一眼屋内就知道阿流在做什么,他咬着吸管含糊不清道:“又在给你母亲写信啊。”
      “不过你家里人为什么一直不接你回去?”

      拿着笔的手顿了下来,墨水在纸上渐渐晕开。
      阿流不是没觉得奇怪,为什么都不接自己回去呢?只是回去看看也好。可是母亲说不行,也不能麻烦松阳老师送自己回去,也不能自己回去,这样肯定会让大家担心的。

      “母亲说,等阿流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后就会来接我回去了。”

      “哈?”银时抽了抽嘴角,“喂喂,什么叫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这算什么flag,就像要上战场的男人说打完这仗就回老家结婚结果却死在了战场上一样不靠谱啊,再说,为什么一定要成长为可靠的大人才能回去,不是很奇怪吗?”

      “母亲说了,等阿流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后就会来接我回去了!”
      紧紧握着笔的小姑娘眼眶红红的,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时,仿佛在向谁证明可信度一般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说出的话却已然带了哭腔。

      银时一脸懵逼地看着对面咬着唇拼命忍耐,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的小姑娘。
      “呜哇,你别哭啊,阿银随便说的你别多想,不对,你就当没听到,阿银的草莓牛奶给你别哭了啊。”

      但是对面的小姑娘只是吸了吸鼻子,并没有理他,然后跑了出去。

      高杉和桂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拿着草莓牛奶的银时徒劳地伸着手,整个人都仿佛要石化了。
      “你在干什么?银时。”

      然后他们看到连卷毛都仿佛耸拉下来的小伙伴一脸绝望:“我好像,把阿流弄哭了。”
      “太过分了,银时,你的同伴爱呢!松阳老师教导我们不能欺负弱小,同伴间要……”
      在桂插着腰一脸严肃地念叨时,间或伴随着银时委屈的“我不是,我没有……”,高杉走到阿流的座位上,看着那封还未写完的回信,皱起了眉。

      “老师,为什么阿流的家人都不来接她回去?”
      正在批改作业的松阳看着突然跑来一脸严肃地这样询问自己的高杉,有些惊讶,沉吟了一下问道:“发生了什么?”
      高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于是在银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被没收了这一周的草莓牛奶。

      “阿银没有……”
      银发卷毛似乎还想抢救一下自己的糖分。
      “银时——”松阳将手摁在对方乱糟糟的卷毛上,语气并未多加指责,只是平缓地陈述道,“有时候体会别人的心情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手下挣扎的脑袋停止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声闷闷的——
      “对不起。”

      而高杉的疑问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回答,本想再次询问,但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他不想看到老师为难的模样,并且坚定地相信着对方。

      没有了草莓牛奶的银时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
      习惯性靠在窗边晒太阳,昏昏欲睡中银时感觉有个身影挡住了太阳,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却看到是阿流。

      “怎……怎么了?阿银已经道过歉了哦,而且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银时的错。”阿流垂眼看着有些紧张的银时,抿抿嘴,伸出手,“这个,给你。”
      银时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中的一堆草莓牛奶糖,然后听到对方轻声道——
      “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道歉,不过阿银大方地原谅你了。”银时迫不及待地剥了一颗,满嘴的草莓牛奶味让他心情点数瞬间刷刷上升,“看在牛奶糖的份上,要是以后有人欺负你了,阿银会好好保护你的。”
      “还有……”银发小卷毛肉痛地从刚到手的糖果中拿出一颗递给阿流,“分你一颗,别每天像高杉一样板着脸,会提前变成欧巴桑的知道吗,草莓牛奶可是治愈一切的圣药,所以别不开心了,还有你看私塾里有松阳老师,假发,高杉……高杉就算了,还有我,我们都在呢。”

      “……嗯。”
      “不对,等等,为什么你又哭了啊!”

      “对不起,但是我忍不住呜呜呜……”
      “啊啊啊你还真是个爱哭鬼,要是被松阳老师发现以为我又欺负你了怎么办,再分你一颗糖求你别哭了,再哭阿银也要哭了……”

      阿流曾经想过,自己未来几年大概就是这样在吵吵闹闹的私塾中度过,但一切都在骤然中崩塌。

      宽政五年,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定定发动扫荡镇压尊王攘夷派,牵连者众多。
      同年,幕府抓走吉田松阳,以涉嫌结党营私为名。
      并且放火烧毁私塾。

      即使拼命抢救,私塾最终还是只余下断壁残垣。
      他们只来得及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救出来。
      突然失去庇护与依靠的几人一时茫然找不到前进方向。

      “最近,我有看到几个陌生的武士来找松阳老师,很隐秘。”
      静默中,高杉突然开口,吓了阿流一跳,更可怕的却是那阴沉宛若暴风雨前奏的神情。
      “找一下老师的信匣吧。”高杉看着废墟的目光满是戾气,“老师很重视那个信匣,如果老师和那些……有书信来往的话,那我们至少能清楚一些情况。”

      于是几人开始找起信匣。
      幸而居然还真被他们找到了,未被尽数烧毁。

      几人分读着那些信件,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阿流却突然愣住了。
      她看到了一封无比熟悉的信。
      那是上个月她给母亲的回信。
      她还记得松阳老师微笑的表情——
      “已经寄出去了哦。”

      原本已经狼狈不堪的小姑娘脸色愈发苍白,发抖的手在一堆信件中搜寻起来,抑制不住哭腔道:“我的信,我的信……为什么……”
      同样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母亲大人亲启字样的信封,几人都有了不详的预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看着阿流找到一封又一封原本应该已经寄出去的回信。
      而阿流也越发沉默,最终抱着自己找到的厚厚一叠信,一声不吭地垂头蜷缩着,良久才呜咽了一声——
      “……骗子。”

      私塾烧毁后,原来的学生被各自家长匆匆领回了家,而高杉晋助,桂小太郎和坂田银时坚持留下,三人陪阿流回了家。

      几年不见,阿流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院子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砖瓦房上爬满了青色藤蔓,院中最喜欢的桂花树依旧常绿,而水塘中却已不见那几尾鲤鱼,死寂沉沉,推开大门只余一片空旷烟尘,任凭阿流四处奔跑呼唤,无人迎接。

      “那家人?那家的主人是一名武士,在几年前参加了倒幕,被斩首示众了,那位夫人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唉……”

      阿流走过了母亲常抱着自己梳头晒太阳的走廊,走过了父亲教习自己剑术的道场,走过了每一个角落,最终来到自己的房间,桌上留着一封已经积上厚厚灰尘的信。

      【吾儿亲启——
      吾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大概会责怪母亲为何不早些告知于你,又为何独留你伶仃一人,仅仅想到你孑身哭泣之景便忍不住落泪,但是母亲果然还是无法忍受失去你父亲的日子,心中如被生生挖去一块肉般疼痛难忍,所以从一开始便决定了,与你父亲共生死,而你父亲身为长州藩有名的武士,自是不可不战而逃,所以我们便将你托付给了松阳先生,据你父亲所说,那是一位品行高洁值得信赖之人,而这些事,母亲只盼着你晚些知晓多快乐些日子也好。
      母亲一介妇人,并无远大志向,也无法理解你父亲愿为武士之名而赴死,只能陪伴于侧,而与你约定的下次一起赏樱看来也又要失约了。
      吾儿,母亲多想看着你长大,日夜忧心于你将来生活如何,是否能结上二三知己,人生相伴而行,又是否也如母亲一样,遇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母亲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大,一生无忧,而非踏上和你父亲一样的路……】

      落款日期,嘉永三年十月十四号。
      她想起来了,那个月迟来的信,是在下旬才收到的,在那之前,松阳老师曾突然将私塾放假,匆匆外出。

      收起这封母亲留给自己的真正最后一封信,未寻多久,阿流便看到了那两个墓碑以及上面熟悉的字迹。

      真相总是迟来,祭拜时,阿流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
      但是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给她沉浸悲伤,在高杉他们决定去救松阳老师时,阿流起身坚定道——
      “我也要去!”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可不是什么……”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的剑术并不差!”
      阿流看着不赞同的三人,一如当初在父亲面前,即使已经快要忍不住眼眶中的眼泪,却依旧握紧了拳挺直脊背用尽自己所有的勇气大声说道,“虽然会很可怕,但是已经决定了!”
      银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双眼泛着水雾的阿流轻声道——
      “你们也要丢下我吗……”
      “……”

      阿流知道战争很残酷,也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但真正遇上的时候能够保持冷静就已经是极限了。

      “千万不要睡着,银时,和我说说话呜……”
      “喂喂别这样为难伤员好吗,而且你背着我走路就已经很累了吧,别说话保持体力,阿银可不想被丢在地上伤上加伤。”浑身血污的银发青年目光有些涣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后背肩膀处贯穿而下,“浑身黏糊糊的好难受,回营地一定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喝上一瓶草莓牛奶……”

      夜色下,阿流艰难地背着银时,她的身上也受了不小的伤,每一步前行都仿佛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右眼被额上流下的血液模糊了视线:“但是银时,你的最后一瓶草莓牛奶,昨天已经被辰马喝掉了。”
      “什么!喂喂真的假的,这样的话阿银即使死了也不会瞑目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哦,快说是骗阿银的,阿银的草莓牛奶还在乖乖等着阿银回去……”
      “才不会死的!”阿流突然提高了声音,深吸一口气颤抖地说道,“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所以,求你了,别死……”

      阿流不知道自己背着银时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知道看到终于带队寻来的高杉时,整个人都仿佛被压垮一般几乎瘫在地上。
      她浑浑噩噩地看着医疗人员给他们紧急处理了一下伤口,因为担心天人追兵所以又匆匆回到营地,然后将银时带入营帐开始抢救。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夜深露重,寒气不断侵袭着身体,深入骨髓。
      阿流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微肿的双眼死死盯着营帐。
      加入攘夷后,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同伴倒在战场上,再也没有醒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旁边的桂和辰马笨拙又努力地安慰她,但是阿流反而更加难受了。

      “喂,冷静一点。”一直紧锁眉头的高杉走了过来,将外套盖在阿流身上,一手摁着她的头,不让外套落下,“祸害遗千年,那个笨蛋没那么容易死。”
      虽然这样说着,但高杉心中也不甚确定。
      然而看着阿流的模样,他觉得除了这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安慰在生死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任由宽大的外套遮住自己,仿佛汲取了些勇气的少女呜咽道:“嗯……”

      天蒙蒙亮时,当终于得到银时脱离危险活下来的消息后,阿流再也无法忍耐地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后怕、恐惧都宣泄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阿流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银时,惹得队里都笑着说银时英雄救美了个小媳妇。
      而阿流还是沉默着,看得还躺在病床上下不来的银时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我说啊,阿银不是没事吗,你别……”
      “可是我害怕,甚至都不敢想一下如果你真的也死了怎么办,每一天每一天,看着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我甚至不敢哭出来。”
      “……真是的,那阿银的手借你哭一下吧。”

      阿流看着因为背上的伤只能趴在床上的银时,伸出一只手给她时,心中几乎要被愧疚淹没:“对不起……”
      当时天人从空中投下炸/弹,银时直接扑着她倒下,趴在她身上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余波,也因此没能在之后的战斗中躲开那几乎致命的一击。

      “说什么对不起啊,我们不是同伴吗,阿银可是很厉害的,连同伴都保护不了的话也太差劲了。而且以前不是约定了吗——要是以后有人欺负你了,阿银会好好保护你的。”

      “……你是笨蛋吗?”
      “喂喂对待救命恩人居然是说笨蛋吗,阿银可是英雄救美了哦,虽然这个美有点勉强,不过至少好好夸夸阿银吧。”
      “嗯。”阿流沉默了一下后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银时最棒了,是最大的大英雄。”
      原本只是想岔开话题的银时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后撇过头:“什么啊,笑得真丑……”顿了一会儿后抓着卷毛嘟囔道,“这样阿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即使再艰难,几人在战场上摸滚打爬了两年,负重着同伴的生命,终是活了下来,还有了“白夜叉”“狂乱贵公子”这些称号,虽然不止一次被吐槽中二羞耻,但银时还是坚强地嚷嚷着这是英雄的称号。
      期间还遇上了总是一脸天然“啊哈哈”笑着的坂本辰马,和高杉一样同为贵族出身,听说是土佐藩有名商家的少爷,为了理想抱负奔赴战场,而同期一起加入攘夷的私塾同学活下来的已寥寥无几。

      “要是被老师知道的话肯定要被骂死了吧……”
      突然有人这样叹了口气。

      因为战场上不方便,原本半长的头发已经剪短。
      在又一次战役结束后,阿流轻声问着躺在破庙屋顶上的银发青年:“银时,我们真的能救出松阳老师吗?”
      天人不管是从数量还是武器上都完胜他们,频繁的战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同伴的不断逝去令她开始迷茫起前行之路。
      “不是能不能——”银时将手摁在阿流头上,血红的眼睛总是坚定而不见任何迷惘,“而是一定要救出来,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在不断努力吗?”
      “嗯……”

      但是命运兜兜转转还是给他们开了个几乎无法承受的玩笑。
      战败后,鬼兵队遭到肃清,他们几个被抓住,也终于看到了松阳老师。
      “选择吧……”其中一个天道众将刀扔在战场上赫赫有名的白夜叉面前,“同伴还是老师。”

      从那之后,分崩离析。
      松阳的死终究造成了无可弥补的裂痕。
      几人在岔口上分道扬镳,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阿流离开地球去了宇宙,漂泊了两年,期间数次都想回去看一看,但心中总是有什么在害怕着阻止了她。
      当她重回地球踏上土地的那一刻,几乎要落下泪来。

      “之前在宇宙的时候我遇到了辰马,他成立了一个叫快援队的商队,还是老样子一直不明所以地‘啊哈哈’,不过我觉得他大概是我们中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也是现在混得最好的一个,果然他很有经商的天分呢。而且……虽然右臂再也无法握剑,但是他心中的剑从未折断。”

      回到地球后,阿流一一找到了以前的同伴。
      此时她正坐在黄昏的河堤边,旁边草地上躺着腰佩木刀的银发男人。

      “还有桂,总觉得每一次看到他都是在被真选组追着跑,旁边还跟着一个未知生物,据他介绍叫‘伊丽莎白’。”
      “至于高杉……”话题突然顿住。

      阿流觉得,她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曾经无比重视同伴的高杉,再遇之时,持着烟斗站在她面前,瘦削的身体裹在空荡的和服中,因为长期吸食烟草而微微沙哑的声音压抑而平静:“阿流,已经回不去了。”
      在战争中致使左眼失明,只剩下一只眼睛的男人,就这样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深渊般透不进一丝光亮:“现在的我——只是靠着胸中那头咆哮着推翻这个腐朽世界为老师报仇的野兽苟延残喘着。”

      或许从松阳老师被抓走后就开始了吧,总是带着点贵族特有的矜持高傲,却时常因为银时和桂的捉弄而炸毛的高杉变得愈发执拗尖锐,一直到现在死气沉沉的阴郁冷漠模样。
      阿流心中不可抑制地难过起来。
      年幼时便在一起的同伴还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一般,即使披着荆棘撞得头破血流也毅然决然地独自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也正如他所说,即使起点相同,但他们所坚持的道路,所注视的未来,从一开始便有了分叉。

      “那个笨蛋……”一直沉默着的银发男人显然也想到了过去同伴如今的模样。
      “你们不都是笨蛋吗?”
      “啊……也是呢,但是阿银要比他们聪明一点。”
      “比以前稍微坦诚了点呢,银时,终于承认自己是笨蛋了啊。”

      静默了一会儿,阿流回忆着旧年慢慢说道:“过去的时候 ,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想快点成为母亲所说的可靠的大人,但是啊,回过神后却发现,那些时间过去得太快了,如同海边被冲刷的砂砾一般……”
      “应该好好珍惜的啊,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幸福得好像泡沫一样。”

      “说什么傻话呢,幸福的日子以后还多的是,与其抱怨没有珍惜过去,不如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阿银啊,对现在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如果有喝不完的草莓牛奶和芭菲,以及楼下的老太婆别天天催房租就更好了。”

      “你还真是和过去一样啊……”阿流想起了当初大家新年一起去神社初诣时银时许下的愿望——
      “阿银希望有吃不完的草莓牛奶糖果大福芭菲!糖分就是生命的意义!”

      “你不也是一样,还是那么爱哭。”

      “是吗——”阿流看着旁边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晒太阳的银发男人,用力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能忍住掉下的眼泪,“明明一直闭着眼睛……”

      “这种事情不用看就知道了。”银发男人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卷毛嘟囔道,“你不一直都是这样吗,爱哭鬼。”

      “为什么只对我这点记得那么清楚啊。”似真似假的抱怨。

      “银时,我啊,回了一趟老家,那儿都要变成荒芜的鬼宅了呢,所以好好打扫了一下,然后坐在院中喝了一下午的茶。”
      “本想着反正也无人居住,不如卖掉,但是,果然还是舍不得。”

      “是吗……”

      “我还回到了私塾,大家以前总是一起守夜等待跨年的屋子没被全部烧光,只剩半截的门框上还勉强可以看见每一年我们划下的身高线,那时候,高杉的身高真是每年都要被你和桂特地拿出来说一下。”
      “而且居然还被我找到了以前母亲送我的发饰中最喜欢的蝴蝶钗……不,是松阳老师送的吧,虽然已经被烧得完全看不出原样了呢。”
      “母亲早已离去,除了最初的信,之后都是松阳老师模仿着母亲的字迹写给我的吧,还有那些随信而来的礼物。”
      “现在想来,松阳老师给幼年时的我编织了一个幸福的美梦,虽然梦境终将醒来。”
      “……”

      絮絮叨叨了许久,阿流叹了口气:“说起来,现在的大家都找到了新的同伴,想了想,感觉好像只有我被留在原地。”

      “同伴的话,不是一直都在吗?”
      “虽然阿银现在也一贫如洗,但是克扣点定春口粮来养你还是能做到的。”

      “真是的,本来没觉得,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同情起自己了,已经悲惨到要和狗抢食物的地步了吗?”

      “但是……”阿流望着湖中泛着霞色的粼粼波光,拢起耳边长发,柔和了眉眼:“银时——”
      “能够再次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啊……”
      “我也是。”
      “然后——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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